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古雅的香爐正發散著嫋嫋輕煙,三種煙的色澤不同,氣味也各異。
每一種香都是極為難得的香。
而甘露殿裡則溫暖如春。
滾熱的地龍通過銅管將空氣烘得暖烘烘的,
畫屏廣闊,上面沒有花團錦簇的繪畫和刺繡,只有一行行用極精美的鍾王體楷書寫的字。
字,當然是名家手筆,筆法自由灑脫,剛柔並濟,雍容大度,韻味十足。
但上面寫的竟赫然是貞觀政要。
二百年前,太宗文皇帝的“貞觀之治”一直受到褒揚,此刻看著屏風出神的大中天子李忱也同樣在追慕著祖上的榮光。
李忱頭戴折上頭巾,身穿窄袖、圓領的黃色袍衫,上繡著團龍紋,腰系藍田白玉九環帶,足蹬黑緞**靴,華貴異常。雖然是方面大耳,他兩腮的肉卻有些松弛下垂,短粗的臥蠶眉下一雙眸子開合間卻如利劍一般,似乎能夠直刺入人心。
李忱悠悠地歎了口氣。
“太宗之賢,自漢以來,一人而已。任賢使能,將相莫非其人,恭儉節用,天下幾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也!”
貞觀政要的內容他幾乎都能夠背的下來,但是他幾乎每天都在看,他每天都希望能夠從祖先這“千古一帝”的施政中揣摩出應對目前大唐王朝的措施和手段。
雖然他繼位已經五年了,大唐卻仍然處於一個內憂外患的時代。
內,有馬元贄掌握神策軍,是肘腋之患;外,河北三鎮(魏博、幽州、成德)等近二十個藩鎮不遵朝廷號令,更加令人難堪的是會昌(唐武宗)五年滅佛運動中,二十六萬僧尼還俗,解放了佛寺雇傭的十五萬奴婢,多了四十一萬兩稅戶;政府新增土地數千萬頃,卻仍是入不敷出。每年開支要比收入多出三百多萬,而其中的缺口只能是靠提前收稅來解決。
堂堂大唐帝國,怎地如此難堪?
李忱多希望自己的手下也像太宗一樣有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魏征這樣的名臣,有李靖、徐績、尉遲恭、侯君集這樣大將,這樣,才能奮起蕩平那些軍閥,驅逐入侵的胡騎,重現四海一統。
可是白敏中、韋琮、崔元式、令狐綯他們能成為房謀杜斷般的名臣嗎?高駢、張仲武又會是李靖、徐績那樣戰無不勝忠心耿耿的戰神嗎?
從甘露殿向外望去,內侍、宮女一個接一個,肅立、等候、看上去個個都是赤膽忠心,但是其中有多少是馬元贄呢?那些門閥世家出身的軍將大臣又有多少是潛在的藩鎮?
李忱心裡一寒。
只有選拔任用新的人,新的勢力,他們是寒門庶族,沒有根基,他們的忠心和才華只能夠獻給朕,只有像太宗皇帝那樣任用徐績、馬周這樣的寒門才能平定亂世。
而且要用南方人,北人世家盤根錯節,南人大族卻多已勢力衰微,尤其是福建、廣州、桂州、邕州、交州地方的人,這些地方雖然遙遠,但對朝廷忠心,又有海利之便,可以給朝廷提供豐厚的海鹽和金錢。
李忱又想起了遠在河西沙州(今甘肅敦煌)的張議潮部,他在大中二年就起義奪回了沙州和瓜州(今甘肅疏勒河以東安縣),但他派出的使者悟真和尚到今年才繞道到天德軍(今內蒙巴彥淖爾市和包頭市之間,烏拉特前東北)由防禦使李丕派人送來朝廷。
河西之地,原本是大唐連接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的走廊,“安史之亂”河西和隴右的軍隊被調到內地平叛。邊防的空虛,讓吐蕃有機可乘。吐蕃采取步步蠶食的策略,佔據了河西,甚至威脅長安。
佔領了河西的吐蕃人,所到之處,焚燒廬舍,驅掠人畜。被俘虜的唐人,老弱悉數殺光,少壯全部充當奴隸,而且用刑極為嚴峻,小罪就用刺瞎眼或用皮鞭抽打,而且隨心喜怒而沒有任何法律。經常囚禁人在深數丈的地牢裡面,關上二三年才放出來。
更讓唐人難堪的是,吐蕃不許他們穿漢人的民族服飾,說漢人的語言。他們只能在每年元旦,穿漢裝祭祀祖先,向東方遙拜,拜完後哭著脫下衣服。
德宗時期,大臣韋倫經過河西,那些被俘的唐人蓬頭垢面,見到大唐使臣,或捶胸流涕,或向東方拜舞,日日盼望王師歸來。
想到這裡,李忱手中握著的一管狼毫筆突然折成了兩段。
恨,有時候是一種力量。
張議潮這樣的沙州大豪同樣遭受了吐蕃的蹂躪,在大中元年(847年)五月,河東節度使王宰率軍於鹽州大敗吐蕃軍,次年十二月,鳳翔節度使崔珙又一舉收復了原州(今寧夏固原)、石門等六關和威州(今寧夏中衛)、扶州(今甘肅文縣)。於是,看到機會的張議潮率眾在沙州發動起義。
他們能站住腳跟嗎?
