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代郡的陳餘與親信幾乎同時來信稱,已經找好了一位落魄的趙氏子弟,其父親乃是趙王遷(趙幽繆王)酒後亂X與一位王宮婢女所生。
血統雜糅、地位低下。
其父一直為宮人所輕視怠慢,也正是因此才能在趙國覆滅後扮作宦官逃出宮去,遺落民間。
陳餘在信件中催促張耳速速回轉代縣,為新王舉行即位儀式,無需在李左車身上浪費時間。
看著這封來自昔日刎頸之交的信件,張耳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花白的胡須與發髻輕輕顫動,似乎在訴說著主人的憤怒。
“立王、立王……僅僅是冊立新王有何用?秦國大軍一至,一切努力頃刻間會再度化作夢幻泡影。
他陳餘以為憑借他三腳貓的兵法韜略,能抵擋住章邯進攻的兵峰嗎?
啐——
這狗娘養的,難道忘了巨鹿城外,他被王離震懾,手握十數萬大軍卻不敢前進一步的‘光輝事跡’了嗎?
與此等滿嘴仁義道德、滿腹狐疑算計的小人同在朝堂,豈能治理好一個國家?
老夫***他母***……”
別看張耳此前與李左車相交談時,禮節分毫不差,儼然一副長者風范。
可要知道,他少時為門客、壯年亡命天涯、年近半百卻毅然決然棄官造反,這樣的人需要類比的是英布、彭越這樣的江洋大盜啊!
他罵起人來,滿嘴盡是坊間俚語,活脫脫就是一個老流氓。
好在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刻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並沒有引起旁人注意。
待到口乾舌燥,張耳這才罷休,撐在桌案上,鼻息噴灑,胸口劇烈起伏,好似被迫運轉的破爛風箱。
可是罵歸罵,但凡有點理智,他也知道此刻不能再拖延,必須立刻回到代縣,否則在新王面前的存在感將會被陳餘取代。
“李左車啊李左車,你真是令老夫又愛又恨!”
他發出疲憊地歎息,站起身子朝外走去,準備再嘗試最後一次,要是再不行…就另想他法吧!
總之,軍國大事不能交付與陳餘這個色厲膽薄之徒,否則秦軍兵峰抵達之日便是亡國之時。
……
“張公,天色已暮,何不早眠?
伯仁四周峰巒如聚,明日左車願為向導,帶您往山中一觀。”
李左車本在自己屋內秉燭夜讀,鑽研家中兵書,卻見張耳在侍者的帶領下突然造訪,連忙起身迎了上去。
他並未措手不及,在見到張耳的那一刻,心中便已生出答案。能夠乘夜而來,所談之事必然又與之前相關。
因此他不慌不忙地打著太極,腦海中思索著能夠拒絕卻又不引起對方反感的話術。
這幾天,李左車思考再三,還是決定兩不相幫。
至於叔父答應章邯之事,只需推脫替父守孝即可。從叔父信中,可以窺見章邯此人有春秋君子之風度。
正所謂: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以守孝為借口,章邯也無話可說。
豈料這一次張耳不再繞圈子,一開口便是單刀直入:
“左車公,我這次前來是想請您救救趙國、救救趙地萬千黔首。
秦軍是虎狼,秦法之苛刻更猛於虎狼,趙地若是再回到秦國手中,黔首們必然會遭受無盡苦難。”
對此,李左車驚詫一瞬。
旋即裝作惶恐:“張公實在高看左車,一個從未領兵、只不過略讀些許兵書的人,如何能擅論軍國大事?
馬服子舊事而今依然歷歷在目,趙人四十萬青壯盡墨,縞素至今飄蕩在趙地。左車尚且不能憑借腹中兵法於辯駁中勝過家父、家叔,又豈能抵擋虎狼之秦?”
是啊,從未領軍。
這就是最好的借口。
因為趙國出了一位馬服子。
前車之鑒,後車之師。
就算是張耳聽了這話,心中也是遲疑一瞬,不過旋即他便啞然失笑。
馬服子又如何?
好歹敢於抵禦秦軍,雖是螳臂當車,但他的志氣卻也不遜色他父親馬服君。
反觀陳餘呢?
算了,張耳不想再重複。
“您便是馬服子,我也認。
趙國,已經沒有比現在更壞的處境了。”
張耳掩面歎息。
李左車卻不為所動:
“可是我不能視戰爭如兒戲,若又使趙地上空縞素飄蕩,對於親人喪命九泉的黔首來說,恐怕寧願承受秦國的壓迫吧?
張公啊!若是落到這樣的下場,我又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見大父與阿翁呢?”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 李左車覺得張耳應該不會再堅持下去,畢竟也是兩郡之相,豈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低聲下氣?
可他卻忽略了老流氓的臉皮。
張耳作為‘劉邦’曾經的老大哥,論臉皮可是絲毫不弱於‘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的劉季。
老流氓先是歎息著搖搖頭,待李左車心中略定後,他推門而出,一邊朝院外跑,一邊放聲高呼:
“趙國何其悲也?竟然只有我一個魏國人為它的存亡而奔走疾呼,而你們趙郡李氏作為武安君後裔,眼睜睜看著秦國在趙地苛稅暴政,卻無有作為,當真是有負武安君之名啊!
趙國沒救了,趙國人不愛自己的國。趙國沒救了,趙國的士大夫與將軍不願為國而戰。趙國沒救了……”
李左車見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眼瞅著沿途越來越多的族人看過來,甚至張耳都快跑出大門,聲音幾乎能傳到外面的街道上。
他趕忙叫停,讓人將張耳攔住,請回來。
“回去?不,老夫不回去。爾等趙人都不願意為趙國效力,老夫一個魏國人,豈不是想走便走?”
張耳自以為抓住了李氏的七寸,殊不知如此喊叫。只會令李氏族人愈發厭惡。
為趙國效力?
武安君的下場就是殷鑒!
大家對秦國沒好感,對趙國朝廷同樣沒好感。
李左車之所以命人攔住他,也只是為趙郡李氏的風評著想。若是被外界黔首聽見,李氏在伯仁的百年清譽便要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