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是大明宮的前朝第一正殿,
雙闕龍相對,千官雁一行。隨著吏部官員的腳步和宮中常侍的引領,黑壓壓一片上千名士子都整整齊齊站在了含元殿的丹墀下。
莫宣卿站在那裡,半點也不敢亂動,生怕君前失儀。說實在的,莫宣卿長了十七年了,卻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帝國最核心的地方朝見天子,對於他而言,可謂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淨鞭三響。一個看上去有些眼熟的身影從大殿之中徐徐步出。
天子來了!
今日是元正日,天子穿著的是袞冕,冕垂白珠十二旒,紅色上衣,絳色下裳,革帶,佩劍。只聽得天子在那裡說:“卿等學富詞雄,遠隨鄉薦,跋涉山川,當甚勞止。有司至公,必無遺逸,仰各取有司處分。”
這,這不是那日見過自己,饋贈自己的貴人嗎?
莫宣卿心裡一陣激動,恨不得哈哈大笑起來。
行卷得到誰的認可也不如得到聖人的認可有前途呀!昔年玉真公主一言可決王摩詰獲得狀元,自己得中進士不就是聖人一言而決嗎?
晨曦初露,看得出,今天的天氣好得很。
天氣好的時候,他心情總是會特別愉快。
尤其是在含元殿的丹墀下面看見大中天子的樣子的時候,他的心情更是非常的好,他已經認出那個贈他二十兩銀子的貴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子。
他的信心忽然間高漲了起來。
這次科考,自己定是能夠得中!
“得了消息了。”張賦拉著莫宣卿說。“我族兄在吏部,昨日已是確知了消息。”
“什麽消息?”
“今年的主考官是新任的禮部侍郎崔璵,崔璵也是在穆宗天子時候長慶初年進士擢第,又製策登科,也是文辭淵博的名士。”
“莫非是博陵崔氏所出的崔璵?”一個嶺南舉子湊過來問。
崔璵出身中原門閥士族“五姓七望”之一的博陵崔氏第二房,第二房崔氏為唐代博陵崔氏定著四房之一,晚唐以來,博陵崔氏第二房家族成員更是紆組拖紳、歷踐台閣藩嶽者二十余人,大中以來的名門望族,博陵崔氏第二房被推為“甲等”,為當時天下“士族之冠”。
“這下不好了,崔璵最是喜歡世家之人,這一科卻是難了,難了!”一個舉子苦著臉道。“某此次行卷到崔璵家,被那些奴才擲了出來,看來真是沒機會了!”
一片唉聲歎氣的聲音。
莫宣卿卻是微微笑著,並不搭話。自己的行卷都到了聖人那裡,聖人點了頭誇讚自己,便是崔璵也少不得給自己一點機會,除非這次自己的應製詩寫砸了,可是自己的詩是自己最有把握的一項。
來吧!
下午,莫宣卿吃過了小食(晚餐)就在收拾準備考試所帶的東西。
按規矩是帶一個竹籃,裡面帶著一應器物,可是長安不比嶺南,天氣寒冷,所以要準備的東西就著實不少了。莫宣卿雖說身邊也有從嶺南帶到長安的各種器物,但終歸沒有準備木炭,炭爐之類的東西,正躊躇是不是出去買些來用,但這個時候去東西兩市已經是晚了,看來隻好明日去東市看看,不計多少,買了就是。
正收拾間,康娘子推開門走了進來。
莫宣卿放下手裡的東西,關上門就要去抱康娘子。康娘子忙伸手擋開莫宣卿的毛手毛腳,笑著嗔怪:“冤家,急什麽。”然後轉了個身,吃力地拿起一個籃子遞到莫宣卿的面前,道:“三郎,看,這是什麽?”
莫宣卿伸頭一看,呀,這裡整整齊齊放著各色考試用具,乾糧吃食、筆墨紙硯、甚至是厚衣服、木炭、照明用的蠟燭等一應器物。蠟燭可也是不便宜的東西,二百文才買得一根,這裡放了五根,都當得一緡錢了;白錫燭台雖然便宜,也是當得幾十文錢用,這都是康娘子為他準備的,心下不禁十分感動,不僅僅這一籃東西價值不菲,康娘子的這份心思卻是真的都操在他身上。
莫宣卿道:“娘子,你這般花費心思銀錢,我,我如何消受得起?”
