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而且適合一家人住。
林大欽本就有妻子和妾室,而且還有一個兒子。
他的正妻孫氏,是本地富商孫有慶的小女兒,好友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總督宣、大、偏、保軍務的“三邊大總製”翁萬達的小姨子。
據說,林大欽得這個妻子還有段故事。
有一年,翁萬達的嶽父孫有慶又要過生日,照例大擺酒席,宴請眾親友。林大欽是孫有慶聘請來的西席先生,當然也少不了他的份兒。是日,林大飲應邀參加宴會,因孫有慶十分讚賞林大欽的才華,所以他對林大欽十分器重,入席時,把上座讓給林大欽。
此時,翁萬達也應邀前來赴宴,一見上座坐了一個不相識的青年人,便不高興起來。經他嶽父孫有慶介紹,才知他叫林大欽,然而他暗想:林大欽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教書先生,有多大本領,他竟坐上座!便想當著眾人面前,使他難堪一下,便對大欽說:“今天有酒不可無對,林先生敢答我的對麽?”
林大欽答:“雖不能說‘敢’,但願聽翁進士指教。”
翁萬達聽罷,看見桌上已擺了蟹、蝦等和其他酒菜,便隨口念道:“叉手蟹.鞠躬蝦,今日敢來陪進士”,林大欽聽了,也毫不客氣地答道:“揚爪龍,展翼鳳,他年要去待至尊”。翁萬達聽後,不禁吃驚地想——這小子口氣不小啊!
酒過三巡,翁萬達望見燭台上的紅燭,火舌大而紅,又作對道:“燭火騰騰,如虎弄舌”,林大欽聽罷,側眼看見一傍的香案,輕煙縷縷上升,即答對道:“香煙嫋嫋,似龍翻身”。
翁萬達見他才思敏捷,口氣不凡,日後必定成才,便私下與孫有慶商量,將尚未出閣的小姨子許配與林大欽。
林大欽才學高絕,雖然家中貧苦,沒有中舉中狀元時,常常為人做私塾教書講學為生,有一年的正月初一,恰好東家夫人過生日,於是請來先生撰寫春聯、壽聯。林大欽提筆寫下了“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堂”一聯,由於聯句詞意福祥、氣勢飽滿雄健而廣為流傳,成為後世人家喜愛的迎春佳聯。
夜,已是深沉。
窗外,沒有月亮,微微的星光勾勒出書院幢幢房屋的輪廓,仿佛一張暗藍的剪影。
一個穿著緊身黑衣的人從外面飛掠而來,這個人的身材很瘦小,穿著一身樣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連頭帶臉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雙貓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
他的身法姿態卻非常奇特,有時居然會用手幫助他的腳來增加速度,看來就像是條貓一樣,也有四條腿。但是他行動時不但速度極快,而且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使人非但不會覺得他的姿態可笑,反而會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個人是個“忍者”,來自日本伊賀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術中的一種“貓遁”。
“忍者”都是見不得天日的人,從年紀極幼小時就開始接受極嚴格艱苦的訓練,過的也是一種極嚴苛的團體生活!
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兒女,因為忍者的生命本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只要生為忍者,一生的命運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們長成時,他們就要開始接受別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賣給別人,無論多艱苦危險的任務都不能不接受。
他們的任務通常只有三種:偷竊、刺探和謀殺。
忍者顯然是踩過點的,他準確地找到了林大欽的住處。
他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從窗戶外面朝裡看過去,他像貓一樣的眼睛似乎在黑暗的夜裡仍然能夠看得見。
林大欽睡在一張掛著帳幔的木床上,聽得鼻息已然是早已沉入黑甜鄉中了。
忍者用一根奇異的小短棍,輕輕地撬開了窗戶。
山風颯颯,為房中吹入一陣冷意。
忍者毫不猶豫地從脅下拔出一柄尺余長的短直刀——忍者刀。
尖鋒在星光下閃著致命的寒芒。
忍者飛身而入,尖鋒直刺床上酣睡的林大欽。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聲音帶著奇異而不可名狀的韻律,如秋日的露水一樣慢慢滲進人的耳膜,從耳至腦、至心、至奇經八脈乃至骨髓,讓林大欽恍惚中有昏昏沉沉的感覺,一時間,仿佛永不停歇的沙漏都已經靜止凝結,他似乎只能看見唯一一點清晰的火光:那一炷香的昏暗的紅色光點,在慢慢移動、黯淡下去!
冷汗涔涔而下。
只聽得到那誦經的聲音,然而,努力地想看清楚四周,林大欽卻無法看到任何清晰的東西。
一切,仿佛是虛幻而且扭曲,而且隔了一層嫋嫋升起卻永遠無法穿透的水霧,他只看見白茫茫的一片,是無數穿著白袍的人影在踽踽而行,四周是無處不在的火焰般跳躍的紅色,高挑的花莖上一朵朵花兒如同火焰的冠冕般怒放的曼珠沙華,在如白茫茫的水霧中張揚著血色。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誦經的聲音更加急促,更加高亢,也更加韻律奇異。
“……當知如是精覺妙明,非因非緣,亦非自然,非不自然,無非不非,無是非是,離一切相,即一切法。……”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林大欽猛然醒來。許久才慢慢恢復了神智,看到明亮的燈光在黑暗中漸漸顯現出來,這個熟悉的世界依稀有了淡薄而扭曲的輪廓。
卻見一個光頭和尚正在榻邊,吟誦著經文。
另一個人,卻是他的好友,太安堂的名醫柯玉井。
柯玉井注視著他,語聲關切:“敬夫(林大欽的字),你可無恙?”
