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聽得雜亂的聲音早已是充斥了整個逆旅的所有空間。
他趁著被窩裡的些許熱氣,匆匆穿好了衣物。走出了房間。
只見麥老板正在指揮著家裡的奴婢和幫傭在已經灑掃得十分乾淨的逆旅中忙前忙後。
“桃枝,桃枝呢?”麥老板直著脖子帶著幾分破音喊著:“速速去門上插好!唉呀!王娘子,你用剪子絞好差不多長短的,讓小貝去插。”
“哎哎哎,康娘子,你認得字,速速去找個舉子,對,就找莫舉子,他的字好看,討他寫幾幅春書貼了。寫什麽?問我做甚,莫舉子是讀書人,考進士的,你與他商議寫好則個便是。”
“羅娘子,你堆好薪柴了沒有?今夜庭燎莫要燒不好,這賊天氣,下雪卻是濕冷得緊,莫要燃不著!”
“小貝,小貝,休要只顧著頑亂跑,去拿了春幡來給各位娘子,大家都喜慶些。”
莫宣卿站在門口,方才呆愣了一下,見康娘子正抱著一卷大紅色的春書紙朝他走來。見得康娘子碧眼如水,正笑盈盈朝他而來。不覺臉上一熱,竟是整張白皙的臉孔都被康娘子的眼神看得暈紅了。
他的心跳得嘭嘭亂響,卻是笑容不自覺地泛了起來。
康娘子將手中紅紙放到莫宣卿手裡,笑著輕聲道:“郎君莫要如此呆看,且幫奴奴寫些春書,否則麥老板又得指使得我等風車也似地團團轉了。”
“嗯。”莫宣卿不經意地碰到了康娘子的手。柔軟,掌心卻有些粗糙,骨節也有些大,有點像母親的手。
莫宣卿忽然便愣怔了一下,母親在歲除日也是如此忙碌,只怕現在也在灶下烹製著全家大小的除夕夜飯了吧。
康娘子見他愣怔,卻是有些不好意思,以為他胡思亂想。卻是悄悄地小聲說:“莫郎君,三郎!”
莫宣卿猛然回過神來,抿了抿嘴唇道:“康娘子,且需寫些什麽?”
康娘子道:“但憑莫郎君。”
莫宣卿想了想,先寫了一句太宗皇帝的: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又寫了一張張說的《守歲》詩:除夜清樽滿,寒庭燎火多。舞衣連臂拂,醉坐合聲歌。至樂都忘我,冥心自委和。今年隻如此,來歲知如何。
寫了兩首以後,他停下來看見在那裡呵著紅通通的手,眼巴巴瞧著一手方正豐腴的楷書發呆的康娘子,不禁覺得心疼起來。莫宣卿偷偷瞄了一下門外,伸出手將康娘子的雙手捧了過來,朝有些紅腫的雙手上呵著熱氣。
康娘子的臉有些羞紅,卻是甜甜一笑,悄聲道:“三郎你寫得真好!”
“你喜歡?”他也是低低地說。
“是啊!你寫的我都喜歡。”
“好!我就寫一幅給你,好不好?”
“好!”
莫宣卿略略想了想,落筆如飛,寫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他輕輕的低低的讀著,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這是李白的《春思》,也是莫宣卿的心事。
康娘子踮起腳在莫宣卿的耳邊,用細細的聲音說了兩個字:“等我!”說完,拿著莫宣卿寫好的那些春書快步地走了出去。
莫宣卿心頭宛如小鹿亂撞,站在那裡臉紅了半天,才走到門邊。卻見麥老板笑嘻嘻地走來叉手行了一禮,道:“莫郎君,多謝多謝。今夜庭燎卻是來前廳一起過除夕,這除夕的晚食卻是麥某相請諸位舉子,請務必要來飲一杯屠蘇酒。且祝高中。”
麥老板這善頌善禱的話說出來,莫宣卿自然不好推脫,自己又在這長安城裡舉目無親,反正也是要吃這場除夕飯的,也就含笑點頭應承了。
然後就看著一蹦一跳的麥老板的女兒小貝拿著一大扎青色“春幡”到每一個房門口前去插。小貝在他房門口上插了“春幡”之後,卻是揚起小臉問:“莫郎君,為何‘春幡’都是青色的?”
莫宣卿伸手想去摸小貝紅通通的小臉,卻又停下了手,轉到“春幡”上撥弄了一下,笑著道:“服用器物應順時而變,春天的色彩應為青色,所以青幡是春的象征。”
小貝點了點頭道:“嗯!莫郎君真是懂得多!以後我若不懂,還要問你哩!”
“好啊!”
