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談正事時,唐昀還是比較隨和的,他看著不遠處觀賽的人群,隨口答道:“在此處,再向北走,那邊有個小平地,大公子跟一群小死孩子在那,俺家的兔崽子也在,不知道在搗鼓些啥。”
“謝大人解惑。”
柳升跟章佐紛紛抱拳。
謝過唐昀,走出站崗軍士的包圍,二人琢磨著,都出城了,也該溜溜馬匹,再說沒了家丁,倆人各自騎馬,速度也快不少不是?
誰承想,來到柳樹跟前,柳升看到了忍俊不禁的一幕。
只見三四歲的烏騅馬嫌棄的站在一旁,而那匹被章佐強調每餐精料,時有雞子的黃驃馬,正在啃幾根因柳樹遮陰,還帶著露水的青草,吃的是津津有味。
而在它身後,已經出現了一片不規則的“空地”,青草全被吃完,隻余下草根泥土,比起其他茁壯的青草,顯得有些光禿禿的,好似後世中年男人的頭皮。
“這……文弼兄,你確定給它吃的是精料?”柳升再次用他的食指,指向了黃驃馬的肋骨,一臉狐疑,“我怎麽感覺它這肋骨就是餓出來的呢?”
章佐面如鍋底,靜了一會,還是解釋道:“子漸,你是了解為兄的,我爹是指揮僉事,之前也在北乾那乾過樞密知院。”
“昂。”柳升應了一聲,就這麽看著他。
“哥哥才弱冠之年,可見過的馬數不勝數,更是學了一手相馬,見蹄齒知其年歲,摸脖頸知其性格。
我家這馬,純粹貪嘴,每日光吃乾飯,今日見這青草嫩芽,它就是饞了,它懂個屁的餓!你可以懷疑我的武力,但你不能懷疑我的相馬能力,更不能懷疑我虐待馬匹啊!”
十五歲就出來收買人心慷慨解囊,準備自己闖出一片天來的章佐章文弼,自強不息的他,此刻為了證明自己沒虐待馬匹,不僅提到老爹,甚至他爹為北乾乾過活這種事都毫不避諱的提了出來,令柳升哭笑不得。
“不至於不至於,兄長何必至此?”柳升連忙擺手道:“我只是玩笑之言罷了,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兄長原諒。”
“無事,”章佐舒了口氣,一臉認真的說道:“我這個人,不喜舞槍弄棒,不喜領兵打仗,哪怕家父和國公爺誇讚過咱,咱也不喜歡。
咱就喜歡馬,尤其是寶馬,上好的匈奴騎,漠西白馬,漠東青駹,漠北烏驪,漠南騂馬,咱都騎過,都養過,可惜後來朝廷淨北伐,基本上都被征用了。
雖然現在將官家中還能養馬,但是無論品級多大都是一匹,為了這,我才去了齊河縣,混出來個百戶的職位,除了應付家父,就是因為這匹透骨龍了。”
言罷,解開韁繩,摸了兩下黃驃馬的鬃毛。
“當真是出人意料……不曾想兄長有此愛好,是升言語不當,還望見諒。”
“欸,甭在這跟我來這套,找承瑾要緊,別一會他回來了,跟百姓拉起呱來,那可一時半會都插不上嘴。”
“文弼兄言之有理。”柳升踢蹬上馬,握住韁繩,感受著熟悉又陌生的視野,嘗試著輕輕撻了一鞭胯下烏騅。
那烏騅吃痛,小步跑了起來。
“腰肩不動,下身跟馬鞍若即若離,隨著馬的動作上下起伏。”
章佐在一旁指導,再加上記憶,以及最重要的青色命數【弓馬嫻熟】加持,柳升很快便找到了感覺,騎著烏騅策馬狂奔,一種飆車的快感湧上心頭,腎上腺素的分泌讓他面色潮紅。
章佐在後面慢悠悠的跟著,就像一輛穩重的老爺車,雖然看著不快,卻在曾經,也當過賽場上最靚的仔。
烏騅馬越跑越快,馬蹄接連踏在草地上,發出噗噗響聲,叢生的雜草拂過馬腿,還未來得及沙沙作響,便被帶起的勁風吹彎了腰肢。
柳升“初次”騎馬,感覺還不錯,起碼沒有偏離方向。他輕輕勒馬,聰明的烏騅逐步把速度降了下來,從狂奔到小跑,卻沒再降速。
烏騅似乎也有些興奮,它被養在家裡,很少有這種肆意狂奔的時候。
“如何,可還適應嗎?”
