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月還掛在樹梢,朦朧的星卻已躲入青灰色的蒼穹後。
麻石板的路上,結著冷冷的白霜。
莫宣卿這幾天就了解清楚了,本朝當世的詩文大家當是兵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令狐綯和太原郡公、尚書右仆射、門下侍郎白敏中,再有便是中書舍人杜牧。
今天莫宣卿打算先去吏部行卷,然後跟其他的嶺南東道的舉子們集體去拜謁宰相令狐綯。
其實,莫宣卿並沒有抱很大的希望。
令狐綯是世家出身,原是初唐時期位列“十八學士”之一的國子祭酒令狐德棻同族。其父令狐楚才思俊麗,能文工詩,號稱“於奏製令尤善,每一篇成,人皆傳諷”。他所撰寫的《憲宗哀冊文》,文辭情致典雅豐美,被文士所推重。而令狐楚的駢文更是當世之冠。令狐綯雖然文詞不如父親令狐楚那般名動天下,卻也是進士科登第,文章詩歌自是不差。
關鍵他是如今大中天子所倚重的宰相,若是得到他的青眼,便如昔年王維得了玉真公主的賞識一般,不說狀元郎,進士登科還是頗有可能的。
莫宣卿也知道,自己是農家出身,不是世家門閥,天生優勢不過是年輕而已,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自己年方十七,便是努力幾年考得進士也是實在的年少,不必急在一時。於是他便隨著大流一起去拜謁。
只是顯貴人家多在曲江附近居住,宰相令狐綯卻住在寺廟宮觀頗多的晉昌坊,從崇仁坊行去,有七個坊之遙,若無車馬,大半日也未必行得到,於是五六個考進士科的書生湊了百十個錢,雇了輛驢車,載著幾個書生,由張賦帶著一起去那晉昌坊,畢竟張賦是他們嶺南東道舉子中家世最好的,有他出面,也覺得謁見得宰相的可能性更多些。
莫宣卿和那幾個嶺南東道舉子擠在驢車之上,幾人初始還有些陌生,不多時便奈不得寂寞,互相聊了起來。
一個年齡略大的舉子道:“都說昨日日暮之時,有飛騎急腳遞直入大內,莫非吐蕃賊人又來襲擾邊疆?”
“不然,陳兄差矣!吐蕃如今襲擾邊關並不多,反是黨項羌人亂於邊塞為多,某得聞,羌人時常大掠邊塞諸州,殺戮酷厲,想是邊塞有州縣遭遇了黨項奴。”另一個舉子搖頭歎息道。
那陳舉子不覺惻然道:“想我大唐立國二百余年,邊塞烽煙,乾戈不休,原來只是突厥、吐谷渾為患,後來又出了個松讚乾布,於是吐蕃自太宗文皇帝到如今大中天子,無論是和親還是征戰,均是不得平之,現如今又出來了黨項羌人,這些邊境雜胡,時時牧馬南窺,掠殺邊境,大唐邊民何其苦哉!”
莫宣卿道:“自我大唐失了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以來,各都督府羈縻州皆失管束鎮壓,邊境胡兒不服王化,更得安史之亂後皆知中原錦繡富庶,盡自劫掠,以我邊境子民為奴,以我農桑為獲,自然邊地烽煙。若我大中天子奮發聖明,積蓄國力,得一二李靖郭子儀等雄略邊帥,雜胡十年可平。”
“十年可平?”陳舉子搖頭苦笑。
莫宣卿顏容冷厲,道:“陳君豈不聞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乎?昔年越王勾踐十年可滅強吳,我大唐有中興天子,蕩平邊塞雜胡只是反掌耳!”
陳舉子道苦:“莫三郎年少,豈不知如今大唐雖有中興天子,但北地有強藩不安於外,禁宮有閹宦擾攘於內,便是有李郭複生,何能乎?”
莫宣卿正要開口反駁,卻見張賦縱馬而來,叱道:“各位慎言,此是長安內城坊市,非是高談闊論之處,若為權貴所聞,不但我等科舉不得,便是性命也是可憂!”
陳舉子嚇得忙將手捂住嘴,臉色發白。
莫宣卿雖是年少氣盛,但知道乾系不小,自然不敢再說。
一個舉子長歎一聲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還是說說詩賦格律更好。”
莫宣卿道:“詩賦本就是國朝科考舉業,莫非兄有得意之作,為我等拜讀?”
那舉子被他一問,正搔到癢處,呵呵一笑道:“這些日來,居於長安,某新作兩首,倒是想在諸位方家前獻醜一二,請各位評說。”
這下連張賦也不禁豎起耳朵,想聽聽這舉子的詩。
這舉子見大家將眼光看向他,不禁心中大為得意,咳嗽一聲,吟詠而來。
“憑欄北望太行遙,千裡冰霜葉木凋。蕩淨浮雲天正闊,平蕪盡處一雁寥。”
莫宣卿聽罷,咂摸了片刻,輕歎了一聲,還未說話,那陳舉子卻是鼓掌道:“好詩,好詩,聞之有衝天凌雲之壯志,便是王昌齡、李太白也不過如此也!”
