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冷,而且乾。
玉門關外吹來的朔風就像沙漠裡的沙子一樣,又乾又硬而且還像刀鋒一樣鋒利。
在嶺南東道那樣溫潤潮濕,充滿了生機和鮮花的地方長大的莫宣卿,臉上已經被長安的寒風吹出了刀割一樣小小的口子,也像刀割了一樣疼。
莫宣卿往手裡呵了口氣,搓了搓手指,繼續伏案抄寫。
沒辦法,手裡雖然還有幾文錢積蓄,但畢竟長安城生活物價高,像莫宣卿這樣的“長漂”的讀書人隻好去西市的墳典行(書店)去抄書。
大唐雖已經有了雕版印刷術,也漸漸開始普及了,但書籍的價格依然頗高,墳典行裡賣的書籍裡,依然多是手抄本,貧寒的士子多會來墳典行花低價抄書,或者以抄寫代抵讀書的花費,甚至通過抄書賺點錢。
莫宣卿的書法不錯,寫得一手小楷頗為精巧,所以在這裡抄寫書籍給自己賺點日常嚼裹倒並不算難。
不過冬日天寒地凍,長安炭薪又甚貴,加之墳典行裡書架子是木頭的,書籍不是絹帛就是紙張,哪裡敢在裡面生明火,莫宣卿只能靠著窗前的日光看書抄書,這樣一來,硯台中的墨汁就要時常以熱水化開,不然連墨也是結冰的,更沒有辦法研墨寫字。
好在這家墳典行主人也是個心善的,給了莫宣卿一個湯婆子(錫製暖水瓶),勉強也能讓這個嶺南孩子在窗下抄書。
莫宣卿用湯婆子給硯台裡加了點熱水,化開結冰了的墨汁,趕緊用毛筆舔了舔墨,用工整的小楷又奮力疾書起來。
這時,冷冷清清的店中走入了幾個人。
莫宣卿停下筆,抬頭看了看。
為首的錦衣貂裘,但一看便知是個富貴人家的,那通身的氣派,說不定還是王侯世家的人物。
那穿貂裘的中年人神情威嚴,店中的幾個小二都為他的氣派所懾,竟畏畏縮縮不敢過來招呼。
中年人灑然一笑,信步走到一排書架邊,拿了一卷書,解開縛繩,翻閱起來。
一個小二硬著頭皮走來道:“郎君,本店多有孤本、善本,不知郎君需要何等樣書籍?”
中年人旁轉過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將手中一把銅錢塞到小二手中,道:“去尋些樂譜來,全都取來,若是有多便是賞你了。”
那小二不覺笑逐顏開,連忙道謝,轉身便一溜煙去尋樂譜琴譜工尺譜去了。
中年人走到窗邊,望向窗外一枝橫斜的蠟梅。
鵝黃色的小花迎著寒風輕輕搖擺,一隻覓食的麻雀“唧唧”一聲從花枝上掠飛而去,消失在遠方。
中年人眼中分明有一絲惆悵。
莫宣卿垂下眼簾,又打開湯婆子,倒了點熱水化開墨汁,繼續低頭抄寫。
他抄寫的是佛經《金剛經》。
大中天子開了佛禁,壓了道士,讀佛經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佛經可是正經八百的暢銷書。
莫宣卿正抄寫到第五品如理實見分的“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那中年人低頭一眼瞥見,卻是輕聲讚了聲:“好,好字!”
莫宣卿笑了笑,輕聲答道:“謬讚了!”
莫宣卿雖寫的是小楷,筆法工架卻是褚遂良的《大字陰符經》的路數,欹正相生,寓拙於巧,變化多端,不落蹊徑,極有盛唐風骨。中年人身居高位,自然眼界不凡,見得這一手好字,自然激賞。
中年人斜倚在窗邊,笑吟吟地問道:“小郎君是在這裡抄書自己讀還是為墳典行抄書。”
莫宣卿停下筆,站起身來,揉了揉手腕道:“不敢當貴人下問,在下是趕考的士子,囊中羞澀,不得已,為墳典行抄書以求些使用。”
“哦?小郎君是哪裡的舉子?”中年人問道。
“在下是嶺南東道封州舉子莫宣卿。”
“關山迢迢啊!”中年人歎了一聲。“如今中原板蕩,不知嶺南可安否?”