“還行,有段時間沒騎馬了,一時技癢,差點沒收住。”
晃晃悠悠的章佐竟也不慢,柳升稍一減速,便追了上來,聞言他揚鞭笑道:“還好你沒偏離方向,不然為兄還得費力把你找回來。”
“那必不可能,我方向感極強。”柳升自信的昂首挺胸,當年初二,地理學考,那也是拿了A的存在。
軍訓時跑圖活動,給一張簡圖,上面標注各點,拿著牌子按順序打卡,那也是回回前三,要不是體力不支,他定要跟某個在未來被特招的牲口比比誰完成更快。
我是跑不過你,可我方向感好,還會看圖啊。
“哈哈,莫要與我吹噓,真要真要方向感好,將來有了戰事,自己在茫茫人海裡突破軍陣,斬將奪旗,那才能證明嘞!”
“兄長忒會打擊人,那是燕國公才做得到滴事哩,俺可沒這麽好的武功,有方向感也白搭。”
柳升撇了撇嘴。
“欸,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指不定就有機會。”
章佐一臉“我怎麽會騙你呢”的表情。
“是瞬息萬變,可戰機也稍縱即逝啊,我可抓不穩,抓不住。也就國公爺那種將帥才能穩穩抓住,並能敵陣開個口子。”
“當年第五武侯說什麽來著?‘不宜妄自菲薄’!你難不成還比不上那個輕信人言的昏君?”
“比不上,人家是皇帝,哪怕後來被史書定為割據勢力,那也算得上是個王公,咱那比得上他啊?”
“滑頭!”
二人嬉笑交談,胯下駿馬卻未停,頃刻之間,便已經看到了不遠處,有一些衣著不凡,帶著些許流氣的人,眾星捧月似的將一匹胭脂寶馬圍起。
馬上有一無雙公子,身著戎服,外套護具,神態激昂,面帶笑意。頷下短須略有雜亂,可那噴薄而出的陽剛之氣,令人不禁讚歎。
正是一眾衙內和大公子朱承瑾。
看樣子,他們似乎在聊天。
即近,章佐示意柳升下馬步行,後者正要依言照做,卻見那大公子拍了拍坐下馬匹,又笑著講了些什麽,緊接著,在場之人無不聽到了一聲不屈的嘶鳴。
可惜這嘶鳴來自於朱承瑾胯下的那匹烈馬。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眼看著那烈馬已經抬起前蹄,倏忽間,面板上的任務獎勵似乎再次浮現眼前,同時,各種各樣的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雜而不亂的快速響起。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雪中送炭勝過錦上添花!”
“救命之恩,生死之交!”
“大丈夫博功名取富貴正在今日!”
沒有一絲絲遲疑,柳升作出了完全出於本能的決定,他忽地猛撻馬匹,烏騅吃痛之下,奮蹄狂奔,其勢之足,恍若要衝擊軍陣!
烈馬人立而起,朱承瑾危在旦夕,烏騅已經提起了它在如此短的距離中最快的速度。
“伊律律律——!”
烈馬前蹄踏地,朱承瑾已然騰空!
柳升狂撻戰馬,悶頭衝鋒。
“大公子!”
衙內們的驚呼聲傳來,柳升猛然抬頭,見朱承瑾韁繩脫手,整個人被甩飛而出。
而其飛向的,恰好就在柳升的……左邊。
柳升見狀,心中發狠,直接在馬鐙上站了起來。旋即一拉韁繩,烏騅登時向左傾斜,不滿的嘶鳴了一聲,柳升順勢松開右腳下落,伸直手臂向左,整個身體蜷縮在一側,好似在暴風中飄搖的柳葉,岌岌可危。
“抓好!”
柳升厲喝一聲,身體挺直,雙手伸出,不顧烏騅身形不穩,徑直抓向在空中就要落地的朱承瑾。
朱承瑾好似溺水的人看見了希望,撲騰著身子,奮力的向柳升抓去。
啪!
柳升臉皮一抽,火辣辣的疼痛還沒來得及侵入大腦,手臂要被拽斷的錯覺便火急火燎湧上心頭。
朱承瑾死死攥住柳升的小臂,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雙臂青筋暴起,疼的後者呲牙咧嘴。
柳升左腳勾緊了馬鐙,正欲憑著【天生神力】將朱承瑾甩到馬背上……
哢!
