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安長的很是漂亮,一雙細長的鳳眼,白皙的皮膚,修長的身材,雖然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把他養得比公侯家裡的夫人小姐還要嬌嫩。
可是,跪在榻前的那個身穿灰布仆役裝束的人卻渾身顫抖著,甚至連牙齒“格格”打顫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你真的探聽清楚了?咱家雖說看不上那萬把兩銀子,不過,魏國公府、誠意伯府、武定侯府、隆平侯府這幾家情面卻不能不給,要是這次辦不好事情,咱家可就折了面皮了,到時候還怎麽見人呐!”
“是。是。”那穿仆役服的人愈加惶恐了。
“你說說,貢院裡面那幾個書生究竟說了些什麽?你們錦衣衛的人不至於連這點事情都探聽不來吧!”
賈詠拿起一份治《春秋》的卷子,題目是《冬公會齊候盟於柯莊公十有三年》的截搭題。看了看,眉頭便皺了起來,雖說他的本經是《四書》而不是《春秋》,但是翰林庶吉士的修養水平擺在那裡,這樣的卷子不應該錄取呀!
他再次又拿了一份起來,這次是治《易經》的,題目是《後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還是截搭題。這題原句是:天地交,泰,後以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這個卷子簡直是狗屁不通嘛!連破題都不對。
這怎麽能錄取?
賈詠拿起這份卷子遞到“易房”的同考官高珍的面前,因為高珍是與他一起鄉試中舉的同年,所以只是皺著眉頭,語言也較為平和地道:“高兄,這份卷子是不是放錯了地方?”
高珍看了一眼,忙道:“賈年兄,你仔細看看。”
賈詠有點莫名其妙了。
高珍壓低聲音,指著卷子上的斷句分段處的四個圈圈,道:“崔大璫已讓人傳話進來,有如此標記者需要錄取。”
賈詠大驚道:“閹宦安敢如此?”
高珍低聲道:“下官亦不願如此,若不從其願,怕……”
賈詠道:“此等文章,汙人耳目,如何取得?若不黜落,難掩悠悠之口。”
高珍道:“如若黜落,崔大璫處如何交待?”
賈詠道:“如何交待?難道閹宦還要如何?他如此擾亂國家掄才大典,脅迫考官,卻該重重治罪。”
高珍慌忙道:“南塢(賈詠的號),年兄,休要急切,你當年吃那劉瑾的虧還吃得不夠嗎?這些閹宦,無不是重利輕義的小人,偏生皇家又少不得這些大璫,本朝自永樂皇爺到現在,多少名臣束手?有道是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你若執意如此,怕又惡了這班兒閹宦,仕途難進不說,無窮麻煩接踵而來,家人父母親朋戚友都受你連累,你於心何忍?”
賈詠雖是耿直之人,但當得官來,又有幾個只是書生?
高珍道:“說不得,在這些文章裡揀選一兩篇過得眼的上了榜去,然後黜落那些汙人耳目的,待搜落卷時,再選幾篇放與榜末,便也就給足崔大璫面子了。到時回崔大璫話,就說倫總裁考成森嚴,太過不得者,全數黜落了,就保住了這幾個。”
賈詠道:“這,豈非讓伯疇背了黑鍋。”
高珍苦笑著搖搖頭道:“倫迂岡(倫文敘的號)是你的學生,給你幫個忙也沒什麽!何況他還是鄉試總裁官,經筵侍講又深得正德皇爺喜愛,與梁閣老又是鄉黨,又是姻親,眼看就是要大用的人,崔大璫也不敢拿他怎麽樣。年兄你是剛剛複起,皇爺是個什麽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大璫找你麻煩,你可暫時應付不下,多年苦心卻不化作流水?”
賈詠道:“也罷,這些卷子你先放在黜落卷中,你選一篇過得眼的卷子給我。”
高珍翻翻找找,尋了一篇。賈詠接過來,這篇文章其實水平不錯,甚至算是上佳之作,除了圈圈比較礙眼,其他倒沒有什麽,只是文字略有些浮誇奇巧,本也不算是錯。
他撿了這篇文章便走。
在鄉試中,身為副主考,既在最後的排定座次中有一定話語權,也要在放榜前,替主考篩選罷落一定的卷子。其中不少卷子,盡管都是房官,閱卷官一致認為,可列為中式卷,或者是可列為經魁的卷子。到了他手中,若是認為不行,一樣可以罷落,不過要寫上情由。而他推薦的卷子通常都會被主考認可,最多也就是座次上有所變化而已。
內簾之中,各房的閱卷官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評說著卷子,很快就選出了各經房名列前茅的中式卷。
但是五經魁卻要等主考總裁官來最後定奪。
不過,正常而言,各房師都是進士二甲以上級別的八股文高手,推薦出來的文章,大多不會被篩下來。
賈詠大步走來,將手中卷子遞與倫文敘手中,道:“伯疇,這卷子不錯,你先看看,如果黜落還是有些可惜。”
倫文敘恭敬地道:“老師既然中意,必有可觀之處,學生這便看來。”
他展開朱卷,細細品讀了一會,道:“此卷不錯,只是行文有些艱險奇僻,文墨尚可,學生以為,取個低名則可,倒也不必黜落。”
這當然是給賈詠面子,這篇文章其實並不太符合倫文敘的口味。他的文字風格更有韓愈揚雄的那種悠長宛轉,自然率真。
不過,既然副主考兼自己的房師推薦,那麽只要不是出問題的卷子,他都會收下。何況這個文章的確還可以。
賈詠道:“這樣看來,這卷子沒有問題!”