莫宣卿道:“嶺南荒僻,但山清水秀,物阜民豐,物產豐富,奇珍處處,卻惜瘴癘遍地,地下卑濕,所以近海者稀,五嶺者豐。好在民風安定,諸獠不興,波斯大食,百船如織,落碇廣州,心向長安。”
中年人見他對答如流,言辭文雅,心中甚是喜歡,便道:“小郎君好口才。嶺南雖有瘴癘水患,卻勝於邊塞烽煙,不知小郎君對如今中原板蕩,胡寇擾邊可有與聞?”
“貴人何故問我?”莫宣卿肅然道:“今大中天子治世,雖吐蕃黨項倡亂擾邊,卻正是我輩書生隨聖人一掃妖氛,定國安邦之時也。胡寇擾邊,此軍國之事也,時朝堂諸公,參商權謀,雖計議未決,卻非憑道聽途說,隨口指彈,更非書生所見,可以定計也。區區之見豈容汙清聽哉!”
那中年人被他這番話說得心下奇怪,這少年舉子本該是熱血激昂,哪怕說得有些越矩也是常理。想不到竟如此沉穩,該說的說得頭頭是道,不該說的竟是滴水不漏,莫非真是胸有百川,心性沉穩,有宰相胸腹?
當下,他也不惱,呵呵一笑道:“莫小郎君或許不知,某近日與聞,黨項為邊患,發諸道兵討之,連年無功,戍饋不已,右補闕孔溫裕上疏切諫而貶柳州司馬。吐蕃論恐熱遣僧莽羅藺真將兵於雞項關擊尚婢婢,尚婢婢糧草匱乏,部將磨離羆子敗死,隻留拓跋懷光守鄯州,恐熱便率輕騎五千追至瓜州,並大肆劫掠河西的鄯、廓等八州,殺死青壯無數,將老弱者以及婦女的鼻子和膝蓋骨割去,用長矛刺嬰兒作為遊戲,焚燒住房,使河西五千裡之內,一片赤紅,盡作焦土。實在是慘不忍言呐!”
中年人看了看莫宣卿,見這少年面色漲紅,氣惱之情溢於言表。心中不禁想道:畢竟是個少年人,這等事情如何能忍得。
“又得聞聖人已任命鳳翔節度使李業、河東節度使李拭一並兼任招討黨項使,想來討平黨項不難,然則吐蕃殘暴難製,終是大唐之患。”
“貴人如何不知否?黨項之反由是因邊帥,邊帥利其羊馬,或欺奪或妄殺,黨項不勝憤怨,故反。如需平黨項,不必尺刀寸箭,選清廉儒臣以代邊帥之貪暴者,不妄殺,不侵奪,則黨項自平!”莫宣卿又略一沉吟,道:“吐蕃與大唐多年攻伐,長慶會盟後又與回鶻攻戰多年,其弊有三,一、常年征戰,則使國力受損,賦稅日重,青壯為軍,耕牧缺民,其民必難堪之累,雖掠我邊塞,終非長久;二、苯教斥佛,常滅法行魔,上天厭之,地震、冰雹、雷擊、瘟疫時發,丁壯日減,財賦不濟;三、吐蕃讚普、宗室貴族和大臣之間攻殺不已,殺戮日甚,不聚民心,隻圖眼前之利,縱釋迦牟尼佛臨凡,難製其殺心,亂象已生,久必敗矣!我大唐天子只要內修德政,外利兵革,待其時也,可遣大將一鼓破之,便是滅國擒主也未可知。”
“好,好,好,莫小郎君宏論滔滔,辨析入理,真令某耳目一新,如撥雲見日也!”那中年人拊掌大笑。“當浮一大白!”
