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軟榻上,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握著劍,漫不經心地劃著。劍光白練一般飛舞,削落滿架薔薇如雨。
碧潮一襲月牙兒白的絲綢長衫,金絲纏玉獸首束腰,看著便是一身貴氣榮華。
盡管是靠在軟榻上,卻看起來身姿挺拔似乎生就便不濁於世。
碧潮是他的代號,是他在人間的代號。
只有回到那個縹緲的山上,或者回到他的家中,他才會恢復他本來的名字——徐邦寧。
.碧海潮生萬裡,九州山嶽千重。
自從那一夜他從金陵城的國公府中離開,去了那座傳說中的縹緲山間,他在人間只有“碧潮”這個代號了。
這個放在大明朝兩京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江湖中令人膽寒的一個代號。
碧潮留在這小小的宗山書院是有原因的。
這個原因就是——抗倭!
“吱呀”一聲,虛掩著的庭院門被推開了。
碧潮惺忪的醉眼裡閃過精芒,卻不料看見的是腳步虛浮,臉色鐵青的林大欽,然後是一個清清淡淡,明眸皓齒的纖瘦女孩兒。
碧潮看見了林大欽衣襟上的點點血漬,心裡一驚,站起來問道:“東莆,你又犯病了?”接著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去扶住林大欽。
林大欽勉強笑了笑說道:“不妨事。這位姑娘是唐荊川請來的醫家聖手,已經為我暫時止住了。”
盛顏冷冷地說:“雖說暫時止住了,但是還是製不住這病,我且在這書院住上幾日,看能不能給你想點辦法出來。”
碧潮拱了拱手,道:“多謝姑娘。”他這時候醉意已經醒了七八分了,便問道:“不知姑娘需要些什麽藥材或其他的準備,在下這些時日好去吩咐人為東莆先生準備一二,免得姑娘施為之時,臨時缺了東西使喚,反而不美。”
盛顏看了林大欽一眼,歎了口氣,道:“奴家知道,東莆先生是你們書院的教習,也從荊川先生處知道,沿海倭亂頻頻,你和東莆先生都是與薛中離先生共事書院,心懷天下的人物,在書院調度天下江湖志士,抗倭保家。奴家不懂其他道理,隻懂治病救人四個字,既然受了荊川先生所托,則盡全力救治東莆先生,以盡醫家本分而已。若需要器械藥材,奴家自然會寫一張單子交給書院。現在便煩請貴書院為奴家準備一個清靜處,歇息一二,奴家每日去東莆先生處看顧診治。”
碧潮點頭道:“好。有勞郎中姑娘了。”
他揚聲呼喚:“來人——”
立刻就有一個極清俊的書童和一個秀美動人的丫鬟匆匆而來。
“見過二爺。”
“青羽、素心,你們去找書院管事的,給這位郎中姑娘安排一處清靜住所,一應物品人手去準備給郎中姑娘,不得有誤。所需銀錢,全在管事處調撥。”
