正所謂,金風送爽。但是五更時分卻讓人覺得一陣陣的寒意襲來,徹骨的冷。
倫文敘穿戴得整整齊齊,站在應天鄉試貢院的明遠樓上眺望著。
雖然,應天府的衙役和吏員們指揮著清潔力工已經很細致地清掃和衝洗過了,但是空氣中還有若有若無的霉味和動物屎尿殘留的味道。
沒辦法,三年才開一次,三年時間這裡都是動物的安樂窩。
秋闈,鄉試大比。
作為禮部派出的應天府鄉試總裁官,倫文敘心中有著淡淡的憂鬱。
在不久前,他剛剛到達南京應天府的時候,南京錦衣衛指揮使派一個千戶給他送來了一個消息。禦馬監太監、南京守備太監崔安收受多人請托,要在這次的鄉試中舞弊,請總裁官大人多多小心。
國家掄才大典,居然有人舞弊,這是何等大事?
倫文敘並沒有報請應天府尹和蘇州巡撫彈壓,畢竟這個事情還沒有發生,錦衣衛也只是派千戶來送口信,並無實據。況且,南京守備太監是南直隸地方的土皇帝,在南京城裡便是與國同休戚的那些公侯勳貴世家大族也都與之沆瀣一氣,這些南京坐地虎可不是倫文敘這樣的五六品的鄉試主考官可以隨便對付的。
就算是內閣大學士楊士奇、梁儲、費宏來了恐怕也要傷腦筋。
還有一件事情也是讓他十分掛懷的。
今年廣東的鄉試,他的兩個兒子,長子倫以諒、次子倫以訓也要參加,不是擔心他們的舉業水平,畢竟自己的三個年長些的兒子都拜了心學名家陳獻章的高足,南海名士湛若水為師,學問扎實得很,他只是擔心他們的考場經驗,畢竟學問可以學,經驗可是只有自己去體會的。
鄉試難度可遠在縣試、府試、院試這三試之上。
作為一個自小號稱“神童”,又經過了層層考試殺出來,最後大魁天下,連中會元、狀元,現在還被派出來出任鄉試主考官的人,他是太了解科考的難度了。
兒子行嗎?
今夜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了。
“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倫文敘長長的歎了一聲。副主考左春坊中允兼翰林院修撰賈詠呵呵一笑,從後走來道:“伯疇,怎地如此傷春悲秋起來?”
倫文敘苦笑一聲,轉過身來。
賈詠與倫文敘是很熟識的,見得倫文敘身長玉立,四十多歲的人絲毫不見發福的樣子,猶如翩翩少年,只是頭和身子的比例有點失調,看上去頭特別大,皮膚微黑,一雙眼眸特別有神采,烏溜溜猶如閃爍的一對星子,神華內斂。身穿青色白鷳補服,腰束鏤花銀腰帶,雖是官家派頭,卻如流連山水的名士。
賈詠是弘治二年河南的解元,弘治九年的進士、翰林院編修,弘治十二年會試還是同考官,說起來,弘治十二年高中的倫文敘還要尊他一聲“房師”。
只是賈詠在正德四年時,宦官劉瑾亂政,將賈詠被降為兵部武選主事,次年又調任禮部司祭員外郎。劉瑾事敗後官複原職到了正德六年才出任左春坊中允兼翰林院修撰這個六品官,等於兜兜轉轉到現在又從原點出發,甚至落後於他這個弟子,畢竟倫文敘這個時候已經出任從五品的右春坊右諭德兼翰林侍講、經筵侍講兼修玉牒(皇室族譜)。
倫文敘忙道:“學生只是一時感慨,見諸士子雨中趕考,不覺借樂天之語言之,何敢傷春悲秋!”
