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儒可恨!”崔安還想抓住什麽來撒氣,回頭見到一個點桃花的玲瓏鏤空瓷瓶,他一把抓來砸在紅色柱子上,登時碎片紛飛。
跪在廳外身穿鬥魚服的錦衣衛千戶心中暗暗叫苦。
“咱家現在就去貢院。”
“公公,去不得呀,去不得!”那千戶的頭都不敢抬。
“你怕咱家擾亂國家掄才大典嗎?”崔安尖利的聲音就像用小刀在玻璃上刻畫一樣,讓人聽得牙根都癢癢,恨不得將耳朵捂起來,可是那錦衣衛千戶不敢去捂耳朵。
“不敢!”
“是你不敢還是我不敢?嗯——”
錦衣衛千戶的臉色鐵青,就是不敢出聲。
“咱家是去看考官們的,不是去改名次的。咱家沒有那麽笨!”崔安的聲音驀然低沉了下來。“咱家倒是真的要去看看,這狀元主考官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到底是個鐵膽學士還是個窮酸腐儒。”
應天府貢院的大門次第洞開,應天府守備太監雖然只是內監正四品,但是架子之大,便是魏國公府、定國公府這兩家大明頂級勳貴也顯得相形見絀。
作為應天府主考官從五品的右春坊右諭德兼翰林侍講倫文敘和外簾官中位置最高的從二品蘇州巡撫鄧庠都不得不放下手裡忙活的東西,出來迎接崔安。
南京城裡高官再多,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得罪這個人,哪怕是他們瞧不起看不上心中鄙夷的閹宦。
因為他是皇權的代表。
轎簾一掀,從十六人抬的大轎子裡慢吞吞地伸出一隻黑色緞面的皂靴,然後是一角藍色水紋的蟒袍邊拂動,一頂華麗的三山帽才欠著從大轎子裡面伸了出來。
領頭的蘇州巡撫鄧庠呆著臉朝崔安拱了拱手道:“大璫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崔安卻是笑吟吟地回禮道:“鄧公,咱家如何當得起,折殺咱家了。”他回頭喊了一聲,“都上來吧!”
後面跟著的數十個小太監和錦衣衛浩浩蕩蕩地列成兩隊站在貢院裡,硬是把偌大的廣場塞得滿滿當當,只是還抬了一頭碩大的肥鹿站在中間。
崔安又道:“應天府鄉試的主考官倫大人。”
倫文敘從一眾人中站出,道:“下官在。”
“喲!倫大人,久聞你是學林名士出身,弘治老皇爺親點的狀元,果然好氣度!”
倫文敘不卑不亢地答:“不敢當!”
崔安上下打量了一下倫文敘,道:“倫大人,如今士子們都已考完了,何日放榜呀?”
“回稟大璫,就在明日卯時正,於貢院照壁貼榜,經樓唱名。”
“錄了多少人啊?”崔安明知故問。
“按要求,錄八十人。”
“哦!不能增加名額嗎?”崔安說:“聽說這次趕考的士子都快三千人了,就八十個名額怎麽夠呢?”
“回大璫,此次趕考士子共二千八百二十一人,但應天府的名額就八十人,這是當年永樂皇爺定下的。”
崔安被噎了一下。
這是祖製,永樂皇帝便是靖難的燕王,奪位的朱棣,這位爺的規矩,誰也不敢在表面上去打破。
崔安隻好一擺手裡拿著的拂塵,道:“既是祖製,咱家不知,隨口問問罷了。”
說罷,一行人就上了明德樓來。
分賓主落座後,崔安道:“如今鄉試考完,閱卷可是完結了?名次可曾排定?”
倫文敘起身答道:“閱卷已畢,正榜副榜也都落了印,名次也已經排下了。除非聖旨有命,已不可更改。”
崔安聽得這句話,知道這時候鄉試錄取已然是米已成炊,木已成舟,鐵板釘釘,再無更改。不禁心中有怒,便呵呵笑道:“好,辦得好!各位大人都給皇上實心辦差,想來定然是辦得極好的!”