“是。”青羽和素心領命而去。
林大欽靠在軟軟的貴妃榻上,倚著枕頭,又忍不住拿起了一本書。
帶著他血跡的書。
《華岩講旨》,這是他給學生講學的稿子,也是他學術思想的總結。
但是書稿的裡面卻有薄薄的三頁紙,分別記錄著抗倭掃匪的人員名單和資料,這是整個廣東的抗倭聯盟機密。
還好,都還在。
林大欽想著。
一隻手從他身後伸來按住了書,手很大,很闊,手指修長而有力,帶著淡淡的酒氣。
“東莆,你不要再勞神了,好好歇著,身體要緊!”話語就像這隻手一樣有力。
是碧潮。
他回頭就看見了碧潮那張俊秀的臉。
三庭飽滿但肌膚被嶺南熾熱陽光曬得略有麥黃色的鵝蛋臉兒上,非常特別的生著一雙頗是惹人的丹鳳眼。莫要以為“丹鳳”只是指神像上關二爺眯起的那種,所謂“丹”乃至指目光神韻。意思是說眼瞳極為有光亮,似如丹朱一般。而“鳳”則是說的鳳尾,便是眼尾那修長翹起之處。長且如鳳羽般的細紋分叉,這才是“鳳尾”。二者合一方為“丹鳳”。
只是那目光瞧向人時,眼蘊神光如波似水。仿佛只是輕輕一瞥間,便似是要與人傾訴萬般衷腸,又似是天生有一柄銳利的劍器縱橫而起,刺得人心中驚寒。
丹鳳眼上,一雙蠶頭雁尾蘊有威赫的臥蠶眉,讓這個年輕的劍客看上去英武了許多,所謂“臥蠶眉”則是眉尾向上高揚,眉身呈現兩段微彎,眉色烏亮富光澤,如蠶一般,顯得人精明幹練。只是那略顯俏皮的彎弓仰月口,一下子就把這英武氣衝淡了。抿之肅穆威嚴,笑之如沐春風。
嗯,不愧是富貴了七代的國公家的後代。
“碧潮兄,不看看,林某如何放心得下!”林大欽歎了口氣。
碧潮也歎了口氣,道:“你身上的病一日不好,薛山長、唐荊川以及我們這些兄弟一日都要為你的身體擔心,但聯盟的事情,卻是少不得你在此中間出謀劃策。你不保重身體,我和老薛到時候找誰來運籌帷幄呢?集結人手攻擊南澳島的行動已經迫在眉睫了,斷斷少不得東莆兄你的籌劃。現在唐荊川給你找了個姑娘郎中,想來也應是醫藥國手,若能治得好你的病,才是我們聯盟的運道!”
林大欽搖搖頭道:“這毒不好解,這姑娘郎中說我只有一年的時間了。恐怕也不是危言聳聽。”
碧潮臉色鐵青,好半晌才說:“既然這姑娘郎中說了給你想辦法調理醫治,總是有些方法的吧!”
“黨晉仁士,閣評填孟。”林大欽笑了笑,用潮州話說,聽得碧潮楞在那裡,卻道:“你說些什麽?”
“但盡人事,各憑天命!”林大欽哈哈大笑。
碧潮也不禁一笑,道:“東莆,東莆,如此時候你怎地仍是誹諧不改?”
林大欽道:“人生已是苦短,何必時時傷懷於心,言語寡肅,徒令他人不樂也!”說罷,將一團被揉得慘不忍睹的箋紙放在桌面上。
碧潮伸手取過,卻見上面是一首詩:青山誰與語,白雲空婆娑。壯心徒激烈,歲暮將若何。三杯起高詠,一嘯淨秋波。縱橫何足道,意氣鬱嵯峨。
碧潮搖搖頭,說:“東莆,你哪裡是個各憑天命的人啊!”