李忱一直有深深的憂慮,朝廷現在給不了沙州任何實質上的支持,以朝廷的財政狀況也無力發動對吐蕃的大戰,更別說收復河西派出援軍了。
河西沙州究竟現在如何?是不是被吐蕃人屠殺盡了當地的漢人呢?
內憂外患啊!
李忱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但是他並不是一腔熱血的衝動的孩子。
他是憲宗李純的第十三子,是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的皇叔,論年齡卻比敬宗和文宗還小一歲。因為他是宮婢所生之子,從小就學會了謹言慎行,不多說話,太和、會昌兩朝,他與眾人在一起時,常常沉默寡言。
文宗、武宗常在宴飲集會之時強逼他說話,以此為樂,稱為“光叔”。武宗為人豪氣,尤為瞧不起李忱,對他不甚禮遇。
會昌六年(846年)三月二十一日,武宗病危,宦官馬元贄等認為李忱較易控制,就把他立為皇太叔,“勾當軍國政事”,結果這個時候他才露出崢嶸頭角,迅速控制住了朝廷局面。
李忱一直都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人。
他能隱忍,也能發作。
他繼位的第二天就能將權傾天下的李德裕、李讓夷等人罷相趕出政事堂。
他看了看刻在碧玉鎮紙上“至亂未嘗不任不肖,至治未嘗不任忠賢”這一行小字,慢慢地鎮靜了下來。
“忠賢,忠賢,忠賢。”他喃喃地道。
李忱振衣而起。
“來人,命值日的中書舍人來甘露殿見朕。”
按照唐朝的規製,中書舍人這個職位是在中書省掌製誥(擬草詔旨)的,有中書舍人六人,正五品上。掌侍進奏,參議表章。武則天時稱鳳閣舍人,凡詔旨製敕、璽書冊命,皆起草進畫。
這就是皇帝的秘書,而且還是貼身大秘書。
所以他們要輪流值日。
今天值日的是杜牧。
很快杜牧就在小宦官的帶領下一溜煙地來到了甘露殿。
甘露殿一直都是皇帝的書房兼辦公室。
杜牧走進來,見李忱眉頭緊鎖,便行了君臣之禮後問道:“聖人要擬何旨?”
李忱將手向下按了按,道:“牧之,朕想問汝些事情?”
“請聖人明示!”
“元旦過後就要開科考了,你是本朝詩文大家,投行卷者當不少,你可有薦者?”李忱笑吟吟地道。
唐朝科舉本來就不糊名,不謄抄,可以推薦,所以李忱這麽問自然沒有問題,杜牧也沒有搞舞弊的嫌疑。
而且進士科錄取者極少,一次不過二三十人而已。
“既然聖人垂問,臣只有嶺南士子莫宣卿可薦,此子詩文天真自然,如渾金璞玉,讀書雖不算廣博,但對經史都頗有心得,且目光銳利,能直指要害,實是未來館閣之才。”杜牧徐徐而言。
“卿以為莫宣卿未來可用?”
“臣以為,嶺南百年來除張九齡兄弟外,未從科舉得一佳人才,今有莫宣卿這等人才,既是嶺南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何也?”
“嶺南偏僻,卻有廣大之地,又有海貿之利,誠為社稷未來之要處也,若民風不開,山獠遍地,我開拓嶺南交州等地不知要費多少工夫,今有莫宣卿等嶺南士子得中進士,必倡我大唐文學,傳我大唐聖人之道,純樸民風,移俗蠻獠,得無窮之地,成大唐之臂助也!”
李忱聽得臉上不禁面露微笑。“一個莫宣卿就有這麽大的好處?”
“一個莫宣卿當然不夠,嶺南文治遠落後於中原,但衣冠之族,漸漸南下,過韶關,下五嶺,越珠江,臨大海, 代代努力,代代傳誦,中原文化,浸潤而下,張九齡兄弟是嶺南傑出之才,如今莫宣卿等嶺南士子如得中金榜,必感念陛下恩德,嶺南文風更又傳漫,豈非又是我大唐恭順之地,永附中原,遠勝於不服王化的吐蕃黨項。”杜牧躬身回答,奏對如流。
李忱聽得不住的點頭。
忽聽得殿外有尖聲唱道:“大家(宦官對皇帝的稱呼),有急報——”
但見得一個身穿低級小黃門衣服的宦官急匆匆走進來,趴在地上,雙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封好的書信。
這是十萬火急的急報。
李忱忙伸手取過書信。
黨項叛亂還是沒有平複,數日之前與河東節度使李拭部下發生了激戰,雖然被河東節度使李拭的部下殺傷不少,卻沒有能被驅逐或投降。現在請賞請餉的請求已經隨報發到了。
李忱心裡湧起一陣煩悶。
他沉重地放下手裡的書信。
國力衰微,處處艱難啊!
杜牧侍立在一旁,見李忱滿面煩憂,便道:“聖人煩憂,臣之罪也!”
“為何卿有罪?”李忱驚問。
“主憂臣辱。”杜牧躬身道。
李忱道:“此非誰人之罪也。朕憂慮天下,非一時可解。卿但寬心,朕知卿好讀兵書,曾注曹操所定《孫子兵法》十三篇。又著《罪言》、《戰論》、《守論》、《原十六衛》等文論當代兵事。平定亂世,須得卿等為朕籌謀。”
李忱振衣而起,一掌拍在面前案幾上,恨恨地道:“朕必將平滅西虜之寇,掃平天下群醜方自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