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前方的曼聲而吟,盛顏停下了腳步。
她定定地看著不遠處那塊青綠色的岩石。
其實,她是在看著坐在上面的人。
一個書生。
一身淺藍色的道袍,沒有戴帽子,一頭烏油油的頭髮隨意地扎了一下,在山風的吹拂下飛揚著,被陽光曬的有些酡紅的面龐上掛著薄薄細密的汗珠,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但眼神卻有著一絲警惕。
他年紀已然不算很輕,然而少年的鋒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執地不肯收斂。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臉部的線條利落乾淨,加上下巴上短短的髭須,便有一種驕傲疏狂的意味。閱歷和風霜在他眉目間浸染過了一遍,然而沒有將那崢嶸眉弓磨出溫潤圓滑,反而更凸現了幾分冷峻意味。
即使獨坐時也保持著挺拔端整的儀容。他全身毫無修飾,只有手裡拿著一卷書,卻沒有翻開,顯然已經沒有再讀了。整個人有種水墨般雅致深遠的韻味。
驟然間亂風乍起。山道旁的花樹簌簌落下大堆大堆的細碎黃葉和花瓣,全都傾瀉在他們身上。?
清靜的山間,紛飛的黃葉與落花,不染塵埃的男人。?
本來動靜相混的山中,因為他的存在,調和成了寧靜淡然。?
剛才應該就是這個書生在念詞。
盛顏卻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她並沒有帶劍。
這個年輕的書生怎麽會讓她有拔劍的想法?
因為那首長春子的詞。
盛顏咬了咬嘴唇,這個舉動讓她本來就鮮豔的唇更加紅豔,讓人有低頭一吻的衝動。
書生笑了。
他笑起來真好看。
“姑娘可是要去書院?”書生的聲音卻宛如清泉流過山石,說不出的衝淡平和。
盛顏不禁退了一步。
書生的笑顏愈加粲然,道:“姑娘莫要害怕,在下便是華岩山宗山書院的教習,在這裡吹風散心,見姑娘走的路是朝著書院去的,卻偏又走了一條岔路,而且姑娘的裝束也不是本地樣式,在下恐姑娘走錯了路,耽擱了時間,故此相問。姑娘休怪!”
盛顏蹲了蹲身子,勉強行了個禮道:“多謝先生指點。”
書生回了個禮,卻只是說:“姑娘可是去書院探望親友的麽?”
“是,請問先生,可認得東莆林先生麽?”盛顏長長的睫毛低垂下來,掩住眼裡驚惶。
“哦?姑娘要找他?所為何事呀?”書生漫不經心地問。
“奉唐荊川先生所請,來此為東莆林先生治病。”
書生眼睛一亮,但卻淡淡地說:“想不到姑娘還是一位巾幗聖手?”
盛顏蹙了蹙眉毛,說:“不敢當先生誇獎,請先生指條明路,奴家可以早些去到書院。”
書生卻笑笑道:“我便是東莆林大欽。”
盛顏帶著幾分疑惑地歪著頭看了看他,道:“你便是東莆先生?休要誑我。”
“姑娘說笑了。”書生笑著說,“林大欽不過區區一個書生,有何值得騙你?”
盛顏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他。
林大欽看上去只是臉色略微顯得有些蒼白,並不太過分,但是他的頸項上卻是有一條隱隱浮現的黑色絲痕,是從他的左足底向小腿蜿蜒,宛如一條黑色的小蛇,自他的陰維脈的小腿內側足少陰經之築賓穴,經衝門、府舍、大橫、腹哀、期門直指天突、廉泉,最終刺向他的咽喉。
封喉,絕殺。
盛顏眉頭蹙得幾乎成了一個疙瘩,面色一黯,道:“林先生得疾甚是凶險,奴家且替你把一把脈象可好?”
“請。”林大欽將左手袖子撩開,露出手腕來。
這是一段瘦骨嶙峋的手,膚色雖然白皙,但卻腕脈青筋暴起,骨節凸起。
盛顏將手指搭去,食指貼在大拇指根部的掌後橫紋,食指邊緣緊貼這條橫紋,然後降中指從向肘的這個方向上並上去,中指和食指緊緊並排在一起,放到手腕上隆起的骨頭也就是所謂的“掌後高骨”。然後再將無名指也並上去,跟中指並排,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有一條小小的縫隙。
這就是所謂的“寸、關、尺”,一般而言手上,以枕後高骨為關脈,前面為寸,後為尺脈,然後浮,中,沉取,左手,寸脈主心,小腸,關脈主肝膽,尺脈主膀胱,腎右手,寸脈主肺與大腸,關脈脾胃,尺脈腎與命門。
在寸,關,尺,上分寸為陽,尺為陰,浮為陽,沉為陰,這樣結合浮沉遲數,就可以對人體的陰陽,表裡,寒熱,大致分清了。在結合有力,無力,有力為實,無力為虛,然後看脈形長短,長為有余,短為不足。這樣就可以把,陰陽表裡,寒熱虛實分清了。最後結合部位,看所體現的脈,在髒器分部屬於何髒就可以斷病了。
盛顏雖然年輕,但她是江南最負盛名的醫中聖手汪機門下最出色的女弟子,三指一落,心中已是大概明瞭了七八分。
“一年。”
“什麽?”