倭患不是哪一天開始的,從前元定國之時,倭患就一直擾亂著中國。
洪武、永樂、景泰這些皇爺們都花了大氣力平倭,但就如大明的貪官汙吏一般,屢禁不止,屢殺屢來。
而自從正德年間在廣東、福建、江西等交界地開采銀礦以來,地方豪強蜂擁而至,各霸一方,謀取暴利。朝廷見開礦利潤豐厚,就開始增收礦稅,有時候還查封礦井。投資采礦不僅無法獲利,連礦工的工錢都發不出來,於是很多礦工被逼揭竿而起,四處遊蕩,劫掠無辜百姓。這些地方變得混亂不堪,暗無天日,又因山高路險,地界不明,連官府也難以插手控制,這廣東、福建、江西三地交界的山區逐漸形成以各路土匪、豪強割據一方稱霸的“三不管”地帶。
嘉靖元年,葡萄牙船隊竄入廣東屯門,要求租借屯門通商,被拒,引發屯門之役。廣東海道副使汪敍大敗葡萄牙船隊於西草灣,又稱西草灣之役。葡萄牙船隊大敗後東移福建與浙江沿海一帶,勾結閩浙海商在“雙嶼港”進行走私貿易。於是,廣東當局關閉市舶司,也禁絕安南、暹羅等原有其他朝貢國的貢舶。
嘉靖二年,寧波發生日本兩派貢使爭貢仇殺事件,兵部歸咎“倭患起於市舶”,因而禮部廢除福建與浙江市舶司。嘉靖當局從此全面關閉官方對外通商門戶,也杜絕了閩浙海商的生機。
嘉靖三年,頒布福建浜海居民“凡番夷貢船官未報見,而先迎販私貨者”、或“私代番夷收買禁物者”、或“攬造違式海船(雙桅海船)私鬻番夷者”皆論罪。嘉靖五年,福建罪囚鄧獠“越獄下海,誘引葡萄牙人私市浙海雙嶼港,投托同澳之人盧黃四等私通貿易”。可見嘉靖五年以前,雙嶼港己成為走私貿易基地。
嘉靖八年,因廣東關閉貢市後,葡海商轉到閩浙一帶私市,以致兩廣政府財政匱乏,兩廣提督林富上疏強調“廣東設市舶司而漳州無之,是廣東不當阻而阻,漳州當禁而不禁”,要求”廣東番舶例許通市者毋得禁絕,漳州則驅之毋得停舶”。林富的上疏得到朝廷的批準,因此又回復到“不拘年份,至即抽貨”的海禁弛禁政策。頒令“禁沿海居民不得私充牙行,居積番貨以為窩主。勢豪違製大船(雙桅海船)悉報官折毀,以杜後患”。
給事中王希文上疏強調許互市容易造成佛朗機(葡萄牙人)冒進為患,強調嚴行祖訓的勘合貿易規定,隻許貢舶貿易,不許私舶通市。朝廷照準推翻林富前議。西草灣抗葡功臣都禦史汪鉉亦覆奏讚同,主張應嚴禁佛朗機。佛朗機仍然“附諸番舶雜至交易”,無從禁絕。
由於漳州遠離省城福州,遙製不便,巡視胡璉奏請在漳州置巡海副使,在月福州發生逃獄事件:逃犯有閩人林碧川、李光頭,歙人許棟等等,下海後勾引葡萄牙人及曰本人聚集於雙嶼港進行走私貿易。這些人後來都成為《明史》上的倭寇頭目。
日本源義晴(足利義晴)托琉球使臣蔡潮代求嘉靖新勘合、金印、修貢如常。
嘉靖十二年,兵部金融以海禁政策“日久法弛”重申禁令,“一切違禁大船(雙桅海船)盡數毀之,自後沿海軍民私與市賊,其鄰居不舉者連坐”。港置安邊館加強海禁,但不久又撤。
到了嘉靖十五年,兵部上疏“龍溪嵩嶼等處地險民獷,素以航海通番為生,其間豪右之家往往藏匿無賴私造巨舟(雙桅海船)接濟器食,相倚為利,請下所司嚴行禁止”。詔可。
於是在嘉靖十七年,福建海商金子老在雙嶼港當起“番舶主”,“雙嶼之寇金子老唱之,李光頭以梟勇雄海上,子老引為羽翼。迨子老去,光頭獨留,而許棟、王直相繼而興者也”。
