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欽的臉色更加差了,但笑容也更加多了。
盛顏每天都來給他把脈看病,夫人孫氏也時常帶著四歲的孩子前來和他相聚。每一天,他教書、看病、作詩、讀書、寫信、清談、陪孩子、陪夫人,他的日子過得無比充實。
盛顏這日循例在上午卯時來了。
夫人孫氏也在。
見到盛顏,孫氏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施了個禮道:“盛姑娘,今日官人不在院中。”
盛顏也斂衽為禮,道:“敢問夫人,東莆先生去了何處?幾時歸來?”
孫氏道:“聽書院的學生說,官人與薛山長、碧先生等人去迎接唐先生了。”
盛顏驚道:“唐荊川來了?”
“是。”
唐順之的確是來了,不僅他來了,還帶來一個人,唐順之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頜下的三縷長須、身上的寬袍大袖,活脫脫一段魏晉風流;唐順之,字義修,號荊川。嘉靖八年會試第一,與那王鏊王守溪並稱“唐王”,乃是八股文界的泰山北鬥,考科舉的人無人不拜讀精研他的文章。另一個卻其貌不揚了,雙目細長而炯炯有神,臉瘦而顴骨高聳,竟隱隱有些桀驁不馴的氣質,隻穿著褐色的棉布道袍,身後背著鬥笠,還有個三四尺長的細長包袱。
薛侃和林大欽見得這二人都忙躬身見禮。
唐順之見得林大欽,卻是驚異道:“東莆兄,你的身體愈發差了,難道汪機先生的女弟子不曾過來?”
林大欽笑道:“多謝荊川兄掛懷,盛姑娘已是來了有些時日,與莆田空性大和尚、太安堂主人柯玉井會診過在下的病,想來非是藥石可濟,如今正靠著少林小還丹和盛姑娘的針灸醫治著,他們救我已是盡力了。”
唐順之歎了一聲,道:“東莆,東莆,你確須保重身體呀!”然後拉著旁邊這人道:“伯華兄,這便是宗山書院的山長薛侃薛中離,林大欽林敬夫二位。”那人拱手笑道:“如雷貫耳,恨不早見也!”
唐順之又向薛侃和林大欽介紹:“這位仁兄便是那‘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的李開先李伯華。”
原來那個其貌不揚的人卻是名叫李開先,不久前因彈劾內閣首輔夏言而被免官回鄉。說起來,李開先的大名遠在薛侃和林大欽之上,他與唐順之當時就齊名為“嘉靖八才子”之一,嘉靖八年二十六歲進士及第,歷任戶部主事、吏部考功主事、員外郎、郎中,後升提督四夷館太常寺少卿。自幼聰慧,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尤醉心於金元散曲及雜劇。
剛剛唐順之提到的就是他的名作《夜奔》,尤其為人稱道,其詩雲:登高欲窮千裡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愁賦。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李開先一生有“三好”:一好戲曲,二好藏書,三好交友。曾改定元人雜劇數百卷,用金元院本形式定成雜劇《園林午夢》等六種,撰有戲曲理論著作《詞謔》。其散曲《中麓小令》流傳很廣,當時鄉村街頭到處有人歌唱,為這部曲題“跋”的名流有八十四人之多。當然,現在他還沒有寫成他的名作《寶劍記》,倒是無官一身輕,跟好友唐順之四下裡去逛蕩。也四下交友。
林大欽忍不住“哎呦”一聲,瞪大眼睛打量著那李開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麓子,李中麓……真是,真是……”
李開先大笑道:“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林大欽有些訕訕地道:“是!”
李開先道:“不錯,倒是有些狀元本色,敢說話,怪不得你敢廷對的時候寫洋洋七千文章,不過眼光卻是不太夠喲!”
唐順之笑道:“可見‘人不可貌相’這話,乃是真理也。”
李開先道:“難道你唐荊川就可以‘貌相’了不成?”
唐順之隻好苦笑道:“總算不負父母妻兒罷了!”
