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家門的時候,老家人倫壽正在掃地。
高大的木棉樹下,似乎落葉總也灑掃不完。
他隻來得及喊了聲:“壽伯。”人就隨著肩上沉重的書箱重重地跌到在地上。
倫壽丟了手中掃帚,三步並作兩步,過來就扶住了倫以訓的身體,混濁的老淚禁不住滾了下來,卻是大聲喊著:“來人呐——”
第二日醒來,但見丫鬟翠茗正伏在床頭的椅子上,通紅著眼睛,一臉擔心地看著他。見他醒來,忙不迭地給把他從被窩裡扶起身來,墊了兩個美人靠,道:“阿彌陀佛,二爺總算醒了,可嚇死我了。”
倫以訓笑著道:“喝點水便好了,只是倦了而已,哪裡就有什麽事!不必守著我,我沒事,你去外面歪一會。”
翠茗含著淚道:“二爺你還嘴倔,你看你都燒了一晚上,說了一夜胡話,把大奶奶和二奶奶都嚇壞了,連夜請了鄺郎中來給你開了藥。”
倫以訓也覺得腦子昏昏沉沉,勉強地笑著道:“左右無事,這第三場都考完了。這幾日我便在家好好睡一睡,又是活蹦亂跳的一條好漢了。”剛說完,又是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哎呀呀,福生無量天尊!”翠茗立刻小臉又白了,急忙忙去倒了一碗藥來,也不管難不難喝,死活讓倫以訓灌了下去。
滾熱的湯藥下肚,倒是讓倫以訓出了一陣薄汗,過了半刻鍾,一大家人連病體稍愈的大哥倫以諒都過來看他,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都是人。
倫以諒見不是路,忙讓下人們都出了去,只和嫡母區氏、庶母鄺氏和三個小弟還有翠茗留下看顧。這才讓屋子裡舒朗了些。
倫以訓笑著道:“哪裡就是什麽事了?不過考試勞累了些罷了,些許風寒也不打緊,我靜靜地躺兩天,睡飽了就行了。”
倫以諒道:“都是哥哥我帶累了你,本來該去考試最是要靜養身體,我不合染了風寒,還傳了給你,這次鄉試二弟你若是不中,我們兄弟也就是等三年的事情,若是病壞了身子,哥哥我罪莫大焉!”說罷執著倫以訓的手滴下淚來。
倫以訓道:“無妨無妨,哥哥莫要悲傷,左右就是缺了覺,我多躺個幾天就好了,倒是叫母親和姨娘操心了,連帶三個弟弟都不得好生念書上學。”
倫文敘的正妻區氏是大家小姐出身,雖然此時年齡不小了,但依舊溫婉沉靜,一看就是個拿得住主意的女子,加上倫文敘為官在外,家中一應都是區氏做主,裡外照應,幾個孩子也是她啟蒙教養,自然有一番氣度。
區氏輕輕一笑道:“既然如此,以訓這些時日便靜靜休養身體,放榜之事就著落在以詵身上,讓他去做個包打聽,不論好壞,都給你打聽回來。”
倫以詵忙躬身道:“回太太的話,以詵一定打探清楚,明白回稟。”
倫以訓有些哭笑不得,隻好連哄帶求地送走了母親和兄弟,自己清清靜靜地躺在屋裡望著窗外。
窗外天清氣朗,黛瓦白牆,一株鳳凰樹茁壯地挺立在院子裡。
鳳凰樹樹冠寬廣如雲朵飄舞,一根粗粗的樹乾支撐著,曲曲的樹枝撐著田田的葉子,層層疊疊又通透又輕快,風一吹就蕩起層層葉浪。
開花的時節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著實美麗得緊。
只是八月時分,鳳凰樹上已沒了花朵,秋風吹過,只有層層綠浪翻騰,也不知有沒有喜鵲飛來枝頭。
倫以訓想起了前幾年,鳳凰花開的日子,飄飛的落英,一天就可以把庭院裡鋪滿那紅橙色的花瓣,青綠的小草和爬滿牆壁的爬山虎上也都有點綴。
他隻讓下人們掃掉路上的花瓣,其他的都留在那裡。
那時候父親丁憂在家,總是一身藍色的道袍,拿著本書,有時候是四書五經,有時候是一卷唐人詩抄或者是時下的朝中官員同年們的詩集文集,在漫不經心地讀著。
臉上總是溫文的笑意。
父親總是會看看他和大哥、三弟的功課,指點一下他們對破題和束股的做法,對於時文,父親有極厚實的底子,隨口道來無不切中弊病難點,讓他們受益匪淺,就是那三年,他們三人的舉業功課都是突飛猛進,很是得塾學中老秀才青眼。
