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風勁塵寰靜,佳節重陽。葉下瀟湘。碧海晴空一陣霜。安排弦管傾芳醞,報答秋光。晝短歌長。紅燭黃花夜未央。”
“書生豪氣壓千軍,示者扶桑一卷文。鐵研未穿時世改,功名回首信浮雲。”
一路上便聽得碧潮、薛侃和林大欽三個人唱了一曲又一曲,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們三個都興奮得宛如孩子一般。
“這一戰,倭寇海賊起碼三五個月不敢犯我潮州海疆!”薛侃高興得連胡子被海風吹得亂蓬蓬的也沒空去理上一理。
“這裡還有,還有,唐荊川寫給東涯兄的新作哩!”林大欽手舞足蹈地說:“千金買士卻何為,一間過於十萬師。黠虜欲逃頭可購,名王未獵客先知。”
碧潮也拿著大聲朗吟道:“健兒白馬紫金鞦,不向沙場便酒樓。夜來一賭青錢盡,尚有囊中血髑髏。”
“痛快,真是痛快——”
反倒是盛顏第一次參戰戰場,還動手殺了倭寇,被血腥氣一攻,加上顛簸的海風,終於忍不住趴在甲板上,吐了個昏天黑地,差點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冷面女郎中的淑女形象就此毀於一旦。
一隻瘦骨嶙峋的大手伸來,托住了盛顏衣袖下的手臂。
盛顏抬起頭,在滿眼的淚光中看到的是林大欽喝得滿面通紅的臉和清醒關切的眼神。
盛顏想用力甩脫,卻軟軟地用不上力氣,隻得隨著林大欽手上的勁力,站了起來,人卻暈眩得仿佛腳底下踩了棉花。林大欽豎起根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噓”了聲。
盛顏抬手抹去眼角的淚,疑惑地看著他。林大欽說:“扶著我,先去你的艙房歇息,待會我給你送碗熱湯,喝了就安安靜靜睡一覺,明天到了岸就好了。”
盛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真不想被林大欽看到自己這付狼狽的樣子。她的眼睛,亮得似浸在寒月光華之中的琉璃珠子,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似乎連周圍的星月光華都被壓了下去。林大欽微笑著把眼睛從她略微有些蒼白的唇上移開,低低的說:“今夜是中秋啊!”
盛顏猛然間從林大欽眼裡看見的是思念。
“團團離海角,漸漸入雲衢。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林大欽繼續低聲說著。
曲起手臂,盛顏將頭靠在手肘上,那雙本來迷離的眸子此時卻如海天間的星月般亮得逼人,盯著他時,似乎可以攝取面前人的心魄。
林大欽說:“碧潮和薛公都已經醉了,可我不想醉。一睡過去,我便於此世上又少了一天。”
盛顏道:“我也就那麽一說而已,若是你好好聽話,少做勞思傷身的事情,我若不濟事,我師父汪機也定有辦法救你。”
林大欽笑道:“今日曷不樂,幸時猶清平。酌此一杯酒,永我千古情。蘭芳何菲菲,秋露泛其英。眷彼日月周,我生不再榮。杳此林下意,永辭區中名。夭壽非所知,得失何足縈。浩歌白日動,徙倚黃雲生。坐嘯碧山春,頹然恣吾行。”
盛顏道:“你不必念詩了。我知道你壯志難酬,我也知道你為抗倭操心不是隻為自己。但是總歸還是要治好此病,拔除毒液,這樣你才好等待時機報國呀!”
林大欽搖搖頭說:“蓋取民之製,至當今嘉靖皇爺而壞,禦極之初,力除一切弊政,天下翕然稱治。顧迭議大禮,輿論沸騰,幸臣假托,尋興大獄。紛紜多故,使將疲於邊,賊訌於內。夫天性至情,君親大義,追尊立廟,禮亦宜之;然升祔太廟,而躋於武廟之上,不已過乎!且一切苟且,多取以濟急,而實暫贏而絀於永久,愈多取乃愈匱乏。而崇尚道教,享祀弗經,營建繁興,府藏告匱,禱祀與土木相連,古來帝王之奉道奉佛皆然,逼取人民之膏血,以媚神佛,謂可求福,無不得禍。古雲:“四海困窮,天祿允終。”理不可易。如此可預,我大明百余年富庶治平之業,因以漸替也。我十年寒窗,苦讀經史,得中大魁,本欲展胸中抱負,得見如此景象,進則一腔熱血空灑,退則辜負胸中學問,混跡廟堂,無非祿蠹而已,所以隱於林泉,侍奉慈親,得學陽明先生心學,參悟良知學問,教授學子,抗倭保民,此足矣!至於為寇所傷,毒疫難除,不過時也命也運也而已!”
盛顏默然良久,道:“先生斑斑大才,如此壯志難酬是為可惜,然終當保重身體,以待有為之時。”
盛顏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如流水般瀉落在海面上,衝濺起騰騰的輝光,彌散在遠處深黑的海中,四周除了“嘩啦啦”的船行破浪的聲音外,只有清涼和幽靜。
“人生能有幾中秋。人自多愁。月又何愁。”盛顏說著,臉卻驀然羞紅了。她已經不能再說下去了。這是宋人的一首詞:“人生能有幾中秋,人自多愁,月又何愁。老娥今夜為誰羞。雲意悠悠,雨意悠悠。自憐蹤跡等萍浮,去歲荊州,今歲渝州。可人誰與共斯樓?歸去休休,睡去休休。”這裡的意思哪裡是她一個十七八歲未出閣的姑娘可以說得出口的,尤其是面對一個男子。
盛顏本意僅僅是歎惋人生能有幾中秋而已,卻沒有想到詞後面的意思卻是讓人難堪。
林大欽當然知道這首詞,不過,他在這時候知道盛顏不過是錯用了這首詞而已,所以他隻好恍若未聞,只是笑著說:“斑斑大才談不上,不過性命為重卻是知道,回去後有勞盛大夫妙手回春,搭救在下則個了!”