倫文敘和賈詠兩人對望了一眼,並不答話。
崔安道:“咱家此來,一是忝任鄉試協行的中官,雖說有各位大人在此操持,也不得不來一趟,不過虛應個景兒,並不敢耽誤各位大人的正事。其次是咱家也是好奇,不曾見過國家掄才大典的盛況,也過來瞧瞧,湊個熱鬧。三來,咱家昨個恰巧得了頭鹿,也知道放榜日後是要辦鹿鳴宴的,所以巴巴的跑來,將這頭鹿拿來應景。”
鄧庠看了看倫文敘和其他諸位考試官員,也不知道這崔安葫蘆裡賣的是什麽藥,好端端的送頭鹿過來參加鹿鳴宴,大明朝就沒有先例請大璫宦官參加鹿鳴宴的規矩,參加鹿鳴宴其實就是鄉試舉人們拜座師,見同年的一個宴會,關他一個太監什麽事?可是這個話要怎麽說呢?在這裡公然打臉這權勢熏天的崔大璫,豈不是找不痛快嗎?
倫文敘隻好輕咳一聲,道:“大璫好意,倫某及諸位同僚在此拜謝了。只是異日後鹿鳴宴在布政使司衙門舉辦,學子嘵嘵,不知天高地厚,大璫前來若是請當場賜詩,卻要大璫早做預備才好。”
崔安不以為意道:“詩,咱家是不曉得如何做的,咱家來了就是看個熱鬧,湊個趣。”
眾人無奈,隻得答應下來,且待來日。
夜裡,倫文敘左右睡不著,便披了一件衣服,踱出臥房。
但見得,月上中天,樹影扶疏,空氣中浮動著桂花幽幽的香氣。
倫文敘舉頭望月,隨口而賦了一闕《鷓鴣天》
空負韶華兩鬢斑,離人偏複了無言。休懷流水陳年事,難見深紋刻舊顏。
風入幕,月臨園,披衫望遠桂花間。風卷愁緒來時路,又坐小樓看遠山。
吟了兩遍,但總覺有些不到之處,正沉吟間,卻見賈詠也是披著件夾衣,走了出來,道:“伯疇,我總覺得那明日鹿鳴宴似有不祥之事,心裡惴惴不安。”
“老師何必擔心,且待明日,今日崔安所來並未恃勢胡為,便是來日鹿鳴宴上,諸多大臣,豈有其置喙之處,客客氣氣,不教他發作便好。閹人宦豎,都是天家奴仆,我等既然是大明臣工,與他這等殘缺家奴宦海常遇,隻不使李輔國、劉瑾之事重演,便是給他幾分面子又當如何?學生以為,如此閹宦,體既殘缺,若無亂政擾民,當以善待,若行不軌,則設法化解,計較其人其事,唐宋之時也有楊思勖、秦翰、張繼能,永樂時也有三寶太監,或武勇,或賢能,亦是俊傑也。”
“崔安雖是貪賄,卻也有金陵公侯世家巨商大賈推波助瀾以謀,若是僅僅論所推名單中,竟不乏文名之士,入得正榜的也有一二,可見這些舞弊之人並非讀書無能,卻是心懷僥幸,投身勳貴門下,異日得中春闈,必是以報也。”
賈詠蹙著眉道:“若如此,士林風氣必以此壞!”
倫文敘呵呵一笑道:“若是士林風氣由此而壞,何有士林乎?”
賈詠一愣。
倫文敘道:“以老師才學品節,異日入閣拜相不過反掌間耳,卻是一條,學生以為,如握權柄,須於忠孝節義之外,深為權謀機變,天下擾擾,豈是書生意氣所為哉!”
