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士們仿佛置身冰窟之中,冷風襲來,身上披著的鐵甲透著刺骨的寒意,握住兵戈的手都略顯僵硬。
“北方的雪來得如此早?”
一隻寬厚的手伸出,接住落下的雪花,掌心略高的溫度使其肉眼可見的化作清水,滋潤著指腹皸裂的老繭。
項羽收回手,臉色不太好看,劍眉皺起。
不同於齊燕趙三國的士卒,楚軍是徹徹底底的南方人,一年到頭也沒見過幾次雪,因此所攜帶的衣物也略薄。
無法抵禦嚴寒,有些楚卒甚至連兵戈都握不住,這將使楚軍的戰鬥力大大削弱。
范增跟著走出了大帳,抬頭看了一眼被皚皚雲層遮蓋的天穹,“往年沒這麽早,應是天象有所改變。”
“宋義!這蠢物誤我軍機,待吾回師,定要將其從墳裡挖出來鞭屍!”
項羽憤憤地掀起甲胄,將披肩上的雪籽抖落。沒辦法,雪落進脖頸裡的滋味,哪怕是西楚霸王,也被凍了個哆嗦。
楚軍是在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後九月(閏月)領楚王熊心之命北上救趙,當時的天氣還很溫暖。
可當時的主將、被稱作‘卿子冠軍’的宋義,打著‘等秦趙兩敗俱傷後楚軍再收漁人之利’的主意,在安陽(山東曹縣東南)逗留46天不前進。
直到項羽殺死他,才順利於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8年十月至公元前207年九月)十二月奪取兵權,北上救趙。
到了此刻,之前為楚軍備好的被褥衣物已經過了季節,更何況今年的雪還比往年要早許多時日。
“缺衣少食……
不管此戰結果如何,我軍都必須退回楚地,否則這數萬江東子弟將有一半要被凍死凍傷。”
項羽定下了主意,語氣中卻有些不甘,
“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及也。吾非敗於章邯,實是敗於蒼天。”
范增悠悠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小子的驕傲性子,於是開口點了一句:“斥候已經回營,巨鹿城頭的旌旗大纛盡數被換,巨鹿丟了。”
雖然同為局內人,但薑還是老的辣。
他看得很清晰。
章邯是兵權謀,所謀的是全局,是戰略上的謀劃。
項羽是兵形式,所求的是戰場,是戰術上的攻勢。
形勢者,雷動風舉,後發而先至,離合背鄉,變化無常,以輕疾製敵者也。
權謀者,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
項羽可以找準全局的薄弱點,一個勁的窮追猛打,甚至直接尋上章邯的中軍斬將奪旗。
而反過來,章邯也可以布置陷阱誘敵深入,將項羽悄然圍殺。
二者無分優劣,皆是兵法之中的取勝之道。
唯一讓這一次大戰落入下風的敗點,就是章邯莫名其妙的料敵先機,仿佛凌駕於空中俯瞰全局的操盤手,牽著諸國聯軍的鼻子走。
這讓范增很不爽。
“亞父可曾告知其他人?”
這個消息對所有人來說應該是沉重一擊。
項羽擔心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攻勢。
“未曾,但張耳陳餘二人定然派出了斥候,知道此事也只是時間問題。”
范增心中有數,在知道秦軍極有可能偷襲巨鹿後,張耳陳餘怎麽可能還坐得住?
項羽:“此二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一旦知曉,定然要壞事。
若我手中僅有五萬江東子弟,王離不足為懼。
可聯軍一無統一調度、二無默契配合,彼此之間各自為戰,掣肘頗多,想要取勝難上加難。
此二人若是再將後路被斷的消息宣揚出去,吾已經能夠預見兵敗慘狀。”
“籍兒,若是能夠將聯軍交給你統一調度,你有幾分把握擊潰王離?”
范增撫摸著胡須,神色晦暗難明,心中卻似乎有了計較。
項羽先是詫異地看了眼他,而後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地鋒芒與自傲:“若能統一調度大軍,破王離,如同宰雞屠狗。”
話音落下,范增沒有第一時間開口,而是抬頭望著天穹,任由天空中的飄雪落滿肩頭。
半晌後,范增點了點頭,似乎有嘴角泛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善!
既是如此,老夫可遊說諸將,使他們暫且將兵權交托與你。”
“能統帥諸國兵馬的人,放眼百年也僅有蘇秦與公孫衍等寥寥數人能為之,由此可見此事之難。”
項羽抿著唇,片刻才開口:“亞父有幾分把握?”
范增聽出了項羽的遲疑,卻並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蘇子與犀首齊名,為縱橫家之魁首,老夫口齒早已朽舊,豈能與他二人相提並論?
不過蘇子要面對的是六國朝廷,而老夫需要應付的卻只是幾個蠢物,不妨事,不妨事。”
項羽:“那亞父定然是有十成把握了?”
“哼哼...”
小老頭傲嬌一笑, 抖抖袖袍,轉過身朝外走去,不理會項羽在後面呼喊,隻給對方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他出了楚軍軍陣,大步朝隔壁趙軍陣走去。
趙卒識得這小老頭,並沒有阻攔,禮數周到地將他請了進去。
站在陳餘所在的大帳前,范增卻不複之前在項羽面前的果決,難得地躊躇起來,眼中閃過些許掙扎。
‘此步踏出,便是華夏罪人。
可項公於我有知遇之恩,滅亡暴秦是他的畢生夙願……’
正在他猶豫時,帳簾突然被掀起,張耳滿臉憤怒地從裡面走出,嘴裡還在問候著陳餘的家人。
二人因‘巨鹿被圍,陳餘不願救援’之事已經翻了臉,昔日情同父子的兩人此刻相看兩厭如同仇家。
“范增將軍,您在這裡做什麽?”
見到外人,張耳極力壓製憤怒,臉上掛上一抹假笑。
范增的演技也很好,就好似剛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而眼中的那抹掙扎也因此變作果決。
‘此天意也!’
“張相,巨鹿已失,老夫此來是為兩位獻上復國之策。”
“復國,與此等蟲豸共謀此事,談何容易!”
張耳憤慨,反倒是帳內的陳餘聽見動靜走了出來。
陳餘禮數周全,躬身行禮:“范增將軍,還請賜教!”
范增指了指北方,又抬頭望向天穹,幽幽地歎道:“今年冬日來得早,北方草原想必不會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