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更熱鬧的是在貢院前照著板樣“家狀”填寫自己的履歷表,去尚書省的戶部遞交自己的“文解”(介紹信)。“家狀”包含考生姓名、年齡、籍貫、父祖姓名、父祖官職、舉數、場第、相貌特征等內容,州府開具的“解狀”,是證明考生具備考試資格。
舉子交納文解、家狀後,要結款通保,並寫明在京都的住處。通保的辦法或是舉子互保,或是請一名在朝為官者擔保。
於是,嶺南舉子們紛紛互相組合結款通保。
莫宣卿也不例外,和張賦、陳舉子寫了互保書遞了上去。
現在整個長安城,恐怕最多人集結的就是禮部的南貢院了。各地州府所貢的舉子陸續集中到了長安與兩京國子監的學生匯合,總人數在千人以上。立刻形成“麻衣如雪,滿於九衢”的景象。
在正式考試前,按照《唐大詔令》裡的《令明經進士就國子監謁先師敕》舉子們還要到國子監去拜謁孔子像,“學官為之開講,質問其義。仍令所司優厚設食,兩館及監內得舉人亦準此”。去國子監去大吃大喝一頓是個重要事情。
張賦自然選擇的不是明經而是進士,唐朝考試設科及禮部試的科目雖多,但要說真正顯貴的卻只有進士科。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這兩句說的就是進士科。各科加起來,朝廷每年取士百多人,但真正尊榮無比的卻只有進士科的二十多個,掛花遊街、曲江賜宴,人們看的,傳誦的名字也都是進士科的新進士們,而“士林華選”也只是進士科的專有稱呼。至於其它諸科的新選之士們則幾乎全是陪襯。
舍去這些面上的榮耀,即便是通過吏部關試後分發職司時,分的最好,升遷最快的也是進士科,總之,對於新進士們而言,無論啥好事兒都被進士科士子們給佔全了。
張賦的家世寧可選擇恩蔭,也不會選擇除了進士以外的科去考,考個明經,從個縣尉主薄起步去當官,他張賦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啊!
要知道,由吏到官可是千難萬難,即便能入流品,以後升遷也極是艱難。從流外熬到流內要花了十幾年,從進縣衙當差差不多要二三十年了,才能熬到從八品。而同樣年齡相仿,入仕時間也差不多,如無意外,進士科的熬個從五品下也未必不能。
五品可以算邁入大唐高級官員的行列,而八品,當縣令都還不夠格呢!
相差六級啊!
這是多大的差距?
其實成敗之間,他們就差在一個科舉功名上!
張賦決心,這次必要考個甲等,金榜題名,絕不在其他的功名上花時間,考不上,就接著考,反正自己還很年輕,自己的目標就是像祖先張九齡三兄弟一樣出將入相,賜封國公。考進士再艱難也是快車道。
交了互保書的張賦今天看什麽都特別順眼。
因為年近歲晚,墳典行也不怎麽營業了,所以也不再讓莫宣卿抄書了。不過莫宣卿也為此小小地掙了幾文錢,至少這幾個月的起居生活吃飯都能對付了。而且他也很是用心填寫了幾首琵琶詞,被張賦找了人賣去了梨園弟子那裡,也得了數貫錢,著實富裕了一把,沒有剛來的時候那般窮酸了。
此時見他頭戴折角方巾,身穿厚厚的圓領白色絲綢綿袍,內裡是小羊皮裘,腰系水火絲絛,懸著一枚白色藍田玉玦,加上他瘦削的身材,看上去真真是稱得上“玉樹臨風”四個字。
莫宣卿對長安元正節前布置景象也很是新奇。
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為過年,不,過元正節而忙碌而喜慶。面對馬上就要來到的元旦和上元節,莫宣卿他們也不禁被整個長安城裡的喜氣洋洋所感染,雖說身處的不是貞觀、開元那樣的太平盛世,但畢竟大中年間也算是大唐難得的太平時光,長安更是如此。
