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自函谷而西入鹹陽必經之地,自周秦到漢唐,驪邑一直為京畿區域。
其東有臨水,西有潼水,為糧秣兵甲轉運樞紐。而北有秦舊都櫟陽,南邊更是承載始皇陵墓的驪山。
屬兵家必爭之地,常年布有重兵。
章邯一路輕車快馬,不過六七日便穿過魏地,直到過了函谷關,穿上甲胄,這支重騎兵的行軍速度才堪堪降下來。
驪邑縣外,人喧馬嘶。
“上將軍,老夫奉常屬官——太祝令胡煒,拜見將軍!
陛下聽聞將軍披甲掛兵入關中,特遣老夫來問你:為何帶甲兵騎士入京?莫不是欲要謀反耶?”
將軍戎馬征戰,大勝而歸,按例應當在入京之前由奉常(九卿之首,掌禮儀)派遣官員來教授底下的兵將們知禮儀,以免衝撞達官貴人、驚擾王或皇。
立與章邯身前的,正是由奉常派遣來的這樣一支隊伍。
領頭之人大致是知天命的歲數,束發正冠,相貌堂堂,板著臉呵斥時,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之像。
一眾屬吏跟在他身後一同行禮,禮數十足,可作長輯時高昂的頭顱卻總有一股蔑視的感覺。(長揖,即拱手高舉,自上而下向人行禮。向人作揖雖然恭敬,有時則表示倨傲。)
“汝自稱太祝令,可有信物、官印為憑?”
章邯沒有下馬,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靜靜坐在馬鞍上。
在他身後,一道道目光如鋒利地刀刃,仿佛透過衣物直刺入那老者肌膚。
已經入了關中,屬於秦廷實權掌控范圍,這人當然不會是他人假冒。
可依照大秦軍製,自五百主以上,各級指揮官都可設有自己的親兵衛隊,大約佔其所率總兵力的十分之一。
章邯為二十萬秦軍主帥,按例可有兩萬親衛名額,如今僅率兩千人入鹹陽,已經給予二世很大的尊重。
而這人出言便是興師問罪,要麽是不通秦律,要麽就是替趙高送下馬威。
前一種說明此人是不學無術之士。
若是後一種……
章邯向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既然對方先發難,他自然要接招。
兩千鐵騎跟隨他一同怒目而視,這些人都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的斥候騎兵,光是那充斥著血腥與敵意的目光就足以使一些膽小的人肝膽俱裂。
奉常派遣的隊伍哪見過這般場景?
屬吏被嚇得連連後退,甚至更有不堪者一屁股跌坐在地,兩腿之間的衣褲被淡黃色液體打濕。
唯有領頭的太祝令和他身後寥寥幾位博士能勉強鎮定,卻也是臉色不佳,煞白不已。
“官印為憑,請上將軍鑒別!”
胡煒解下掛在腰上的小印,遙遙一舉,卻並不敢上前。
章邯瞥了一眼,這才施施然收起冷著的面孔換上一副笑容:
“既有官印,胡太祝為何不及早出示?也就本將軍心善,恐攔路者是求糧的饑民。換做旁的將軍,早在爾等無故攔路之時,便下令勒馬衝鋒了。”
這句話是真是假,胡煒心裡有數。
他鐵青著臉,想要呵斥,可看著那一名名披甲執矛的騎士,又不得不強行擠出一抹笑容。
那可真是夠難看的。
章邯心中冷笑:我就喜歡看你看不慣我,又乾不掉我的樣子。
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
這太祝令既然願意給趙高當出頭鳥,那就別怪章邯下他面子了!
“上將軍,陛下的問詢,您還沒有給出答覆!”
章邯嗤笑一聲道:“本將自巨鹿而歸,所經之地大多戰亂方定、時局紛亂,多少六國余孽恨我入骨,怎能不提防一二?”
胡煒步步緊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可為何您手下的軍卒在魏地不曾著甲,反而是入了關中方才披甲提矛?”
“太祝令,您對於軍事不甚通曉,本將樂意替您解惑。
兵法,詭道也!
正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本將如你這般想法,則正好如了某些亂臣賊子之意!”
章邯目光暗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胡煒,在說出亂臣賊子四個字時刻意加重讀音,其中所指之人,不言而喻。
“你、你在胡說八道!”
胡煒以為趙高所謀已經被章邯看穿,心虛之下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對方厲聲呵斥。
“太祝令,您急甚?”
章邯嗤笑一聲,不緊不慢地解釋:“若是有賊人以精銳繞開函谷關,從山中小徑進入關中,屆時本將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想我章邯,身為大秦上將軍,統帥數十萬大軍南征北討,若是沒戰死沙場,反而死在賊人暗算之下,豈不是貽笑大方?
太祝令,您以為然否?”
“然、然!”
聽完這整段話,胡煒才松了口氣,不顧形象的用袖袍擦了擦額頭冷汗。
話是這麽說,可他那顆心卻依舊是七上八下,總覺得章邯似乎知道了什麽,並且還有恃無恐的模樣。
這個想法在胡煒腦海裡過了一下,但隨即被他自己嗤笑著否定了。
怎麽可能?
中丞相之弟趙成,為大秦郎中令,掌控京畿一帶常備甲兵數萬,有誰會蠢到以兩千只能騎射的騎士,便妄圖抗衡整個京畿?
莫說章邯區區一介被迫掌兵事的少府, 便是白、王複生,又有何人能如此?又有何人敢如此?
這麽一想,胡煒的底氣又足了!
他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想著如何報之前被一道道目光攝住心魄的仇。
他滿腔陰詭心思,與威嚴堂堂的相貌,完全是天差地別。
“上將軍,接下來的路途,老夫將會與爾等同行,負責教授您麾下眾將、兵卒們知禮儀。
請多關照!”
胡煒作為國之祭祀時負責掌讀祝辭及迎送神的太祝令,禮數方面是有真才實學,完全挑不出毛病。
“本將麾下士卒皆刑徒出身,脾氣暴躁、頭腦愚笨。也請太祝令多擔待……”
章邯坐在馬背上,微微頷首:
“英布,這一路上胡太祝與一眾奉常屬吏就由你來負責接待,萬不可——怠慢任何一人!”
“唯!”
一道甕聲甕氣地聲音從章邯身後傳出。
胡煒與一眾屬吏跟隨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如鐵塔般高大的漢子倒曳長矛,跨坐高頭大馬之上,頭戴兜鍪,身披著兩層甲,臉上更是蒙上了一層青銅面甲。
“這……”
兩層甲倒是尋常,這些個騎士都是身披兩層甲,可兜鍪與面甲……
這些東西會讓人在作戰時憋得發慌,很少有將軍兵卒願意穿戴。
“哈,我這親軍校尉昔日受過黥刑,面上刺了字。他為人自尊自傲,常年帶著面甲,不以真容示人。”
“原來如此...”
胡煒神色不改,心中卻是有些許鄙夷,不再關注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