賈詠搖搖頭說:“伯疇,你我這次掄才大典,所負責任重大,說不得又要提心吊膽一回,近日聞舞弊風言,你我更需多加小心。”
倫文敘道:“學生自然理會得。”
五更天的南京貢院外嘈雜得像一個趕圩的日子。
哪怕這個時候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秋雨霏霏,南京的天氣不算冷,但寒氣依然讓四更天就從溫暖的被窩裡爬起來應考的士子們覺得牙根打顫。
幾千士子和送行的人擠擠挨挨在貢院門口,嘈雜的聲音比墟市還要熱鬧,別看是讀書人,秀才,可是擠在這裡和早起買菜的市井小民也沒有多大區別。
貢院門前地大廣場,方圓約有二裡,平素就是個繁華的集市,當然,原本的設計初衷,肯定不是讓人在貢院門口練攤,而是給考生這個時候集合所用的。
廣場左右兩邊,各有一座壯麗的牌坊,左邊的牌坊上寫著“騰蛟”,右邊則寫著“起鳳”牌坊的背面,各寫著“明經取士”、“為國求賢”,貢院大門前也有一座牌坊,寫著“天開文運”四個大字。
就在天邊有了一些亮色的時候,應天府貢院外面傳來鳴鑼喝道之聲。
鳴鑼聲一共是十三響。
就聽前面讚道的官兵喝道:“撫台老爺巡視貢院,爾等還不速速退至一邊去。”
趕考的應天府士子們聽了,哄地一聲如炸了鍋的馬蜂般亂哄哄向兩旁擁擠地讓開了去,躲得慢的不免被穿著紅色鴛鴦戰襖,手拿長槍的士兵們推搡驅趕開去,
這真是秀才遇著兵了。
這些士子被官兵推搡,少不了鞋子被踩掉,帽子被碰掉,衣服凌亂揉成鹹菜乾。
讚道的人一過,後面穿著明紅色戰袍的兩隊撫院機兵,持槍按刀來到貢院前的大道上,分列兩旁。
紫色冠蓋之下,一頂大轎前呼後擁中,來到龍門前牌坊前停轎。
轎子中之人也不下轎,而是等了一會。
這時候龍門裡才有幾名官員匆匆來到,先是充當鄉試提調官的江蘇布政使,之後是鄉試內外監試官,一位京中七品禦史,一位是本省巡按禦史。
這三人都是鄉試中的外簾官,其余還有外簾四所官,即受卷官、彌封官、謄錄官、對讀官一乾官員,以及監門官、巡綽官、督牌官等考務官都從貢院出來下階迎候。
但見台階下官帽上的襆頭搖動,各色補服雲集。
轎簾掀開。一名六十余歲的官員從轎裡走出,但見他穿著禦賜的蟒袍,身材不高,臉頰有些幾分消瘦,須發斑白。
他略微左右旁顧,身旁無論文武官員,都是立即垂下頭。
這等氣度,就知此人乃當今“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撫蘇州南直隸等府”,簡稱蘇州巡撫,鄧庠,作為南直隸的應天府也屬於他的管轄范圍,他不是這次鄉試的主考官,但他的責任卻是必來巡視一番。
步入了貢院,過儀門,經過考場,直來到至公堂上。
倫文敘、賈詠忙提著袍子快步走到了來至堂前相迎,率領左右的同考官,收掌官、印卷官等內簾官,眾人一並向鄧庠行禮。“下官見過鄧中丞。”
巡撫一般都會掛督察院左右都禦史或左右副都禦使的憲台銜,所以會被稱為中丞。
鄧庠,字宗周,號東溪,湖南宜章城西鄧家灣(今屬湖南宜章城南鄉新田村)人。鄧庠是成化八年的進士,是個不畏權貴的主。
他點了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弘治十二年會試和殿試均獲第一的狀元。
狀元不出奇,大明朝每三年就有一個,可是連中兩元的就很罕見了,連中三元的就更少了。這個當年力壓南直隸鄉試第一頂尖的解元唐寅唐伯虎奪魁天下的人,別的不說,連中兩元的人,給皇帝講書讀史的人,學問那是真的好。不由得鄧庠不好奇多看上一眼。
倫文敘不卑不亢,恭謹侍立,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
巡撫雖是從二品的高官,卻也輕易不敢輕視和得罪這樣的清流。
巡按、監察禦史、各科的給事中、經筵侍講這樣品級雖然不高,但在皇帝面前能說話的清流能不得罪最好別惹他們。
清流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噴,別說巡撫、總督,就是內閣大學士、皇帝時不時也會被清流們噴得發昏章第十二。
大明的清流官都是一等一的噴子。 再加上太祖爺當年準許這些人,尤其是禦史們可以“風聞奏事”更是給了他們噴人的權力,這些清流官們就沒有什麽不敢噴的,哪怕是挨廷仗觸龍鱗也敢噴得部堂、閣老、皇帝們灰頭土臉。
鄧庠點了點頭,當下環顧左右道:“各內簾外簾官員都到齊了嗎?”
眾官員都道:“到齊了。”
鄧庠道:“既是如此,我們先拜至聖先師,還請卷。”
“是。”
巡撫衙門的書辦便跪下高聲道:“請三界伏魔大帝關聖帝君進場來鎮壓,請周將軍進場來巡場。”
那聲音,悠揚、響亮,在嘈雜的貢院中回蕩,當真有關聖帝君,周倉將軍過來鎮場子的氣勢。
鄧庠領眾官員行過了禮。
那書辦又跪下繼續:“請七曲文昌開化梓潼帝君進場來主試,請魁星老爺進場來放光。”
好了,文武兩大神仙都請到鎮場子了,下面該開賭,不,該開場考試了。
鄧庠作為從二品的巡撫,這裡最大的官,又領頭進場去到在公堂的孔子像前插香下拜。
三叩首後,鄧庠念道:“為國家社稷,秉公許誓,不徇私情,不受請托,不拿賄賂,有負此意,神明公緝。”
當下眾人跟著鄧庠跪下,也是念了一遍。
看著眾人念畢後,鄧庠道:“請諸位大人各就其位吧,考生馬上就要入場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兩位主考,八位副考,以及十幾位書辦,便住在至公堂裡,等待考試開始。
咳咳,傳說但凡懷有私心,想要舞弊的,便會暴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