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書院,薛侃命人擺下小宴,只找了碧潮和他的弟弟薛僑、林大欽這幾個人來作陪。
這幾個人先從一些文章字句開始,漸漸便擴展到詩詞歌賦、諸子百家、乃至於人文地理,兵法農學。幾個人或是一問一答,或是互問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觀點,令人聞之如癡如醉。他們談論的話題跳躍性極強,上一句還在說什麽‘竹林七賢’、下一句卻跑到‘熒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卻說到‘列子乘風’,便如天花亂墜一般,卻句句言簡意深,發人深省。只有那碧潮插不上話,只聽得上一句,思索良久方才領悟,這幾個人早就談了幾十句去,但其中意味卻叫碧潮聽得如癡如醉。雖說碧潮在國公府時也考了個秀才的功名,對雜學也不陌生,但面對這幾個人卻實實在在在學問上差得太遠了。
因為就學識而言,在座的唐順之、李開先、薛侃三人幾乎能排進天下前二十人中去,就算是林大欽,學識也是天下數得著的……而唐荊川唐大先生,則被許多人推崇為當時第一大學問家。
碧潮正在聽著他們神侃之際,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些人怎麽天南海北的都聚來了這裡?這一下不要緊,他忽然明白了。
“王學門人,心學門人。”
十五年前,有一位心學集大成者,與孔孟程朱爭輝世間的聖賢長眠了。
對,就是王守仁,王陽明,為曾國藩、蔣介石、東鄉平八郎稱道學習的偶像,他的一生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與孔子及清朝的曾國藩,成為兩千多年封建社會中,唯有的三位三不朽的完人。也有人說是兩個半,因為曾國藩只能算半個。
明代心學發展的基本歷程,可以歸結為:陳獻章開啟,湛若水完善,王守仁集大成,王守仁的陽明心學直接的源頭是“陳湛心學”。陽明心學始創於“龍場悟道”,其“悟道”的理路,與陳獻章的“靜養端倪”堪相一致。
王陽明在哲學上提出“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命題,衝擊了程朱理學,何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萬物皆是心中之物,一切都要以內心為主。更重要的是王守仁讓自己的哲學智慧和一身學問,轉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真正作為,而不是流於空談,在廟堂上、在戰場中、在書院裡、在天地間,孜孜以求的去實踐驗證,“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千年以來,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有人認為知難行易,良知和行為同樣重要,要讓良知去指揮行為,讓行為去證明良知。知道這樣是對的,就要這樣去做,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為是對的,後來發現錯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讓良知與行為違背,而要始終“知行合一”。正所謂:“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世間萬物一切皆由心發,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無。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沒有善惡對錯的念頭;當這個童心進入滾滾紅塵時,受到世事的紛擾,便有了善念與惡念;能夠分清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便是良知;能在行動上始終堅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聖賢之道。
“陽明心學”的思想本質是強調個性化的發展、個人意願的尊重及個體創造力的調動。
程朱理學家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是洪水猛獸,查禁王學,嘉靖十六年,以“書院倡邪學”下令禁毀天下私創書院。嘉靖十七年,時任禮部尚書嚴嵩,揣摩上意,反對自由講學,借口書院耗財擾民又一次盡毀天下書院,借以打擊王學的存在。
廣東是“心學”的發源地,又天高皇帝遠,宗山書院這樣僻處深山的書院在不經意間終於站穩了腳跟。
所以這就是唐順之、薛侃他們為什麽在宗山書院聚會的原因。
碧潮登時一身冷汗。
不過他現在基本上算是一個江湖人,完全不在廟堂,更不在儒學圈子,像他這樣的勳貴後裔,那些程朱理學的文人儒士根本不接納他們。
幸虧他們不是反賊!碧潮心想。
正在他們高談闊論之際,一個俏生生的身影闖了進來。把手中一顆黃澄澄的丹藥朝林大欽懷裡一擲,喝道:“你們這班兒酸書生,只知道在這裡瞎扯,卻不知都是不要命的。”
唐順之抬頭一看,卻正是盛顏女郎中。他不禁笑道:“盛姑娘如何來了?”
盛顏也沒有給他好臉色,畢竟她生生從卯時等到了現在午時將近,脾氣也上來了。道:“走來的!”
唐順之一聽便知不好,剛想開口緩解一下氣氛,卻聽得李開先道:“不知這位姑娘闖來宴席,說我們這班兒酸書生如何是不要命的呀?”
盛顏斜乜了他一眼道:“一個是不聽醫家之言,不惜性命與你們喝酒,也不怕自己隻還有一年性命;一個是動輒請托,卑辭厚禮尋來醫家,卻並不將他人性命真正為意,只知道喝酒談詩,眼下快活。你們在這裡清談不要緊,還被人在外偷聽,殊不知到時候錦衣衛拿出大令來抄家滅門的時候,你們這些酸書生知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哪裡?”
盛顏又冷笑道:“怪不得總是有些人覺得自己無辜下獄,有的人被刺遇害,莫要隻怪別人,若是自己謹慎小心,把守嚴密,盤查仔細,哪裡來的那麽多事情?”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這句話本來不是這麽個意思,但被盛顏此時說來真真是**裸的打臉,在座各位哪一個不是宗師級別身份的,最次也是個進士,結果被一個小女子目為庸人。
唐順之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唐順之是何許人也?那是公認的天下奇才,二十二歲便中了會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張璁,那年的狀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張璁氣歪了鼻子,也隻敢將他降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張首輔給淹了。正一怒之下長身而起,被盛顏眼光似笑非笑地看著,卻突然間怒氣都跑到爪哇國去了,道:“好,姑娘罵得好!我們是為庸人也!如非姑娘點醒又是相助,我們這班兒酸書生都不知該丟幾次命了。錯了就是錯了,從心而言,才是良知。”唐順之反倒是一躬到地。
林大欽歉意滿滿,站起身來道:“盛大夫所言雖重卻是警醒我等,林大欽雖是庸才,卻該拜謝。”說罷,也是一躬到地。盛顏畢竟是個姑娘家,雖說俠氣凜然,卻也不是那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女子,見在座諸人都對她甚是有禮,反倒是不好意思起來,道:“小女子言語無禮於各位,在此致歉了。”說罷,便對林大欽說:“東莆先生,且請記得保重自身,莫教我等醫家空施術法,卻無效果。”然後便轉身而去。
唐順之搖頭歎道:“汪機先生醫術江南無雙,門下女弟子中此女是關門弟子,醫術俠義皆是翹楚,想不到口齒伶俐,竟叫我輩甘拜下風!”