“咚咚鏘、咚咚鏘——”鼓樂喧天的隊伍一次又一次地從各個坊市的大街上喧鬧而過。
“好熱鬧的驅儺。”莫宣卿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從逆旅的大門走了出去,坊外的街道上此時已然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只見一隊隊戴著面具,穿著紅黑相間的衣帽,十二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少年列隊進行驅儺。
驅儺是為了驅鬼和祭祀。但是這個儀式在莫宣卿看來卻更像是一場大型的假面表演,童子帶著猙獰的面具扮作各種鬼神狀,每人分工各不相同,有穿著紅衣、紅帽,手執麻鞭的執事;有帶著面具,披著熊皮的方相氏;還有手持木棒的唱帥。在激昂熱烈的鑼鼓伴奏下,跳著表現驅疫趕鬼的舞蹈,跳笑歡叫,一片沸騰。這一隊方去,那一隊又來。
正是: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面惟齒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衫行戚戚。相顧笑聲衝庭燎,桃弧射矢時獨叫。
莫宣卿看得目馳神迷,封州雖然曾是嶺南東道的治所,但畢竟與長安相比,無論如何也是沒有這番繁華熱鬧的。而封州的驅儺也從來沒有如此的盛大。
嶺南東道究竟是太偏遠了!
看完的熱鬧的驅儺,莫宣卿便往巷曲裡走,而此時坊內的家家戶戶院裡都點燃了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火堆,火光衝天,映得長安的黃昏也是紅光氤氳,紫氣繚繞,這就是所謂的“庭燎”。
這個時候應該就是和家人團聚桌前,一起吃年夜飯的重頭戲了吧。莫宣卿努力回想著自己十六年來渡過的每一個除夕夜。
明天就是元正,元正當日,舉子們是要在宮門外等候,與各地進貢的物產一道在含元殿前列隊,由皇帝檢閱一番。
明年,明天,朝見完天子以後自己會不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在快活林逆旅裡面,嶺南東道的士子們早早地都一起湊了錢,著那麥老板製了除夕和元正節的宴席和日常飯食。
日方漸暮,逆旅中的士子和幫傭們都來到了大廳之中。這些沒法回家過年的“長漂”們今夜都有麥老板的一次免費盛情款待。
只見一張張案幾上面都放著一壺屠蘇酒,一盤青綠可人的“五辛盤”,全是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吃“五辛盤”據說是為發散五髒鬱氣,預防時疫不鬧病;一盤用大麥、小麥或者糯米製出來的膠牙餳(麥芽糖);一碗配上醋和蒜,湯中撒上香菜的“湯中牢丸”(餃子);一盤切得薄薄的鯽魚膾(生魚片),一盤燉得爛爛的羊羹。
麥老板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不過,只要這次的士子裡面有一個考得中進士,呵呵,麥老板就真的算賺翻了。明年的嶺南士子哪有不往這裡住的?嶺南道的錢還不嘩嘩地來?
麥老板的胖臉難怪笑得見牙不見眼。
所以,麥老板見大家都差不多到齊了,站起身來道:“各位客官,明日便是歲正元旦之日,諸位遠道流寓某處,且不論華選如何,麥某在此先恭祝諸位福慶初新,壽祿延長。來,飲勝——”
莫宣卿也舉著杯子跟著廳裡面諸人一起回祝:“福延新日,慶壽無疆。飲勝——”
他偷偷地覷了一眼站在人群中彎腰一拱手肅拜的康娘子。見康娘子臉龐被大堂內人頭湧湧的人氣蒸得臉龐紅撲撲的,一雙碧綠的眼睛和潔白的肌膚顯得更加明媚動人。
卻是見得康娘子的眼波不經意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流轉,含著無限春意,莫宣卿隻覺心中宛如有一朵美麗的花正在盛開,仿佛嶺南每年春天都會盛開的木棉一般,紅豔豔,奪人心魄。
吃了“年夜飯”,士子們沒有守歲,都紛紛辭了麥老板回去睡覺。因為明天的元旦日是要去含元殿集體朝見大唐天子的。
夜已深,屋子裡沒有點燈,寒風輕輕的從窗外滲進來,送來了滿屋被院中的火堆點響的“劈劈啪啪”的爆竹聲和竹子燃燒的清香,
莫宣卿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還睜得很大。如此深夜,他為什麽還不睡?
莫非他還在等人?
他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他的心卻忽然跳得很快了,這時腳步聲已停在他門外。
門沒有閂,一個人輕輕的推開門,走進來,又輕輕的將門掩起。
腳步聲更輕、更慢,慢慢的走到他的床頭,慢慢的伸出手來,輕輕的摸著他的臉。
仿佛從傳奇小說中走來的狐仙和豔鬼。
她的手冰冷而柔軟,還帶著成熟誘人的芬芳。
然後,似乎是衣服落在地上的聲音,莫宣卿就已感覺到一個溫軟的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
就像是一條魚滑進水裡那麽輕巧,靈敏,自然。
她的身子本來也是冰涼而柔軟的,但忽然間就變得發燙起來,而且還在發著抖,就像是庭院那裡燃燒而跳動的火焰一般。
刺激,刺激到莫宣卿似乎連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她也沒有說話,她的身子抖得更厲害。
他忍不住翻著身,緊緊擁抱著她。
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點,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陣陣漩渦。
她的胸膛已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豐盈而柔軟;她的手開始滑動著,引導著他的前進路途。
莫宣卿正是對一切誘惑和刺激都充滿著好奇的年齡。
屋子裡一片黑暗。
在這麽黑暗的屋子裡,無論什麽事都會發生的。
誰知道這屋子裡將要發生什麽事?
他睡得很甜,他已很久很久沒有睡得這麽甜了。
等到他醒來時,枕上還留著余香,她的人卻已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