賈詠想了想,歎了口氣道:“伯疇有閣臣雅量也!吾當拜服。”他微一沉吟,道:“伯疇,聽聞你原本家中清貧,讀書不易,如何這般有權謀機變?不妨與我說道說道。”
倫文敘笑道:“俗話說,窮文富武,我輩讀書人有幾個不是起於蓬蒿,長於鄉間的。既然老師想知道,學生也就說說一些幼年間事情,權做今夜笑談。”
1467年,倫文敘出生在南海縣黎湧村(今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瀾石黎湧村),(這是根據《南海倫氏譜支派圖》所顯示的,是倫文敘直系五世孫所編寫,姻親大學士梁儲之後梁葉千作序;另有清人的樊封的《南海百詠續編》所記,倫文敘生長居住於廣州擢甲裡。這裡取南海說。)倫文敘幼時家貧,父親倫顯務過農,做過傭工,後以撐渡船為生,一家大小僅堪溫飽。由於收入甚微,倫顯無力送子入私塾讀書。倫文敘兩三歲時,父親便在勞動之余,用心地教他寫字、讀書,背唐詩、宋詞,年把時間,他就能流利地背出數十首詞,並練得一手好字,還養成了勤學好問的習慣。七歲時,因常到村內一間私塾門外偷聽,塾師因此備受感動,免費收他為學生。因聰慧好學,倫文敘**歲已能詩文,長於對聯,每試必列前茅,有“神童”、“急才”、“鬼才”之稱。其後,塾師年老病逝,倫文敘因而綴學,但仍一面賣菜操持糊口,一面專心鑽研經典。
弘治二年(1489年),倫文敘以“儒士”赴省應試(《明史·選舉志》可知,儒士不是在學校的“生員”,而是每逢鄉試之年,由提學官考選童生中一二異常聰敏三場並通者,使與諸生一齊入場鄉試。及格即為舉人,不及格仍候提學官歲試,合格乃準入學。屬於“同等學力”),某日遊海幢寺,撞見巡按禦史周南,回避不及,惶恐不安。巡按禦史周南說:“我出一聯,如能對上,恕你無罪。”說罷,指著神台供瓶吟道:膽瓶斜插四枝花,杏桃梨李。倫文敘此時倒很冷靜,看了看供案上方橫掛的一幅畫,對曰:案頭橫掛一軸畫,松梅竹蘭。於是,為巡按禦史周南賞識,以“舉監”(舉監是指下第舉人入監,即從落第者中選拔“年少質美”者入國學讀書,這個歲數一般在25歲以下的資質尚佳者)選入太學國子監,倫文敘苦讀十年之後肄業。
磨劍十年,鋒刃初試。當年便連奪會試、殿試二元,而且是在“吳中四才子”唐寅、祝允明、徐禎卿三人參加考試,大名天下知,被李東陽許為狀元的王守仁虎視一旁,這樣強手林立的狀況下奪得狀元的。
“據說,那一年弘治皇爺還賜了榜眼豐熙豐原學也穿狀元袍服,可有此事?”
“不錯,豐五溪(豐熙號五溪)殿試之策令老皇爺嘖嘖稱奇,激賞不已,在下能略勝一籌卻是僥幸得緊。”
“伯疇過謙了。”
“只是這一路考來方深覺舉業不易呀!”
“卻不知伯疇雅善對聯,方知伯疇文才異於他人。難怪伯疇你文字豪宕,有漢唐風范。”
“先生謬讚了!對聯不過小技耳!我等文章之士,何人不能乎?”
“人人皆能,並非人人皆精,譬如普通食客爭如積年老饕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乎?”
“哈哈哈。 ”二人皆仰天而笑。
“深夜清談,學生妄議一二,老師何必當真!”
“方才聽伯疇有新作,卻要聽來。”
“老師見笑了,方才隨口吟詠,做《鷓鴣天》一闕,正要請老師指教。”
倫文敘也不藏私,便再將《鷓鴣天》詞讀了一遍。賈詠品了一品,正欲開口評點,卻見一個門子急忙忙上得樓來。
賈詠便問:“何事驚忙?”
那貢院守門的門子忙跪下道:“小的不知二位大人在此,衝撞了大人,死罪,死罪。”
賈詠不耐煩地問:“什麽事?”
那門子是個二十多歲的粗漢,忙說:“剛剛聽巡撫衙門派人來說致仕南京太仆寺卿張賁卒了。”
“張賁如何卒的?”賈詠忙問。
“聽巡撫衙門的人說,與鄉邦耆彥結會飲酒吟詩,突發卒中而卒的。他們讓我速去報應天府尹歐陽大人和諸位大人。”
“知道了,你速去報歐陽大人。”
這張賁是四川成都人,成化年丙戌科的進士,授南京戶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然後弘治年擢了南京光祿寺少卿、通政司參議,在南京太仆寺卿上致仕的。太仆寺卿是明朝所謂的“小九卿”,從三品的高官,卻是過氣多年了,但是突然死了,還是嚇了兩人一跳,雖然沒有什麽交情,但祭拜還是少不了要去一趟的。
倒是應天府尹歐陽旦今晚別想好好休息了。
兩人頓時沒了聊天談詩的興致,相互拜別,各自都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