薛侃卻道:“荊川差矣!並非我等不可相辯駁,而是我等不能相辯駁,醫者救人之心,豈容我等逞口舌之快哉!”
碧潮一拍腦袋,道:“忘了讓盛姑娘把那聽牆根的賊留下來了!”
李開先笑道:“盛姑娘當是將那賊人驚走了,若是留下,我們是殺還是放?”
碧潮道:“錦衣衛的人也就是把咱們的話給傳上去,若是似那日刺殺東莆兄的倭寇忍者,那才是糟糕。”
“只是倭寇凶頑,這次大破南澳島,雖然讓他們忌憚潮州府,但若卷土重來,卻當如何?”李開先問。
林大欽正待要說,想了想,躡手躡腳走出庭院,到處看看,見四下無人,便走了回來,取了一疊紙來,遞給諸人,大家忙打開翻看,卻見他所擬定的戰略主張是“釜底抽薪”之計,他主張斬草除根,以水師攻敵之根本要點島嶼,斷其歸路,使倭寇不戰而潰。”其實這個戰略和以後平倭大員胡宗憲最後和徐渭一起參詳定下的總戰略不謀而合。但是現在……
倭寇在江浙閔粵沿海一線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複雜的江浙一帶,因為細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戰之中。
唐順之歎了口氣道:“金玉之言,卻不能用。”
“為何?”林大欽問。他有些不服氣。
唐順之道:“戰勝倭寇不在海疆,而在於廟堂也!”
“廟堂?難道袞袞諸公還不願意逐盡倭寇嗎?”林大欽畢竟只是在翰林院呆過幾年,並沒有在廟堂上鬥爭的實際經驗。
大明經過二百年較安定的發展,長江以南、兩淮、山東和京師富庶無比,已經形成的江浙閩粵的海商集團,也需要海外貿易的巨額利潤來維持奢侈的生活;那些正在大航海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的商人也不可能放棄大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恰逢此時日本處於戰國時代,許多打了敗仗,在國內混不下去的日本鬼子,按照二百年來的傳統,跑到大明來當海盜,混個肚子飽。
偏偏這時候的嘉靖皇帝是大明立國以來最自私自利的一個皇帝,因為他的皇位屬於路邊撿的,所以他就特別特別強調正統,主要采用了兩個法子,一是用“大禮議”不惜用廷仗和貶官,乃至於無賴手段,摧折明朝文人的骨氣和志氣來把自己的王爺爹,變成皇帝爹,然後送到太廟裡去;另一個便是將祖宗法度高高舉起,作為招牌,完全是一個又當又立的典型。所以嘉靖皇帝嚴申海禁,關閉了廣州市舶司之外的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銷毀違禁大船;禁止私自貿易。於是便如滾了個肮髒的雪球一般,許多因禁海而生計艱難大明海商,因禁海而破產回不了國的西洋商人,紛紛加入海盜隊伍,成為聲勢浩大的倭寇。
事實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朝商人、漁民。除了一部分原來便是海盜的,大部分是無法經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這些人一方面瘋狂的掠奪殺戮,報復社會,另一方面則與繼續走私的閩浙海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兩者相互勾結,展開大規模走私。海岸線這麽長,聲東擊西,裡應外合,讓你禁不能禁;你不準貿易,我便公開搶掠,搶了便跑,海上風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
倭亂的本因就是海禁。
而打擊倭寇海盜,就是要采取禁海的戰略策略,而這個策略,是嚴重損害浙閩海商的利益的,所以他們通過搶掠來沾著血的重金賄賂同鄉官員,再由其賄賂得勢於嘉靖的嚴黨、閹黨和其他利益集團,有組織的群起攻之真正為打擊倭寇而實行海禁戰略的大臣將軍們。那麽,就出現了打得好,被批鬥,打得不好,就要殺頭。所以平倭戰爭的這個時候,就是把大明開國第一勇將開平王常遇春從墳裡刨出來,也打不了勝仗!
你說,這怎麽辦?
唐順之知道,但林大欽不知道。
林大欽眼神驀然黯淡了下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