他轉身衝身邊的仆役吩咐道:“去取酒來。”
不多時,仆役取了一小甕“劍南燒春”來,而且還是用熱水燙過,握在手中尚覺溫熱。
中年人倒了一碗遞給莫宣卿,又給自己斟了一碗。
“莫小郎君,年紀輕輕便由此見識,大令李某佩服,某與君共飲之。飲勝——”
“李貴人相問,在下一些淺見,得貴人賞識,惶恐惶恐。貴人賜酒,當為長者賜不敢辭也!且為貴人壽,飲勝——”莫宣卿大著膽子一口將酒喝乾。
莫宣卿平日裡不怎麽喝酒,這下喝得急了,嗆了一下,頓時白淨的臉上飛紅一片,忙舉手掩住嘴,大聲的咳嗽了起來,引得那姓李的中年人哈哈大笑。
這時,小二拿著一堆書籍送了過來,都是各種樂譜。
那李姓中年人挑挑揀揀,隨口和莫宣卿說了幾句閑話,撿了幾本琵琶樂譜買了去。又回頭看見莫宣卿衣著單薄,便朝隨身的仆役丟了個眼色,拱手與莫宣卿告辭而去。
莫宣卿回到書案旁,正想盤腿坐下,那中年人的仆役捧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走了過來。躬身施禮道:“小郎君,這是敝主人贈你的一些物事,請收下,萬勿推辭!”
莫宣卿吃了一驚,道:“貴人厚贈,某何德何能敢厚顏收受,煩貴仆回稟,貴人高義,愧不敢當。”
那仆役也不多話,徑直將包裹放在案上,躬身一禮,退出門外,揚長而去。
那小二笑道:“莫小郎君,休怪某多嘴,這長安城中王侯將相不知凡幾,這人想必也是個國公郡王之類的人物,家資萬貫,與你投緣,說得他心中開心,或是得了你的某些提點,相通了一些事情,賞下錢財與你,卻不為奇,想來小郎君福星高照,異日金榜題名,或是這貴人的臂助也不一定哩。”
莫宣卿聽了隻得收下包裹,繼續伏案抄書。
不覺紅日西斜,莫宣卿抄完了佛經,背上包裹,去廚房尋了碗熱水,就著懷裡帶的胡餅胡亂吃了,便去墳典行主人安排的一個小房間裡歇息。畢竟從崇仁坊到西市要橫跨七個坊,若是急匆匆趕回去,未必能跑得贏夜禁的鼓聲。
這房間極小,不過容得一張床,幸好床上還有鋪蓋,加上莫宣卿帶的衣物,倒也勉強抵得住寒氣。好在房間雖小,卻也潔淨,不過是胡亂放了些雕版雜物而已,卻是比那快活林逆旅清靜。
躺在床上,莫宣卿沒來由想起了胡姬康娘子。
康娘子雖說韶華不再,卻風韻猶存,身段凹凸有致,最是那一雙碧眼,水汪汪,碧瑩瑩,仿佛一隻慵懶地臥在暗夜處貓子狸奴的眼眸般攝魂奪魄,秋波轉動,真個能將人魂靈兒勾了去。
一顰一笑更是不脫胡人豔姬那種誘人。
莫宣卿卻還是個童男子,更從來沒經過風月陣仗,而這段時間,康娘子又對他極好,飯食上甚是照顧。當然莫宣卿也是這些舉子和客人中對康娘子最為有禮,最是客氣的一個,也從來不將康娘子當做胡姬調笑,或是頤指氣使。
莫宣卿躺在床上,寒風陣陣,一時如何睡得著。便披了衣服起來,剔亮油燈,在燈下解開今日那李姓貴人贈送給他的包裹。
這一看,卻是吃了一驚。
其中有:一件白色綈袍,厚實緊密,織成回字紋,甚能禦寒;一套填充了絲綿的冬衣和靴子;二貫一千五百文的開元通寶;銀鋌十枚,全是二兩一個的。
還有一封書信,裁開細看,卻是寫的:
足下年少,見識高遠,某聞一席宏論,頓解數日之縈懷,相贈區區,聊表寸心耳!幸勿推辭,若異日再見,必洗耳作竟夕長談。
居然是上無稱謂,下無落款。
但出手豪闊,殊為少見。
須知道,由於貞元、元和年間的通貨緊縮,當時每石(唐代的一石約為59公斤)米才賣六百文錢,而一兩銀子名義上兌一貫錢,實際能兌一千三百文錢,二十兩銀子對於窮書生一枚的莫宣卿來說是很大的一筆錢了,但對於權貴而言就不算什麽了,郭子儀這樣郡王大臣的年俸是二十四萬貫,各州郡刺史月俸都是上千貫,這還不算其他的私利收入。相對而言這真是一份輕得不能再輕“薄禮”了。
只不過,禮雖薄,卻要看是誰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