那時候,當春衫輕薄,炎熱來襲,鳳凰花便開始綻放。如火焰般絢爛,紅色的花瓣舒展開她的花冠,傲然欲飛,猶如一隻隻燃燒著熱情的鳳凰,展翅高飛,似天降美麗的神仙,驚豔了初夏,陽光總是猛然從花間灑落,給人以希望和力量,使整個佛山乃至整個珠江畔的空氣都被染成了一片充滿了生機與希望的紅色。父親也總是看著他們和兄弟姊妹們一起在花下聯句,散步,嬉戲。
有時候父親甚至會加入進來,或和他們一起作詩,或與他們對對聯。
父親的對聯也十分有趣,並不完全去講究那些平仄,時不時還帶著粵地特有的字眼進來,這當然不是父親的功底或者疏忽,只是他就是一個嚴謹但也灑脫的性子,亦莊亦諧。
倫以訓其實是個散淡的人,他並不像長兄倫以諒那麽嚴謹,也不像三弟倫以詵那樣好學開朗,他只是年輕,想像父親一樣,一朝成名天下傳而已。
父親一直都是他的偶像。
他記起來去年初夏他寫過的一首詩:步入園亭暮靄生,涼風初試苧衣輕。擲簾細認重來燕,繞徑如聞舊囀鶯。綠樹高低青子半,碧山濃淡翠雲橫。望中不盡迢遙意,欲賦鳴皋寄有情。
父親曾經賞玩了許久,道:“吾兒有望矣!”
而那時,記得院子裡的鳳凰樹正開得嬌豔,宛如他正在盛放的青春。
在下方士子的一篇喧嘩之中,廣東鄉試總裁章拯,副主考胡韶和六位同考官,在在眾官兵的護衛之下,從另一旁登上了貢院旁的唱經樓。
貢院照壁雖然很大,但是哪怕是副榜和正榜上的字再大,也不是數千士子都能夠看見的,所以必須要另立一樓,由官員唱名。
名列桂榜,經樓唱名。
圍觀的眾士子們頓時都激動了起來。
“通通通”三聲號炮響過。
頓時貢院廣場上的士子們,都是安靜下來。眾人翹首看著唱經樓上的官吏。
總裁章拯點點頭,一番老生常談開唱白後。
當下書吏們即開始唱考生名次及籍貫住址,念得首先是名列副榜的貢生。副榜貢生十五名,取中副榜的稱為副魁。回到家裡也可以打塊牌匾,掛在門上了,不過與正榜舉人不同,必須自費。
一個個名列副榜士子的名字,被念了出來,那些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後,都是向唱經樓上長長一揖。這些士子們雖沒有發解,但也是獲得入貢的資格,大多還是喜氣洋洋的,只有幾個面如死灰,淚流滿面的。
有幾個報錄人小隊已是搶著出發,前往對方的家裡。
副榜念完即是正榜。先從正榜最後一名念起。
“癸酉科第八十名,廣州府從化縣寧樂鄉李恆!”
?當時廣州府所下轄一府一州十五縣, 分別是:南海縣(附郭)、番禺縣(附郭)、順德縣、東莞縣、新安縣、三水縣、增城縣、龍門縣、香山縣、新會縣、新寧縣、從化縣、清遠縣,連州的附郭區、陽山縣、連山縣。
李恆是個中年人,四十余歲了,聽得唱名卻已是愣住了,隨即四面的人都向他恭喜。就在眾人恭喜之中,李恆神情有些恍惚,似高興,似也有幾分茫然,卻是立在那裡做不得聲來,喉嚨裡宛如塞了團棉花也似,只是嘴唇開合著,發不出一絲聲音。
隨著名字一個個念去,士子群裡不時爆發出“我中了”,“我中了”之類的嚎叫或者歡呼。
但這每一聲激動的歡呼,猶如一柄巨大的鐵錘,重重地擊打在每一個還沒被念到名字的士子心底。
隨著時間的過去,那些沒有念到名字的士子的心漸漸地沉向無盡深淵,但待陡然念到自己的名字,恍然被人從深淵一下拽起,陽光一下子變得明媚起來,每一個人都是那麽可親可愛,就算街邊的黃狗兒也變得順眼無比,仿佛刹那間千鍾粟,黃金屋,馬如簇、顏如玉都朝著他飛奔而來。
“癸酉科第三十名,潮州府揭陽縣籃橋鄉(今仙橋區籃兜鄉)鄉鄭子敬!”
卻猛聽得那鄭子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哭道:“爹,娘,我中了,我中了——”
方才還在繃著情緒的人,卻是完全失控,嚎啕大哭。
卻正是:晨雞初叫,昏鴉爭噪。那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