康娘子拉起他的手,一雙碧眼看著他,含笑道:“休做這般言語,這些時日,我幫著康國商人介紹買主,卻是賺了不少銀錢。想到你要去考功名,就幫你張羅了一份,隻盼你考上。”說完低下頭,幽幽地說:“我年紀已長,又是西域人,怕是你有了功名,我便是做妾也是配不上你,只是盼你知道我心,休要相負,不讓我得個下場!”
莫宣卿道:“娘子,你如此待我我如何不知好歹?我亦是貧寒人家出身,也是偏僻地方之人,若不是舅父憐我教我,哪裡能讀書識字?若是考得功名,不敢說娶新婦如何,卻定不負娘子愛意,這一生一世與娘子相伴,共享富貴榮辱。”
康娘子倚靠在這少年郎的懷裡,聽著那並不寬闊雄壯的胸膛裡沉穩的心跳,一時間只是覺得無限柔情。
考場設在尚書省的禮部貢院。
千余舉子,黑壓壓立在貢院門口,卻是好大一坨,此時又是天寒地凍,雪花紛飛,不少人都在貢院門口伸腿晃手,活動取暖。站在禮部貢院外等候。莫宣卿和嶺南道來的舉子們一起,拿了準備好的竹籃,二月天氣還冷,長安時有余雪,舉子必須帶上取暖用的木炭,手提肩背,一個個很是狼狽。
借著許多家世富貴的舉子家奴所點燃的火把燈球,莫宣卿抬頭看去,可以見得禮部貢院的大字用金粉鎏過,光爍爍熠熠生輝。禮部貢院上面的匾額大字據說是貞觀天子太宗皇帝的親筆所書,又有說是鬼神所書的字樣,自然是莊嚴大氣。
為了嚴防作弊,禮部事先已經用木棘把貢院圍了起來,讓外面的人無法與裡面的舉子聯系。金吾衛、巡城武侯以及長安、萬年兩縣的衙役弓手都調集過來維持秩序。
守門的兵士和吏員排成行列,一個個搜査舉子的衣服,看是否私藏書冊,一旦査出,不但本人要重責,他的保人也要跟著倒霉。
當然,這擋不住打小抄的作弊者,永遠都會前仆後繼。
莫宣卿並不心慌,只是任由搜檢,待搜檢完了,便自顧自地拿著自己的號數,他看了看卻是東乙辰十二號。
他收拾了一下被兵士們翻得亂七八糟的用具,提起自己的籃子坦蕩而去。
貢院還是很大,院內分東西兩廊,舉子們分別按一定的號數坐在廊下,一張軟氈,一張小幾就是廊下舉子們奮戰的地方。
莫宣卿找到自己號數所在的案幾,便盤腿在軟氈上坐下。白茫茫的雪仍然覆蓋著廊外的土地,陣陣寒風不斷襲來,吹動著放好在案幾上的略有泛黃的白色麻紙。
真的,就要進行考試了!
唐大中五年進士科三場考試在一聲長長的銅鍾響過後開始了。
按照規矩,進士科要考三場,分別為雜文、試帖經、策文。
第一場是雜文,雜文就是考詩或者賦。
這次考的是詩。
五言排律,詩題為《賦得水懷珠》。
“水懷珠”這是出自晉代陸機《文賦》中“石韞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莫宣卿手指輕輕敲打著面前雪白的箋紙。石中蘊藏著美玉,會使山嶺有光輝;水裡含有寶珠,能叫河流更美麗。水中懷珠,自然是光彩無比,這原來就是聖人的意思。
他頓了頓,開始了長長的思考。
應製詩難出佳品,但應製詩也是很考舉子們的詩才和讀書知識的廣博。有唐以來,多少詩人?多少好詩?要寫一篇出色的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平仄韻律、詩意立意、對偶變化、語句意境都是要考慮的。
他拿起常用的那管狼毫筆,在一方小小的硯台上舔飽濃墨,卻是如有千鈞之重,遲遲不曾下筆到紙上。
他並不是沒有想法和寓意,只是心裡總是在揣測惶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走馬燈般轉動的意念,飛快地在白紙上勾勾畫畫了好一番後,又沉吟了一會,才將白紙上的詩句謄抄在卷上。
但見得一筆好字,正是“小鍾”鍾紹京的《靈飛經》筆意,雖是小楷,但一筆不苟,秀媚舒展,沉著遵正,風姿俊逸,神采飛揚。雖為楷書,卻有行書的流暢與飄逸之氣韻,在流暢中求穩健,飄逸中見穩妥,典雅中見遒勁,變化多端,妙趣橫生。