那吟詩的舉子聽得鼓勵,雖知道那陳舉子溢美之詞太過,也不覺有些飄飄然如滿飲醇酒,忙遜謝不已。
陳舉子恭維了別人,自己自然也不能藏私,詠了一首舊作,雖然平庸無奇,但畢竟他剛剛捧了人,其他人也隻好勉強讚了聲好。
一路談詩論文,半日功夫不覺便到了晉昌坊,晉昌坊為唐朝著名皇家寺院大慈恩寺所在地。寺內有唐玄奘為存放西天所取經書而建的大慈恩寺塔,也就是大雁塔。大慈恩寺佔了整個坊的東半之地,晉昌坊西南隅又有楚國寺,十字街之西北又有淨住寺,這晉昌坊坊內寺院密布。而令狐綯的宅子就在晉昌坊的這個區內。
白牆黑瓦,庭院深深。
一群舉子在朱門前彷徨無計。
門前豪奴踞坐著胡床,無論是鮮衣怒馬的張賦還是低聲下氣的陳舉子,都求不開豪奴把守的大門。
莫宣卿等了一會,不耐煩起來,繞著高牆隨意而行,不時倒是能看到各色新舊或清晰或模糊的信筆塗鴉。
忽然他被一首題壁詩吸引了。
字是好字,修長剛勁,字字精神,顯見有歐體神髓。
《九日》
玉谿生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人問,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莫宣卿品讀再三,抬頭望向天空,午後的長安天空藍的如水洗過一般,連白雲也不曾見一絲,只有冬日和煦的陽光帶著微微的暖意灑落在身上。
莫宣卿搖搖頭,輕聲道:“道是令狐八郎不過如此!”
他信步走開,不再和同伴們在這氣焰熏天的相府門口窮耗時光,自己寧可去看看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和積雪。
大慈恩寺離這裡並不算遠,而且,寺院門口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也頗為熱鬧,進香的香客和遊人還有賣各種小玩意和吃食的攤販,在這佛門清淨地卻形成了萬丈紅塵煙火的所在。
其實,金吾衛也不太管這些小攤販,畢竟也是不是太宗、高宗、則天皇帝的時代了,經過幾次兵災,這些奔忙著的兵曹、副尉甚至執金吾的士卒們,誰還不要有人買點吃食才能為皇帝陛下做事呢?何況是在這佛門之地,裡面的僧人和淨人們也要找點營生。
莫宣卿東瞧瞧西看看,不多時,手裡便多了個白面兒胡麻胡餅,用帶著油布裹了,一口吃下去,焦香四溢,帶著面餅那淡淡的食物甜味,讓餓的前心貼後背的莫宣卿頓時有了種小小的快樂。
他畢竟也才十七歲。
不遠處,卻見得一個小攤子上熱氣騰騰,那是賣餺飥(面片)的。
只見一個青衣婦人站在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正托著一個麵團,手指飛快地在麵團上挼著,一次挼出來大拇指寬、兩寸來長,極薄的一片,丟入滾開的水中,那水中一片白花花翻騰的面片在熱氣繚繞中極是誘人,不是別的,在這寒冷的冬日那股暖暖的意味比什麽都更加具有吸引力。
莫宣卿很想去買上一碗餺飥,哪怕只是一碗隻放豬油蔥花的餺飥,若是再放點茱萸或者薑汁的就更好了。
卻見攤子邊上的馬扎處,坐著一個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正在慢慢品嘗著一碗餺飥,他吃得很慢,很斯文,每一口都仿佛要咂摸出些與眾不同的滋味來一般。
這文士已經不年輕了,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皺紋,每一條皺紋都蓄滿了他生命中的憂患和不幸,但是他的眼睛卻是那麽年輕。
這是雙奇異的眼睛,瞳孔裡竟仿佛是春天的顏色,一若那灞橋邊被風吹動的柳枝,溫柔而靈活,又似乎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不遠處的槐樹上栓著一頭皮毛油光水滑健壯的毛驢,在寒風中低頭扯著地上的野草。
莫宣卿走過去朝那文士躬身一揖,道:“老丈,小子有禮了!”
那文士看了他一眼,泛起笑容,道:“小郎君無需多禮,尋某何事?”
莫宣卿道:“老丈可是來見令狐相國的?”
文士不禁奇怪道:“汝為何以為某是來見令狐相國的?”
莫宣卿淡淡一笑,道:“老丈的驢上有玉首劍,腰間有銀魚袋,雖未服緋卻是五品官員,老丈手指修長,骨節有力,食指指尖側有老繭,是為握筆所致,可知老丈長於文事。五品文官,此時在晉昌坊,想是等待見相國傾談要事。若是低品或者吏員必於相府門口候見,傳喚後趨而往之,只有五品服緋者才會在此閑暇食餅,候時等見。”
文士不禁笑了起來,仿佛是一股初春的暖風吹開大地的笑容,就連他眼角的皺紋也仿佛是渭水河波漾起的漣漪。
“不錯,不錯,汝這小子,有些意思!”
