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傳達需要時間,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現在已經不是考慮叛軍究竟如何布下這個天羅地網的時候,章邯迅速做出部署。
時間加速,兩天一轉即逝。
此刻,身處代郡腹地的長城軍團已經徹底失去聯系,在地圖上只剩一個黯淡無光的藍色旗幟立在代縣南面。
章邯作為指揮官,既無法查看軍隊信息,又無法放大地圖,只能看著兩郡之上再度籠罩迷霧,一支支紅色旗幟標記著叛軍出現的最後位置。
“合圍……
軍中糧草尚足月余,只希望王離能撐久一點,十余萬頭豬好歹也能殺個七天七夜,對方將領總不可能又是一個項羽吧?”
神武軍的兵力分布在巨鹿與邯鄲各地,一時間想要匯聚起五萬軍卒,還必須保證防線不會出現紕漏,這不是一件易事。
情況危急,命令又是章邯八百裡加急下達,神武軍立刻從邯鄲郡抽調兵馬,由董翳領軍,不進入巨鹿郡匯合殘兵,而是直接北上從邯鄲與恆山的交界處進入。
空出來的防區,就只能慢慢填補。
另一邊,從恆山郡退回晉縣的敗軍似乎與神武軍取得了聯系,在董翳動身沒多久,這支敗軍也在一員偏將的統帥下再度西進恆山。
兩支秦軍從東、南兩面直撲恆山郡,形成鉗形攻勢,目標直指郡城東垣縣。
這次的抵抗頗為頑強,但面對號稱虎狼之軍的秦兵,卻並沒有起到阻攔的效果。
章邯居高臨下,將地圖放大,俯瞰整片戰場,能清晰的看見叛軍不論是軍容軍貌、還是兵器甲胄、亦或者軍卒精銳程度,都遠遠遜色於巨鹿之戰時的趙軍。
“全是新兵……
與趙地黔首的梁子越結越深。”
看著那一個個倒下的身影,章邯覺得有必要把趙王歇拉出來走一圈,也不知道這家夥整日在巨鹿城內胡吃海喝,有沒有長肉。
“命令:不許殺俘,優待俘虜,餐食住不得低於輔軍、民夫的待遇。
傷者治傷,亡者收斂其骸,毫發無損者收繳其兵器、甲胄、戰馬之後,給予三日糧食,即刻放還!”
一則,結個善緣,殺戮太多只會招來趙地黔首的仇恨。
二則,他倒要看看,這群趙國余孽究竟還能有多少錢來武裝軍隊!
繳獲的甲胄兵器雖然頗為簡陋,卻也聊勝於無,用以武裝輔軍還是綽綽有余。
還可將其擱置於邊關武庫內,草原胡虜南侵時,給城中青壯穿上,隨時可以再拉起一支守城隊伍。
模擬器內,東垣城在四面圍攻的情況下並沒有支撐多久,哪怕竭力防守,也不過支撐一天半便宣告被破。
直到此刻,模擬已經開始了二十天整,距離王離大軍與第一支軍隊交鋒也已經過去十四天。
算算時日,距離近的齊、燕兩地差不多也該有動靜了,唇寒齒亡的道理這些家夥最能明白。
章邯將目光投向巨鹿郡,這是直面兩地的第一戰場,神武軍在這裡的布置已經頗為完備。
受秦軍嚴苛的軍紀以及趙王歇的影響,此地黔首對於秦軍的仇視漸漸淡漠,也出現了一些願意主動親和秦國的官吏。
想要依靠青壯黔首來協助守城是不太可能,但也不用擔心他們會趁亂背刺。
時間在繼續前進,北地的東風愈發寒冷,兵卒們只能勉強持住兵戈作戰,經常出現手指、臉頰被凍傷的情況。
董翳與敗軍已經匯合,八萬余精銳之師在趙地橫衝直撞,將趙軍臨時搭建的營壘、防線橫掃一空,迅速打通一條路線,與固守待援的長城軍團重新取得聯系。
章邯看了一眼王離所部的損失,還在能接受的范圍之內,斬首是損失的四倍有余。
代縣城防在連日猛攻之下,已經搖搖欲墜,城中本來駐扎的是從巨鹿之戰退下來的老卒,而眼下卻已經損失殆盡,被盡數換成新兵。
“要贏了!
不過,此次請君入甕之計絕非陳餘所出。此人色厲膽薄,無謀匹夫,乾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豈能有如此膽量?”
會是誰呢?
就在章邯心中好奇之時,異變陡生,地圖驟然縮放,而後畫面變幻。
章邯眉頭微蹙,看著頭暈目眩。
可當畫面穩定下來後,他的心臟卻好似被重錘砸中,猛的一縮。
畫面中的地區是隴西郡。
這裡是秦長城的起始點,綿延萬裡的浩蕩長龍便是從這裡向東騰飛,硬生生將草原與中原割裂開來。
可是眼下,黃河以北地區一片飄紅,一支支或大或小的旗幟正在橫渡黃河,最多不過一日功夫,便可抵達長城腳下。
胡人叩關!
是匈奴南下劫掠?
章邯將地圖放大,長城上連綿起伏的狼煙清晰可見,戍守在長城上的軍卒如臨大敵。
他嘗試著點開一支紅色旗幟,卻發現隻標注這支軍隊屬於胡人,並沒有具體到族群名稱。
沒辦法,言語不通是最大的阻礙。
哪怕斥候抓了活口回來,可若是不通曉他們的語言,依舊無法得到情報。
“命令:征調關中各郡兵卒,匯同三萬鹹陽戍軍,由本將親自統帥,趕赴隴西郡。”
務必火速將這批叩關的胡人擊潰,否則等楚、齊、燕得到消息,必定又會再來一次四國伐秦……
…………
敗了!