盛顏和林大欽不知不覺說著話便走到了安排給盛顏的船艙。
林大欽松開了托著盛顏手臂的手掌,退後一步,躬身施禮道:“盛姑娘,在下冒犯了,特此賠罪則個,請姑娘好生歇息。”
盛顏還了個禮道:“東莆先生多禮了,小女子不敢當。還請先生保重身體,重振英睿。”然後推開房門,閃身進去,只是最後關門的時候,深深、深深、深深地用秋水般的眸子掃了林大欽一眼,閃過的卻是無奈和惋惜。
林大欽回到自己的艙室,見碧潮和薛侃兩人東倒西歪地躺在他的床上和靠椅上,林大欽只能找個角落坐在另一張椅子上,完全放松而慵懶地靠著。
林大欽看著兩位熟睡的好友,卻驀然想起了一幅對聯,是集句聯,上聯是:獨上西樓天淡銀河垂地。下聯是:高斟北鬥酒酣鼻息如雷。
他又忽然想起那首劉克莊的《沁園春?夢孚若》來,不禁輕輕地敲打著椅子的扶手,低低地吟唱:“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台。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車千乘,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飲酣鼻息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天下英雄,使君與操,余子誰堪共酒杯?”
也許還有唐順之、羅洪先吧!
“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
可惜李將軍已死,高皇帝不在,萬戶侯也只是酒後的囈語罷了!
“淒涼感舊,慷慨生哀!”
也許生在這個時代,就只有慷慨生哀而已吧!
南宋的陳人傑不是也說了嗎,“歎封侯心在,鱣鯨失水;平戎策就,虎豹當關。”虎豹當關,當關的何止是虎豹?還有一個看上去聰明無雙,實際上剛愎狠毒的龍!
“龍蛇紙上飛騰,看落筆、四筵風雨驚。”南宋的劉過是如此人物,想當年自己在殿試寫《廷對策》的時候不也是如此?自己不知格式規定,汪洋恣肆,落筆煙雲,七千余言,一揮而就。有蘇洵的老辣質樸,雄奇堅勁;也有蘇轍的析理精微,語言朗暢;更有蘇軾的雄辯滔滔,縱橫無極。整篇《廷對策》寫得結構謹嚴、說理周詳、氣勢磅礴、鋪陳華美。
“……然臣謂陛下誠懷愛民之心,而未得足民衣食之道;誠見百姓凍餒流離之形,而未知凍餒流離之實也。夫陛下苟誠見夫百姓凍餒流離之實,則必思所以富足衣食之道,未有人主忍見夫民之凍餒流離,而不思所以救援之者。未有人主救援夫民之凍餒流離,而天下卒至於凍餒流離而不可救者也。今夫匹夫之心可行於一家,千乘之心可行於一國。何者?以一家一國固吾屬也。曾謂萬乘屬下天者,有救援天下真實懇切之誠,而顧不效於天下者哉:是臣所未信也。……”
“……異時勸農蠲租之詔一下,天下莫不延頸以望更生。然而惠民之言不絕夫口,而利民之實至今猶未見者,臣是以妄論陛下未知斯民凍餒流離之實,未得足民衣食之道也。臣聞之,仁以政行,政以誠舉。王者富民,非能家衣而戶食之也,心政具焉而已矣。 夫有其心而無其政,則天下將以我為徒善;有其政而無其心,則天下將以我為徒法。徒法者化滯,徒善者恩塞。心法兼備,此先王所以富足人之大略也。……”
“……故願陛下靜虛恬慮,以為清心節欲之本。毋以深居無事而好逸遊,毋以海宇清平而事遠夷,毋以物力豐實而興土木,毋以聰明英斷而尚刑名,毋以財賦富盛而事奢侈,毋羨邪說而惑神仙。澄心正極,省慮虛涵。心澄則日明,慮省則日精。精明之運,旁燭無疆。舉天下功業,惟吾所建者,豈止於富民生、足衣食而已哉。……”
擺脫了八股文的文體束縛,放開心胸想警醒皇帝,話語何止是重錘,甚至就是當頭棒喝。
可惜,嘉靖帝太聰明了,太聰明了!
他能夠點自己當狀元,卻不能夠改善他自己任何錯誤。
大明的神劍,要再等二十多年才能出鞘,雖然此人可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可惜大明只有這一個人,未來的改革家也只有一個,他們都也同樣無法挽回大明的氣數。
其實,大明從朱祁鎮開始就是走向衰亡。
弘治皇帝挽回不了,正德皇帝更不可能,嘉靖皇帝也不會挽天傾,只會加上一腳助推。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大明,最終只能在烈火中被焚盡!
林大欽恍惚中看見船艙外那輪皎潔的明月,逐漸被染成血一般的紅色。
卻是前朝歐陽修的一首詞,浮上心頭: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風清,憂患凋零,老去光陰速可驚。鬢華雖改心無改,試把金觥,舊曲重聽,猶似當年醉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