唐玄宗時曾專門頒布《假寧令》,規定道:“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瞧見沒,在唐朝的時候,就已經有“黃金周”了。
冬天的雪,下起來總是紛紛揚揚,漫天飛舞的,只有銀裝素裹,不見一絲兒綠色。
今日,新雪初晴。
“筮仕無中秩,歸耕有外臣。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張賦哼著盧照鄰的《元日述懷》,搖頭晃腦地走著,看著積雪和披紅掛綠的一家家庭院顯得十分好奇。
嶺南是沒有這樣的景象。
嶺南到處都是綠色,到處都是濃得化不開的綠,一年四季,姹紫嫣紅開遍,白色的是玉蘭樹,紅色的是杜鵑花,紫色的藤蘿爬滿了眼簾。
沒有積雪,哪怕是最冷的時候,廣州也看不到積雪,也許,在五嶺上的爭奇鬥豔的梅花叢中可以看見吧。
而長安卻是富貴而雍容的。
莫宣卿和張賦正在沿街觀看賞玩間,見前面幾個胡商家奴正圍著一個少年在那裡爭吵,那些胡商家奴個個堵在路上,挽袖擼拳,眼看那少年便要吃虧。
莫宣卿聽那少年似有嶺南口音,不覺走過去,聽得那少年叫嚷道:“你一班兒波斯奴如何懂得堪輿風水?爾等庫房宅邸胡亂建築,全不以法度,自家受了破敗,卻來尋某晦氣。”
莫宣卿忙分開圍觀之人,上前道:“小郎君休怕,此是長安,金吾衛、巡城武侯隨時可至,諒這些奴才不敢傷你。”
這時候,一個站在旁邊的卷須胡商上來道:“你這郎君好不曉事,這小奴自稱懂堪輿風水,來誑我,我家奴才並不與他計較,他便指著某的貨倉口吐不吉之言,某的貨倉便於昨夜被火燒了,我足足二百匹絹帛都被燒盡了。某氣不過,在這路上正正遇見這小奴,便著家奴攔下與他理論短長,你這郎君前來打岔,莫非要代這小奴賠償?”
聽得那莫宣卿登時便無名火直衝頂梁門,怒喝道:“朗朗乾坤,你這人好生無禮!”
隨著他走來的張賦聽了更是發了公子脾氣,道:“你自家燒了絹帛,卻來怪人,便是這小郎指出你的貨倉修築無方也是這小郎好心,你卻作了驢肝肺不說,還要來怪人口吐不吉,真真是不講理了,好,好好,你若有理不講,待巡城武侯來再與你作道理,休要怪我大唐法度無情了!”
張賦回身“嗆啷”一聲拔劍在手,怒喝道:“爾等若敢上前無禮,某手中利劍也不認得爾這班兒波斯奴!”
西域路上各類胡商裡就數昭武九姓的粟特人與大唐來往最多,這些胡商也不是波斯人,而是粟特人,張賦哪裡分得清波斯和粟特人的區別,所以隻好罵到波斯人頭上去了。
而粟特胡商極會看風向,本來是抓住這個少年想出出氣,沒想到惹動了幾個舉子文人,而且還有一個鮮衣怒馬,出身高貴,不覺心下便怯了幾分,正待沒奈何轉彎,卻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碧眼胡姬來。
那胡姬俯身下拜,道:“張郎君、莫郎君、陳郎君萬福。”
莫宣卿一看,認得卻是快活林逆旅的胡姬康娘子。
康娘子對他甚好,多有照顧,雖說平日裡,這康娘子不時丟個媚眼,撒個嬌,淺笑薄嗔地調笑兩句,但對莫宣卿還是極好的,莫宣卿見到她,一肚子火登時去了一半。
張賦雖認得康娘子,但脾氣發作了,哪裡收得住,隻將長劍還鞘,勉強道:“康娘子何事?”
康娘子往日言笑無忌,今日卻是肅容道:“三位郎君,這是奴奴故國之人,不合頂撞了郎君,奴奴且來說合一番,望三位郎君寬恕則個!”
張賦按劍道:“康娘子,這些個胡商與你素不相識,雖說與你有故國之情,但不合在這誣賴好人,欺負這少年硬索強要,若今日不是某等遇見,在這長安城裡卻教這胡兒欺負了我大唐男兒。”
莫宣卿回頭看著那少年,溫言道:“這位小郎君,如何稱呼?”