“我是說,東莆先生離駕鶴大概還有一年的時間了。”盛顏有些惶恐和難過。
不為別的,每一個這樣被她下了診斷的病人她都會覺得難過,她對生命的逝去總是有一種特別的惋惜和憐憫。
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四千三百八十個時辰。
這是何等殘酷的事情,每過一息就離離開這個世界少一息,就宛如一支線香一樣,慢慢地落下香灰,慢慢地燃盡生命,慢慢地就這樣告別人世。
林大欽愣了一愣。
耳邊轟然之聲驀然暴起,不是外界的聲響,而是他劇烈的耳鳴,仿佛全世界都在瞬間中被巨大的雷聲震碎崩塌了下來。?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個身軀強烈地抽搐起來。?
隨即,小腿上一點痛尖銳如劍,驟然爆發,經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一條灼熱的火蛇迅疾而蜿蜒地延燒而上,從小腿至喉口,劇痛得連幾乎讓人窒息。
血脈中久久不息的那種劇痛,仿佛是一顆詭異的榕樹種子正扎根進他的身體,嗜血的根須在他的血脈之中膨脹、分支、延伸,無可遏製。?那血痕自下而上膨脹得如一條紫黑血蛇,猙獰遊走於他的身軀髒腑。
“噗——”林大欽一口鮮血噴出,痛得幾乎暈了過去,隻來得及將手中的書卷扔在一旁。
盛顏正握著他的手腕,冷不防,幾乎被林大欽帶倒在地。
她還好,並不慌亂,只是從背上的醫箱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黑檀木匣子來,裡面是一卷大大小小的銀針。
盛顏奇快無倫地解開林大欽胸前的衣襟,纖手起落間,便在林大欽的身上插下了數根細細的銀針,或撚或刺,或提或拔,只是瞬間便完成了這一系列動作。
盛顏熟練而飛快的揮動著雙手,仿佛一雙飛舞的蝶。
林大欽仿佛做了一個悠長而遙遠的夢。
那個夢是如此的久遠,久遠得如同他的前半生。
那是如此模糊,又是如此清晰。
他依然還記得父親的模樣,微笑著遞給他厚厚的一疊《嘉祐集》,整整十五卷。
“夫臣能諫,不能使君必納諫,非真能諫之臣。君能納諫,不能使臣必諫,非真能納諫之君。欲君必納乎,向之論備矣。……”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疏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是了,這是那時候都可以倒背如流的《諫論》、《辨奸論》和《六國論》,蘇老泉的文字、筆法都是自己最喜愛的,
還有,還有蘇東坡的《留侯論》,“之所謂豪傑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裡,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這是蘇潁濱的《黃州快哉亭記》
快哉!快哉!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人生偏偏就是那樣不能稱意,不能像東涯兄那樣查勘懸案,詛抑權貴,督稅課兌,陳鹽政利弊,賑畿輔饑民,以廉法著稱於世。不能像唐荊川那樣引薦賢德,劾退不肖,正直不阿,廉潔自持,不同流俗,文武全才;不能像羅念庵一樣人在江湖,心在社稷,醉心學術,遍訪海內名勝。自己只能在宗山書院裡細看雲舒雲卷,漫聽花開花落,研讀陽明心學,教授潮州學子為樂。
樂?真的樂嗎?
自己二十二歲時便高中狀元,然後母親在氣候冰冷,人情也同樣冰冷的京師住不慣,自己就辭官送母親回到這溫暖濕潤的故鄉,母親卻在五年前去世了。
母親,母親。
母親的手是粗糙的,撫摸在自己臉上就像萎謝的樹皮一樣,那是她常年做工漿洗、縫補所造成的,但卻是那麽溫暖,那麽愛憐,那麽歡喜。
父親林如潮,號毅齋,是個潮州刑房清貧的小小典吏,《少微通鑒節要》五十卷和十五卷的《嘉祐集》,父親日常節儉下來的銀錢,給自己買書的時候是那樣慷慨,給母親插上那支鳳頭銀簪的時候笑得那麽燦爛。
只是,父親在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就匆匆去世了,母親如今也去世了。
痛——
尖銳如劍的痛!
哦,記起來了,記起來了。
那是母親停靈在甘露寺的時候,自己和妻子抱著剛剛一歲大的兒子給母親送靈, 卻是有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衣人騎著一匹黑馬飛馳而過,自己本沒有在意。卻是那人遠去了百步外,驀然朝自己射了一箭,那箭沒有箭鏃,落下來正好就射中了自己的小腿。當時覺得奇怪,那人卻是遠去了,追不得。
然後,然後就開始疼,等覺得疼痛的時候,那條黑色的小蛇已經噬入了自己的咽喉。
多少個夜裡,自己被那痛噬咬得醒來。
卻沒有任何一個醫生看得出是什麽病,什麽毒。
包括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太安堂的主人,潮州名醫柯玉井也看不出來。
送母親那天,自己已經咳血了幾次。
只是痛。
後來唐荊川每年來一次宗山書院,都會給自己一瓶藥,那藥服下一粒便可以暫時止住疼痛,可是現在藥剩下不多了。
哦!那是什麽?
是沙漏。
細細的沙子,奔流而下,宛如時間,絕不停留,宛如生命,漸行漸遠。
是不是他的生命也如沙漏裡的沙子一樣?
林大欽驀然醒來了。
他低下頭,目光正落在盛顏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日光流過盛顏的手背與十指,那纖長的手指和淡粉色的指甲如同白玉凍結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他自己的衣襟上卻有噴出凝結的點點紫黑的血跡。
“多謝姑娘!”他掙扎著起身,掩起衣襟,躬身拜謝。
盛顏淡淡地道:“東莆先生不必多禮,你的病沒有好,只是暫時被我用針封住了,一會你帶我去書院,我再給你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