文士又道:“某確是在等候令狐相國,汝這小子莫非是來向令狐相國行卷的舉子?只是行卷舉子似你這般年幼者幾希!”
“老丈好眼力,小子是嶺南東道舉子,確是與同伴數人前來行卷,只是不得入門。小子見老丈於此,不欲與豪奴呶呶不休,向老丈討教一二,望老丈不以小子唐突,賜教賜教。”莫宣卿又是深深一揖拜下。
文士呵呵一笑道:“汝既行卷,必有詩文,且取來某先觀之,若是尚可,某去為汝等求見令狐相國。”
莫宣卿大喜,忙從身邊詩囊中取出行卷一劄遞給文士。
文士展開卷軸,輕輕讀道:“我本南山鳳,豈同凡鳥群。英俊天下有,誰能佑聖君。”然後笑著搖搖頭道:“七歲孺子,能作這等詩句,也算不凡矣!”
然後又展著卷軸,繼續讀著後面的詩文。
慢慢的,他的眼睛在發亮,而且是越來越亮,亮得好像兩顆明星一般,不禁微微頷首,手指捋過有些發白的胡須。
“君,何人也?”文士回頭看著莫宣卿問道。
“在下封州莫宣卿。”莫宣卿聲音清亮而沉穩。
“文字珠玉琳琅,宛然天成,無需矯飾裝點,而生氣盎然,是為真才也!”文士笑道。
“多謝老丈誇獎!”莫宣卿昂然一揖,又問道:“敢問丈人大名?”
那文士笑道:“久不見汝這般少年郎矣!某是為樊川杜十三耳!”
莫宣卿雖猜到他是朝中有數的文官之一,卻實實在在沒有想到面前這個文士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樊川居士杜牧。那個二十三歲便以《阿房宮賦》聞名天下文壇的杜牧。
“原來是牧之先生杜舍人,小子失敬了!”這下,莫宣卿不得不深深一揖到地。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朗聲大笑,道:“某浪蕩江湖,載酒荒唐,幸有幾分薄名,也熟識幾個人物,汝這小子,文章詩句倒也頗得某之口味。也罷!若是令狐相國與某廝見,某定為爾推之。這相府,也不必去了,莫無端叫那些無目奴才看輕。”
“是。”
“汝喚那些同伴過來與某廝見一番,某也看看他們的行卷。”杜牧笑著說。
意外見到了杜牧,還算順利地拜謁了令狐綯,莫宣卿他們這些嶺南士子覺得總算不虛此行。
從相府出來之後,張賦和莫宣卿去大慈恩寺拜佛,其他士子卻是耐不住饑寒,又尋那驢車回了崇仁坊去。
大慈恩寺是唐代皇家寺院和國立譯經院,也是規模最大的寺院,佔當時晉昌坊半坊之地,共有十三個庭院、屋宇一千八百九十七間(包括翻經院),重樓複殿、雲閣、蟬房並有塑像,虹梁藻井,丹青雲氣,瓊礎銅遝,金環華鋪,並加殊麗。十分壯觀,是唐長安城最宏偉壯麗的寺院。
二人瞻仰了唐高宗手書給玄奘法師的禦詩後又忙忙腳去了大雁塔,看了南外壁處尚書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所書寫的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聖教序》和高宗皇帝在東宮時所撰《述三藏聖教序記》的二聖三絕碑。 順便看了看自中宗神龍年間開始的雁塔題名,好為自己未來的科考中也能獲得前輩們的好運。
從香煙繚繞的大雄寶殿出來,張賦見莫宣卿已是被寒風凍得臉色發白,忙命身邊家仆去馬上取自己的狐皮大袍來。
那狐皮袍通體黃褐色,毛色甚是鮮亮,價值不菲。
張賦累世官宦,雖不如祖上進為國公,身居宰相,但家資不薄。
只見他雙手抖開,為莫宣卿披上狐皮袍子,見莫宣卿要推辭,便正色道:“三郎休要推辭,大比在即,如何能受得風寒?今日,三郎為我見得杜舍人、令狐相國行卷,如此恩德,豈是一裘所能報?但三郎年幼,資財也非豐厚,長安居之亦大不易,何不暫謀一營生?”
莫宣卿雙頰緋紅,眼睛卻在發亮,道:“張兄所言甚是,只是某來京城,也不知何等營生可或能成?望張兄教我。”
就算莫宣卿認定自己必然能中,有個營生總好過到誰家混吃混喝。昔年杜甫就曾寫過: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但張賦哪裡知道什麽賺錢法門,只是眼睛四下亂看,希冀尋個方法出來。
忽見得廊下有兩個僧人相談而來,一個僧人手上正執著一卷佛經敲打著手心,似乎正在想些什麽。
張賦忽然將腦袋一拍,大叫道:“有了,有了!”
莫宣卿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問:“如何有了?”
張賦一把攬住莫宣卿的肩頭,在他耳邊輕聲吐出兩個字:“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