林大欽微笑了一下,道:“柯兄,方才可是這位大師拔救?”
柯玉井笑道:“我為你忙活了半宿,你問也不問,卻是來問這光頭?”
林大欽道:“你我相交十余年,謝你醫我救命,便是日日如誦經念佛般顛來倒去念也念不完這個‘謝’字,何必再去念叨?倒是這位和尚,初次相逢,便長念經文救我,豈不能要先向大師致謝?”
和尚聽得也是一笑,念了聲:“阿彌陀佛!林檀越不必客氣。”
林大欽起身道:“我夢中被驚醒,有黑衣人欲行刺與我,卻是被人所救,救我者何人耶?我當去往致謝救命之恩。”
“不必謝了。”說話的是一個女聲。
她手中提著的燈照亮了她的容顏,臉頰上唇角愉快微揚,一雙眸子深黑透亮得令人心驚,就像一對黑色寶石浸潤在冰水中,射出寒月般的光華。?
林大欽轉頭看去,卻見盛顏背後站著四個英風銳氣的年輕人。盛顏冷著臉道:“他們是唐荊川請來跟隨我的人,恰好半夜上山,遠遠見得這個刺客,便跟了來,救了你。只是,他們四個人居然還讓那個刺客跑了。”
那四個年輕人都有些訕訕的,其中一個個子高挑的青衣男子道:“盛姑娘說得是,我們四個本領低微,卻是放跑了刺客,沒能擒獲,請姑娘處罰。”
盛顏道:“青葉,你不必如此說,救了東莆先生是你們的功勞,放跑了刺客是你們的過錯,功是功,過是過,我又有什麽權力來處罰你們!”
她轉身朝林大欽道:“這個和尚是莆田少林寺的空性禪師,這四位是唐荊川請來的青葉、白石、紅塵、紫霄四位俠士。空性禪師醫道高超,也是柯先生的方外之交,這次唐荊川下了好大力氣,卻是讓我們三個來給東莆先生你會診,看能否去你惡疾。”
林大欽忙起身,躬身一禮道:“大欽有幸,得諸位治療,感激不盡。”
三人連忙還禮不迭。空性禪師道:“林檀越棄官講學,救民抗倭,乃是大仁慈,大功德,不必遜謝我等!”
柯玉井道:“敬夫兄,你的病,我看了五年了,始終束手無策,心中有愧呀!”
盛顏道:“以今夜看來,倭寇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不枉唐荊川如此看重與你。”
三人各自對視一眼,便坐下細細討論林大欽的病情。
林大欽是半點也插不上口,只能聽著。他聽了半天,也是無聊,沒辦法,他雖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但對於醫道卻是外行,完全聽不懂他們三個在說什麽。
四位俠士分別找了椅子坐下,林大欽隻好拿起一旁的一個小火爐,點上炭火,煮上一壺水,尋了一甕茶葉出來,洗了杯子,準備泡茶。
一個小小的紫砂陶壺,七八個紫砂小杯子,整整齊齊擺好在茶托盤上。
林大欽看看水已初沸如魚眼,便取了茶葉,放在壺中。
沸水瀝瀝,茶香四溢。
林大欽這是在泡功夫茶。
功夫茶起源於宋代,在廣東的潮州府(今潮汕地區)及福建的漳州、泉州一帶最為盛行,乃唐、宋以來品茶藝術的承襲和深入發展。
品功夫茶是潮汕地區很出名的風俗之一,在潮汕本地,家家戶戶都有功夫茶具,每天必定要喝上幾輪。可以說,有潮汕人的地方,便有功夫茶的影子。
這功夫茶一泡上,奇香無比,倒是讓那幾個和林大欽一樣乾坐著的四位俠士都投過來好奇的目光。
他們都是名門子弟,見識不差,但這時候潮州功夫茶尚未流行到四海皆知,幾個人都不禁側目看來。
林大欽先是洗茶,再斟上第二泡,做了個請的手勢,邀大家一起喝茶,那柯玉井自然是熟悉此道,取了茶來,一口“哧溜”飲盡。
其他人也有樣學樣, 喝了茶,都盡覺茶香滿頰,頓覺心神爽朗。
林大欽沒話找話跟他們攀談了起來。
林大欽問:“青葉……兄,你們從何而來?”
青葉爽朗地笑了笑道:“我們四個本來和荊川先生在宜興組織抗倭。得荊川先生所遣,便來了廣東潮州府。”
“宜興到潮州,千裡迢迢,在路上都做些什麽呢?”林大欽問。
“唔,看風景,交朋友,喝酒,打架,遇人急難,也伸手幫一把。”
“我想起一句話,所貴於天下之士者……”林大欽說了一半又頓住。
青葉隨口接道:“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他又笑了笑說:“我們哪裡比得了魯仲連?我們本是名門子弟,家中雖不富貴,卻也略有財貨,讀了幾句書,卻不想考勞什子功名,都是喜歡在江湖上浪蕩,行心中快意。”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林大欽笑道。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青葉和白石、紅塵、紫霄一起笑道。
林大欽敲著桌子,曼聲而唱。“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鬥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