嘉靖十八年,金子老“勾引西番人(葡萄牙人)於雙嶼交易”。海商許氏兄弟潛往馬六甲等國,勾引“佛朗機國夷人”(即葡萄牙人)前來雙嶼港交易。當時海禁尚弛,(王)直與葉宗滿等赴廣東造巨艦,運載硝黃、絲、綿等違禁商品,往返於曰本、暹羅、西洋等國間貿易。如此往來互市五六年,致富不貲,日本人大為信服,尊(王直)為五峰船主,王直,綽號“老船主”,自稱“淨海王”,原是徽州海商,因貿易不通便以搶劫為生,流亡日本,盤踞五島列島為根據地,經營多年,成為當時最大的海盜首領。。
而取消市舶司,中止了對外的官方和半官方的貿易,實行海禁,又斷絕了沿海民眾的生計,不但禁止民間出海貿易,甚至連出海捕魚也在禁止之列,沿海之間的交通也都被阻斷。
斷了財路的海上走私集團遂由以前亦商亦盜變成純粹的強盜。由於東南沿海地區人多地少,很多平民均“資衣食於海”,或依附於海上貿易為生,嚴厲的海禁使他們衣食無著,相當—部分人投入海盜行列或與山賊合流,為了謀生,很多人加入土匪,甚至與海上倭寇相互勾結作亂,海邊走私,搶劫,殺人越貨,與官府對抗事件此起彼伏。
他們與“三不管”地帶土匪自然連接一氣,海上倭寇勢力也得以趁機滲入內陸,倭匪沆瀣一氣,攻城掠地,荼毒生靈,使百姓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廣東惠州一帶為害最為慘烈。
以惠州為中心的周圍地帶,大大小小分布有數十個匪群,東至興寧、長樂、程鄉、揭陽,北至河源、龍川,西至博羅,南至歸善、海豐以及東莞。這些匪群逐漸擴展,勢力強大,公然敢與官府對抗、挖人墳墓,劫掠錢財,強行霸佔他人田土,淫人妻女,燒屋毀地,無惡不作。
其中有伍端,諢號“花腰蜂”為首的土匪聲名最著,凶悍暴虐,作惡最多,手下約有數千人之多,多數是由礦工揭竿為匪。
這些,朝廷是不清楚的,或者說是有人就不想讓朝廷清楚。
但是,抗倭聯盟的人很清楚。
他們大多是江湖豪俠或者退隱文人,雖然在民間享有名望,卻不在廟堂,難以組織起有力的反擊。
事情總是要人來做。
抗倭聯盟的主腦也高居廟堂之上,但是面對大學士夏言、次輔嚴嵩的不予重視卻也無可奈何。
況且夏言與嚴嵩之間嫌隙已生, 黨爭初現,哪裡有空去理會倭寇之亂?
不過總算召集了一支抗倭聯盟,沿海尤其是東南各省都有了分支,廣東這一分支就在宗山書院,以薛侃、碧潮、林大欽等作為主事者。
由於朱子學被定為取士準的,製藝舉業須以朱子之是非為聖人立言,造成學術思想的僵化,學人中之思想活躍者,出於製藝舉業的厭煩,遂棄之而另求他路。薛侃與楊驥兄弟及澄海人陳明德一同講學於潮州金山的玉華書院,其影響已遠遠超出潮州一府,也遠遠超出嶺南一方。“日與士友講習不輟。四省同志聞風遠來,至不能容,各自架屋以居”。
薛侃的座右銘是“居官則思益其民,居鄉亦思益其鄉”,於是,嘉靖十一年,薛侃在桑浦山中創立宗山書院,講授王陽明理學,南方各省共有百余士子聞風而至。而抗倭聯盟的廣東分盟也設立在此。
薛侃是宗山書院的山長,也是廣東抗倭聯盟的首領,碧潮是聯絡江湖與勳貴的行人,也是抗倭聯盟的武力擔當,他的劍法在江南已經很少有人比得上他了,何況還有出自於九邊衛所退役的五十個老兵。
林大欽則是謀主。
大城所建在東裡半島,與福建省僅一線之隔,大城所南邊是柘林與南澳之間的海峽航道,是浙閩船隻入粵的海上第一門戶。特殊地理位置使東裡半島成為潮州府沿海的咽喉門戶之地,及倭寇入侵潮州府必欲攻陷的重要軍事目標,大城所成為抗禦倭寇的指揮中心。上一次大城所擊退新右兵尾門的數千倭寇,就是林大欽的計謀得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