倫文敘聽得一怔。
他年幼時候就有“鬼才”之稱,本就是極聰明的人,哪裡聽不出弦外之音。
他忙與賈詠轉到後堂。
倫文敘道:“老師如何這般說?莫非……”
廣東貢院之中也在爭論不休。
“詩經房這昆字丙寅號卻勝那秋字癸醜號一籌,當為魁首。”
“不然,丙寅號雖佳,癸醜號破題沉穩,圓熟老辣,在下以為更佳。”
詩經房的兩位房官差點就吵起來了。
主考官章拯也是因為多日看卷已是兩眼血紅,道:“莫非詩經房魁首還是選不出來?”
“總裁,三場綜觀,我與六名房官,認為丙寅號與癸醜號兩卷,各有所長,難分伯仲,請總裁公斷。”副主考也累得快沒有坐相了。
主考官章拯道:“既如此,在下以為,丙寅號首題破題之語略勝於癸醜號,便選了丙寅號吧!”
丙寅號是朱卷編號,在揭糊名之前,眾考官所有的議論只能說朱卷編號。
當下一名書吏道:“丙寅號為詩經房卷首!”
書吏即取過朱卷來,再核對墨卷,將墨卷上的糊名拆開,然後大聲唱名道:“潮州府潮陽縣士子蕭與成,為詩經房魁首!”
聽了書吏這麽說,一旁眾人議論紛紛,有人道:“此人祖創四序堂鄉校於鄉,與天下士講肄,為文章必授經術,證時務,人皆讚也。此子少年而文名鄉間,中舉是實至名歸。”
又有人道:“不知次名是誰,真是可惜了。”
還有人道:“五經裡治詩經士子最多,看來解元應屬此人。”
聽得這般議論,主考官章拯說:“把癸醜號拆了給大家看看罷!”
書吏忙將墨卷上的糊名拆開,然後大聲唱名道:“南海縣士子倫以訓。”
哎呀呀!
那主考官章拯不禁心中大叫,卻原來是倫文敘之子,可惜,可惜。若是取了他為前五才好,不過這等事情卻是無可奈何。不過好在解元和最後一名其實分別也不大,畢竟考得中會試殿試,拿得了進士才是關鍵,這解元和鄉試孫山除了名分好聽些,也沒有什麽大分別。
只是讀書人講究的就是這個名次風光,名列桂榜,經樓唱名,這是讀書人一輩子的榮耀。
當下,定了五經魁,解元和亞元都在這裡產生,第六名就隻好稱亞魁,其余舉人則稱文魁。
鄉試之後,朝廷會頒給每個鄉試舉人,二十兩牌坊銀和頂戴衣帽匾額。
牌坊銀就是在你門前樹個牌坊,立在鄉間,讓過往人稱頌的。
匾額則懸掛大門之上,解元就在匾額上大大地寫上兩個字解元, 亞元就豎亞元匾額,至於經魁,亞魁,文魁,都必須如實而寫。
這一塊牌坊,一塊匾額,代表著這個家族的榮耀,百年之後便是家族已敗落,但是只要外人見到你家宅上的匾額,都會豎起大拇指讚一聲書香門第,至少是出過舉人的。
倫文敘聽罷,不禁道:“如此說來,老師可有計較?”
賈詠不禁沉吟了起來。
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也不願說。
話如覆水,說出去就代表了他要負起的責任。
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倫文敘何等聰明,便靜靜地立在那裡等待著賈詠的回答。
屋子裡的空氣忽然就像被凝結了似的,靜默著,下墜著,漸漸地被染成了黑色。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倫文敘忽然笑了笑,吟誦起著名的神童詩來。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賈詠沉默了一下,也接上去道。
倫文敘點點頭說:“老師所言極是,學生也是這個意思。”
“好!”
兩個人相視一笑,一起走了出去。
倫文敘走出堂屋的時候,賈詠驀然覺得自己的心緊了一下。
這個高瘦卻頭大的學生能不能扛得起?
已然黃昏。
風驟起,卷起貢院滿地的落葉,飄飛在空中。仿佛一場不期而遇的落雪。
走到廊上,外面夕陽如血,賈詠深深歎息了一聲,扶欄看著遠方。
明天定然有一場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