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步履匆忙地走進別院,見房門留了一條縫隙,心中大定,趕忙上前敲響房門。
“何人?”
“伯父,是訦兒!
我阿翁請您去堂屋一趟,有客來訪,說是前來祭拜叔公,順帶見見您。”
話音落下,屋內腳步聲響起。
李左車推開房門,邊走邊整理衣冠:“可知來客何人?”
少年搖頭:“不知,只是聽家中長者與之交談時,稱呼其為張公。”
張公?
聯想到前不久的巨鹿兵敗,李左車心中隱約猜到了答案。
這是第二次上門了。
他心中苦笑,收斂住面上愁容,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尚未走進堂屋,便能聽見一道帶著悲戚的蒼老哭腔在絮叨:“……李公身死報國,其志千古,不負武安君教誨!
雖相識不久,可老夫與李公相交莫逆,時常一同把酒言歡,共敘匡扶江山社稷之志,其志向可比鯤鵬展翅,老夫常感歎自身不及其半寸。
惜哉,志向未成……”
“伯父……”
堂屋外,少年看著前方突然停住腳步的背影,詫異地抬首。
李左車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靜靜聽完張耳對於李老將軍的誇讚,等到對方聲音逐漸嘶啞,似乎已經口乾舌燥之時,方才從拐角處走進。
“張相大駕光臨,李氏蓬蓽生輝。”
正在咽唾沫的張耳隻覺屋外的光線被遮擋了一瞬,緊接著便聽見一聲恭維,當即便轉過頭,面色蒼白地望著來人:
“左車公折煞老夫矣!李氏先有令祖,後有令叔,滿門忠烈,已是輝煌殿壁、光耀於世,豈是老夫區區螢火之光能夠輝耀?”
李左車笑著迎上去與他寒暄,心中卻對這支復國小朝廷的處境有了更深的猜測。
前次張耳來伯仁,雖然也是禮數有加,但言談舉止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架子還是容易令人心生不悅,那是地位驟然變化所產生的飄然。
可這次卻大不相同。
開口便是用極盡繁華的詞藻來的誇耀李氏,哪怕對於已是生死魂散、失去價值的李老將軍,都毫不在意臉面去吹捧。
前倨後恭,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
“張公請隨我來,我已命人準備了客房,請您在此小住幾日,以全李氏待客之禮。”
“也好,也好!與李公驟然陰陽相隔,老夫這心中啊…實在悲痛萬分,能夠為其多上幾柱清香,也算了卻老夫一樁心願。”
依照上次的經驗,想請李左車出山想必不會容易,能多留幾日當然最好。
他給李老將軍上了一炷香,而後便丟下一眾隨從,跟在李左車身後,朝著客房走去。
兩人尚在路上,瞧見身旁並無旁人,張耳便存了試探之心:“二世無道,秦失其鹿,天下群雄並起,大爭之世近在眼前,左車公竟然沒有出山施展胸中抱負的想法嗎?”
“張公啊,左車不過是一屆俗人,胸中能有幾分抱負呢?早已放棄了聞達天下的志向,唯願閑雲野鶴、粗茶淡飯,了卻余生。”
李左車臉上掛著苦笑,配合本就憔悴的面容,這句話似乎比真金白銀還真。
可胸中抱負是一回事,一身本領又是另外一回事。張耳哪管他胸中抱負是何?他看重的是李左車腹中的兵法韜略。
“以您的本事,若是就此閑雲野鶴,豈不是暴殄天物?不要說老天,便是您的祖父恐怕也不會同意吧?”
張耳搖頭歎息,臉上神情似乎在為他感到惋惜:“我和您祖父的年紀相仿。想到我少年時,也都非常神往武安君這樣的英雄人物,無不想著能夠跟隨他一同殺敵立功,斬除匈奴。
如果他知道他的後代子孫,竟看著趙國陷入戰火,看著他過去曾盡力保護的百姓們受苦受難,不知道會作何感慨?”
張耳少時為魏信陵君門客,而後娶了帶資嬌妻,靠著吃軟飯當上了外黃縣令,一心渴求成為下一個信陵君,又豈舍得拋棄富貴,跑到趙地去替趙國黔首戍邊?
不過是場面話,當不得真。
況且,二人年歲雖然相近,但李牧成名之時,張耳尚不過是一無名小卒。
‘跟隨’、‘一同’?
用追隨還差不多。
對於這些言語中的小伎倆,李左車自然是看得通透。
別覺得他濃眉大眼、劍眉端莊,就以為這是個老實人。需知‘兵者,詭道也’,兵家走一步看十步,真正的兵家大能心思何等詭譎?
至於其後所言,更是隱隱帶有責備,還將李牧搬出來,想要借助仇恨與家國大義之名迫使李左車出山領軍抗秦。
李牧之死,有秦國的五成責任, 可趙王就是一瓢清水嗎?若非他不辨忠奸,趙國豈會亡國?李牧又豈會身死?
李左車按捺下心中的想法,臉上神經卻是絲毫不顯,面對張耳時依舊禮數有加。
“您說笑了,左車能力微薄,名不副實,論才學治國不及張公,論武功韜略不如陳公(陳餘)。
昔日學習兵法時,更是被大父評價為‘紙上談兵,徒有其表’,怎麽好意思向天下英豪舒展心中的抱負呢?”
“哈哈——”
張耳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左車公你啊,為何要如此謙遜呢?”
他沒有繼續試探下去。
李左車依舊是在推脫,給他的感覺就像滑不溜手的泥鰍,使人難以摸到其命門。
與其做無用功,不如先近距離觀察兩天,瞅準其要害再直接明牌。
兩人你面上一團和氣,背地裡卻生了八百個心眼,每個笑容裡都好像藏著隱秘的褶子。
李左車將人送入客房,又安排子弟小心侍奉,而後才得以喘息,腿肚子打著顫,往庖廚走去。
張耳在試探,他也在試探。
只不過前者在試探後者的志向與抱負,後者卻在試探此刻復國小朝廷的處境。
除了癲狂的瘋子與想不開的傻子,否則誰願意嘗試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這句話說著當然好聽,贏了能名垂千古、彪炳史冊,可輸了呢?
當一個人身上背負的是全家全族人的性命時,他需要考慮的就更多,不可能憑借一腔孤勇拿上百上千條親族的性命做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