“在下嶺南東道竇州府(今信宜市鎮隆鎮八坊村)楊益,字叔茂,號筠松。”那少年叉手為禮回答。
這楊益楊筠松可是未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日後,他登科成為進士,直做到金紫光祿大夫,掌管靈台地理事,成為一代堪輿大師,中國測繪學的開山祖師。
他的諸多著作被悉數收入《四庫全書》,其中《撼龍經》更是形勢派風水鼻祖的代表作,此後的風水術中崇尚理氣的一派都推崇他的理論,在地理堪輿學上具有極其崇高的地位,可以和孟子在儒學上的地位相當,其所有的著作,均為地理風水上的必學經典著作。
但現在,他還不過是個尚未長成的少年,惹了一身的麻煩。
莫宣卿還禮道:“某也是嶺南東道之人,封州莫宣卿,字仲節,號片玉;這位是廣州張賦,字展詩,號劍魂;這位是廣州陳度,字有衡。”
楊筠松趕忙見禮。
康娘子見狀,忙走到那卷須胡商面前,嘰嘰咕咕用那粟特語交談了一番,那胡商卻是說道:“今日見得娘子,便是折光了這些財物也不打緊。既然娘子說合我等也不與這少年人計較許多,只需他來日為我指點一處貨倉所在則可。”
康娘子忙衝莫宣卿、張賦、陳度、楊筠松幾人,道:“我這故國的商人也不追究楊郎君無心之過,望各位郎君也念在奴的薄面上休要與他們一般見識,兩下不追究,可好?”
那胡商道:“這長安城恁地如此之大,西市也需找半日都不得見,不若娘子為我引路,我去整治一番席面,算是今日交得楊郎君這個朋友,請各位喝一杯酒如何?”
見這胡商也算知機,雖不是正式地賠禮,卻也放下臉面請喝酒,於是幾人便都罷了,圍觀的人群見雙方不再衝突,都一窩蜂地散了。
到了西市,尋了個酒樓,那胡商也不會點菜,康娘子便去點了酒菜來,盡有那什麽禦黃王母飯、什麽畢羅、什麽蝦炙、什麽乳釀魚,劍南燒春酒之類的長安名菜,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比年夜飯的質量還要強,倒也算狠狠地宰了那胡商一刀。
待散了席,康娘子又和那胡商用粟特語說了好一會話方才去雇了輛驢車,將喝得昏天黑地的三個,不,四個嶺南士子給拉回了快活林逆旅。
次日醒來,莫宣卿仍覺腦袋昏沉,口渴得緊,正摸索著去找水,卻見門開處,康娘子提著一罐熱騰騰的開水進來,在杯中倒了杯熱水,扶起莫宣卿,喂他喝了半盞水。
這滾水下肚,莫宣卿隻覺得胸中溫暖,登時便清醒了不少,而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卻聽得康娘子一聲輕笑,道:“莫小郎君,餓了?”
康娘子變戲法似的從身邊拿出兩個胡麻餅來,遞了一個給莫宣卿,自己就一小條一小條地撕著吃了起來。
莫宣卿臉上一紅,接過來慢慢地咬著在嘴裡細細咀嚼著。
嗅著康娘子身上成熟女人特有的若有若無的香氣,莫宣卿的臉紅的更加厲害了。
康娘子笑著道:“昨日那些人是我故國康國的商人,在絲路之上來往販運貨品,每每可得巨利,奴昨日見得他們,打聽了故國親人消息,說不定有一日也可以回轉康國見到親人。”
唐朝時,在今中亞錫爾河以南至阿姆河一帶, 分布著所謂“昭武九姓國”,他們原居住在今河西走廊一帶,為匈奴所迫,遷居此地,分為九個小國,包括康、史、安、曹、石、米、何、火尋和戊地國。他們處在古絲綢之路上,世代善於經商。唐中葉平定西突厥後,這九個國家便臣服於大唐王朝,總稱“昭武九姓國”。他們都是粟特族人,很早就和中國發生了關系,有相當多的粟特人遷居於中國。
唐朝的康國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當時康國為昭武九國之首,是西域的大城。
莫宣卿不禁好奇地問道:“康娘子你是如何來到大唐的,也是隨商隊來的嗎?”
康娘子神色有些黯然,低頭沉默了一會,才說:“奴是康國大族家的女兒,不合被那大食人拐了,隨商隊賣到長安來了,幸得老天垂憐,皇帝大赦,脫了奴的奴籍,急切間回不得家鄉,隻好在這快活林逆旅安身,尋覓機會,好有一日能回去。”
莫宣卿道:“如今你尋覓得他們不就可以回去了嗎?”
康娘子幽幽地道:“難啊!現在安西、北庭都失陷吐蕃賊的手裡,日日打仗,他們來到中土大唐已然不易,帶我回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莫宣卿心裡忽然一跳,鼓足勇氣,呐呐不清地說:“那,要不你就不回去了,留在大唐吧。”
康娘子眼波流轉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留下,這裡無親無故的,留下何用?奴一個弱女子能倚靠誰?奴年歲漸長,胡旋舞是跳不了了啊!”
莫宣卿心頭狂跳,道:“某,某,某願娘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