章邯退出模擬器,靠在交椅上,神情凝重,手指敲打著桌案。
事情的發展就像他所設想的那樣,在秦國所能調動的兵力盡數被拖住之時,楚、齊、燕的動作終於到來。
楚國由項羽統兵,從黃河以南,過潁川郡、破武關、入關中,走的是歷史上劉邦入關的線路。
鎮守黃河以南地區的楊熊、趙賁所部,被一擊即潰,甚至沒來得及形成有效抵抗,便被項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
侵略如火的攻勢,一如既往地符合項羽用兵之法。
其他兩國則替趙國解圍,與長城軍團、神武軍纏鬥,使他們不能回師救援關中。
腹背受敵,四面秦歌。
哪還有什麽活路呢?
這種下場是章邯預料之中,可隴西郡外那群胡人的來歷確實令他沒想到——月氏?!
…………
時間回到旬月前,章邯尚在魏地,還未踏足函谷關。
趙地,伯仁邑。
此地於歷史滾滾長河中名聲不顯,可在這個時代卻是一方重鎮。
史載:春秋襄王十七年,衛侯毀滅邢,並於衛,遂屬衛。二十八年晉文公伐衛取邢,又屬晉邑,乃為柏人。三家分晉,遂歸於趙。
邢國之土、晉國名邑、趙國名城。
更有傳聞此地是帝堯建都的地方,在後來的一些史籍上曾說它是“柏人城,堯之都也”。
後世於《帝王世紀》、《城塚記》、《大明一統志》皆雲:“柏仁(人)城,堯封唐侯所都之地”。
以上種種,於此地生活的黔首而言,不過是過往雲煙,嬉笑怒罵間的飯後雜談。
真正令黔首們感到自豪與心安,卻是因為伯人邑出了一個願意於亂世之中庇護鄉裡的大家族。
莊嚴而肅穆的靈堂內,過堂風呼嘯,白色帷幔隨風而舞,金漆鐫刻的牌位立於堂上,牌前香爐插著三柱清香,煙霧繚繞,隨風消散。
在靈堂下方,數十位神色悲戚,目光含淚的親族在行著最後的禮節。
為首者是一位相貌堂堂、劍眉上挑的中年男子,他跪在靈牌前,面容哀歎,神色悲傷,發髻似乎隨著哭靈時的劇烈搖晃出現了輕微雜亂。
他抬頭看了一眼靈牌,淚水模糊的雙眼,只能依稀看見開頭的幾個字:“先翁趙郡李氏……”
上香、叩頭、守靈。
一套流程做下,已是第二日。天邊吐露魚肚白,東方似有漫天紫霞,伴隨初升朝陽,驅走冬夜的寒冷。
“家主,您去休息吧!”
“是啊,兄長,您別累壞了。”
“大兄,您已經三晝夜未眠,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如此煎熬。”
中年男子被身後一夥親族攙扶起身,眾人擔憂的望著他,那疲憊的面容被所有人收入眼底,不斷有人勸說他去休息。
似乎察覺到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他也不再勉強,輕輕頷首,推開想要上前攙扶的族弟,踉蹌著走出靈堂。
回到自己的屋子後,他再也支撐不住。
腳下一軟,直接攤在床榻上,雙目閉合,渾身上下都在此刻變得松弛,身體感受到久違的舒適,仿佛在發出愉悅歡呼。
眼睛一閉一睜,半日時間轉瞬即逝,日頭已經西落,終是腹中饑渴戰勝了疲憊的身體。
他翻起起身來,卻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喚人端來飯菜,而是呆愣愣地盤腿坐在床榻上。
這是很久沒有出過的情況。
自從明事理以來,他便是常人眼中的天才,像這樣發呆充楞、有損天才形象的事,絕不會出現在他身上。
可而今,先是喪父,後又喪叔。
二者相隔時間之短,著實令人心酸。
正在他呆滯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腦袋探進來看了一眼。
“大父, 您醒了啊!我去讓大母為您煮些粟粥……”
小娃娃的短腿倒騰飛快,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已經跑沒影了。
中年男子張了張嘴,終是一個字都沒吐露出來,苦笑著搖搖頭,反倒從袖口中抽出一張映著褐色汙漬的帛巾,攤在床榻上。
即使被攤開,帛巾依舊皺巴巴,可這並不妨礙他看清其上一行行字跡。
“吾侄左車別來無恙乎?
見字如晤,可長太息也。
已從吾志,往之泰山,追隨武安君,謹以成信喻吾侄。
勿仇秦國、勿責秦將章邯。其許吾生機,且承諾不傷城中百姓及吾眾族人性命,乃吾自身不願苟活。
武安君以性命所立之威,決不能敗壞於吾手。趙郡李氏,不容有叛主之徒,故而自盡,以全忠義、以正家風……”
李左車悲憤長歎:
“噫籲嚱,叔父,您為趙國盡忠,原是好事,豈不料竟使您的侄兒左右為難……”
雖說章邯並沒有親手殺死叔父,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道理,李左車豈會不明白?
可章邯既同意放叔父生路,又在叔父自刎後履行諾言,還將叔父的屍身完整送回,叔父更是在信中建議他投入章邯帳下效命……
是銘記仇恨,還是聽從叔父建議?
亦或者二者皆不選,依舊做路人?
這是何等的煎熬的選擇啊!
李左車長歎一聲,將頭頂因久睡而雜亂無章的發髻重新理正,而後靜靜跪坐在床榻上。
思考?
不,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