柳升失去了對自己手臂的控制權。
方才只是朱承瑾自己的勁力,這番卻是那戰馬拋飛他後,重力加速度,勢能轉為動能帶來的巨大拉扯力,將他雙臂給拉脫臼了。
學過物理的柳升明白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體堅韌度,眼下關節脫臼,接下來可能就是筋折肉裂,可那時候千鈞一發,哪想了那麽多?
再者說……此刻他後悔也沒用,主動權已經不在他手上了。
也就在柳升覺著自己可能要應了【死於非命】失去雙臂之後大出血而亡時,朱承瑾違背了求生本能,松開了攥緊他小臂的手。
柳升隻覺自己手臂一送,本來傾斜欲倒的烏騅馬頓時發現身體輕了不少,愉快的正直了身子。
脫臼的雙臂垂落下來,隨著烏騅的奔騰而晃蕩,柳升愕然抬頭,迎上的,是一雙飽含驚懼,卻又異常堅定的眸子。
“你不要命了?!!”
柳升不可置信的大聲詢問,可烏騅馬前進不止,徑直掠過那群衙內,向前狂奔而去。
柳升隻余下一腳勾著馬鐙,被顛的七葷八素,眼中天旋地轉,什麽都看不清楚。
“抬腿——!”
章佐好似英雄登場,手握韁繩,身軀蜷曲於戰馬一側,伸出手臂,放聲大喝。
借著柳升胳膊緩了一下動能,感覺背部能觸碰到雜草的朱承瑾聞聲照做,雖然空中無處借力,但他還是硬生生的讓雙腿上抬了些許。
章佐大手抓來,鉗住朱承瑾的腳脖子,順著他飛來的動能,夾緊雙腿,全身用力,咬肌突出,死命抬手,憋紅了臉龐,愣是在朱承瑾腦袋著地前將其提到了馬背上。
砰!
“噅兒!!!”
朱承瑾重重墜下,落在馬背上還沒熱乎,那透骨龍就讓忽然而至的衝擊力壓彎了腿,發出痛苦悲鳴。朱承瑾被彈了出去,摔在還算松軟的草地上,屁股著地,連滾十余圈,撞在柳樹乾上方止,沾了一身泥濘。
喘息不止的章佐,不忿鳴嘯的黃驃;頭腦發昏的朱承瑾,原地愣神眾衙內;減速時落下馬來的柳升,調頭後尋找主人的烏騅。
喧鬧恍若消失,時間好似停滯,靜悄悄的,直到被章佐打破。
“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救人?”
章佐翻身下馬,一個趔趄,衝著衙內們大喝,見其唯唯諾諾,慌忙點頭,有的甚至無頭蒼蠅也似的亂竄,不禁有些氣憤,暗罵了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後,讓他們順著馬蹄印找柳升去了。
“嘶……”
訓斥了衙內,從那種“練功好似火燒身”,實際上就是調動腎上腺素的狀態中退了出來。章佐倒吸一口冷氣,隻覺渾身酸痛, uukanshu 手臂與肩膀的連接處更是有種被撕裂的感覺。
“老爹這破法子,我怎麽感覺事後會更疼呢?”章佐垂著手臂,好似蹲久了茅坑,滿腿都是電視雪花,滋啦滋啦。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小心翼翼的朝著朱承瑾走去。酸痛酥麻之感隨著挪步忽大忽小,折磨的他呲牙咧嘴。
“還活著不?”
朱承瑾躺在一棵大柳樹旁邊,沒說話,只是眨了眨眼,權作回應。此刻的他感覺頭暈目眩,眼前全是飛舞的發光蠅蟲,天還時不時的黑一下,根本不敢動。
章佐見他雖然滿身泥濘,被撞落的柳枝毛蟲覆蓋,但還能眨眼,說明沒傷到腦子,不由得松了口氣。股低下身來,正要說些什麽,酸痛發麻的腿部肌肉無力支撐,讓他摔了個屁股墩。
“你說說你,人家叫公子哥是調侃,你咳咳咳咳……你真就是公子,怎就不知足呢?”章佐也不在意,大大咧咧的坐在泥草地上,開始數落朱承瑾。
“有道是‘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書》裡的話!這下好了,作出事了吧?”
朱承瑾一聲不吭,任由數落,馴馬能被馬掀飛出去,這事夠丟人了,還差點摔死。
救命恩人愛說啥說啥,且不提此刻暫時喪**體機能,就算狀態良好,活蹦亂跳,那也不能反駁不是……
另一邊,柳升是在一處雜草叢中被發現的,衙內們跑出去二裡地才找著他,此刻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
他的臉被野草割出好幾道口子,發髻額頭沾滿了泥土,兩臂耷拉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