在大唐,字寫得不好可是不行的。就算沒有二王顏柳的本事,也不能是張旭懷素的落筆,否則若是去書寫誥詔,滿眼都是讓人看不懂可就糟糕了。所以莫宣卿老老實實地用楷書寫,而且是典雅的字體。
這是舅父梁明甫教他的。
只見紙上寫下:
《賦得水懷珠》
長川含媚色,波底孕靈珠。
素魄生蘋末,圓規照水隅。
淪漣冰彩動,蕩漾瑞光鋪。
迥夜星同貫,清秋岸不枯。
江妃思在掌,海客亦忘軀。
合浦當還日,恩威信已敷。
寫完之後,莫宣卿拿著箋紙自我揣摩端詳了好一陣,才歎了一聲放下。
雜文過關了才能考下一場,如果不過關,後面就不必考了。
這也是考進士的規矩。
第二場是試帖經,標準一般為“每經十帖”和《老子》五帖。帖經主要考查儒經或道經的內容,掩其兩端,中開一行,“裁紙為帖”。每帖空三字,由考生據上文或下文填寫。不同時期,“隨時增損,可否不一”,判定通過帖經的標準也不同。有時十通四過關,有時十通五過關,還有的時候至少要十通六才過關。
不過,這個對於熟讀經書的莫宣卿並不是問題,對於大多數考進士科的舉子也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第三場的策論。
策論的題目為:《興國論》,這可不好下筆呀!
莫宣卿撓了撓頭,呵開凍筆開始打腹稿。
“這一篇詩作卻是不錯,且請崔侍郎一品之。”負責讀卷的書吏將一疊卷子遞到了崔璵的案頭。崔璵的案頭上堆的卷子不多。
崔璵輕蔑地掃了一眼那個禮部書吏。
一個寒家子!
崔璵淡淡地道:“罷了,某處理了這幾個再來看。”
他手裡拿著的是河南尹柳仲郢之子,前兵部尚書柳公綽之孫、太子太保柳公權之侄孫柳珪的卷子正在細細地讀。
柳珪他是知道的,在長安權貴門閥的年輕人中是個出色的,詩才不錯,為人也很是沉穩討喜。崔家子弟裡面竟是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柳珪的。
是不是取了柳珪做今年的狀元呢?崔璵心裡盤算著。若是取了,想來與那耿直嚴明的柳諭蒙結好,屆時政事堂中或能多一臂助。
而且柳珪的字確實是得了柳公綽柳公權的筆意, 著實寫得好。只是這詩作卻不算出色,策論也是老生常談。
崔璵將柳珪的卷子放在了案頭左手邊。他已經決意錄取柳珪。
伸了個懶腰,崔璵又將書吏推薦上來的那卷子取了過來。
看看了名字籍貫,嶺南東道封州莫宣卿。
沒有什麽,想必是個寒家子。
他不動聲色地展開卷子,見上面用鍾紹京的《靈飛經》筆意小楷工工整整書寫的《賦得水懷珠》。
詩寫得好,字也不錯,卻是看了如此許久,寫得最好的一篇詩。
可惜,可惜是個偏僻地方的寒家子寫的。
他正想黜落這份卷子,突然心中一動,又再次仔細地看了一遍策論。
雖然無甚出奇,但其立論海貿巨利,開拓西域絲路的想法,卻是與聖人的意思頗有相合處。崔璵不由得沉吟了起來。
門一動,卻見中書舍人杜牧走了進來,朝崔璵叉手行禮道:“聖人遣某來說與崔侍郎知道,聖人有意四邊寒家賢才,崔侍郎須得仔細選拔。”
崔璵忙起身走到杜牧身邊小聲道:“牧之可有教我?”
杜牧道:“不敢,聖人知有一舉子名莫宣卿,甚是青眼,特命某來一回,以免崔侍郎有誤耳!”
崔璵點頭道:“某知矣!多謝牧之前來。”
杜牧呵呵一笑,道:“崔侍郎謝我卻是須得狸兒樓與某暢飲一回方好!”
崔璵笑道:“牧之可是看上了狸兒樓的胡姬了麽?”
杜牧笑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崔璵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