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是檢驗道的方法……別人也許不這麽理解,但小侄我是這麽想的!”
張異低頭沉思了一下,給朱元璋一個很新奇的答案。
“道是先賢主觀上對世界的解釋,就如同我認為叔叔是一個好人……”
張異說:
“但我認為叔叔是好人,不一定等於叔叔一定是個好人!
你也許是一個披著商人面具的江洋大盜,也許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偽善者,甚至你還有可能是那位殺人不眨眼的陛下……”
張異隨口一說,卻嚇了老朱父子一跳,這家夥在暗示什麽?
只是看張異平靜的表情,朱家父子二人才知道自己多想了!
“如果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我就要自己去觀察,去驗證,這就是術……可是我觀察不一定是準確的,因為這種觀察方法不夠客觀!
叔叔可能對我很好,卻不是一個孝順之人,伱對我真心實意,卻可能在另外一個地方坑蒙拐騙!
所謂術,其實就是對自我認知的檢驗!
而這個所謂的檢驗,同樣可以不客觀……
所以我們還需要一個客觀的工具,這個工具可以是算學,也可以是其他……”
“你在質疑聖人之言不是真理?”
張異這番發言,其實已經很危險了。
若是一個道學家在這裡,估計要指著張異破口大罵。
可老朱本身就不是一個講規矩的人,他對於張異這番說辭還隱約生出一絲惺惺相惜的感覺。
“真理是什麽?太陽東升西落,便是客觀存在,老者見日升月落,感慨時間流逝,傷春悲秋是真理?小兒望日升月落,數著手指期望長大,歡呼雀躍是真理?
如今我大明奉理學,存天理滅人欲,婦人要守婦道,要當烈女……可漢武帝劉徹的母親又如何?為何同樣獨尊儒術,漢時的聖人言和理學誰是真理?
就如陛下的科舉改革,讓讀書人不可變,但如果不變,哪來的程朱理學?而就算陛下想要不變,就能擋住這世間變化?
其實小侄覺得,這世間唯一的真理,就是變化才是唯一的不變!
所以與其去想那些高屋建瓴的道理,小侄更在意那些能改變生活的東西,不是小侄自負,
一個種痘法,小侄對這世間的貢獻,勝過當世所有大儒!”
張異很少有張狂的時候,哪怕他給人指點江山,他都留著一線。
可如今他張狂起來,老朱和朱標也側目不言。
他有張狂的本錢,一個七歲小兒,利用了龍虎山,甚至利用了他這個皇帝將種痘法推廣出去。
如今大明的國土之上,百姓誦念《太上說圍觀妙法真經》的聲音不絕於耳。
民間種痘的行為,已經蔚然形成。
可以預見的是,洪武朝之後的未來,雖然不敢說天花絕跡,但肯定能活人無數!
張異說天下大儒綁在一起,都不如他,這話從某種程度上說沒錯!
“其實小侄認為,這世界一點點的改變,大多數是那些士大夫們看不起的小術積累而成的,馬鐙的出現,使得騎兵成為兵中之王、曲轅犁出現使得生產力提升了數倍……,
造紙術、印刷術、算盤,織布機……這些東西哪個不是潛移默化的改變世界?
沒有造紙術,現在那些士大夫們還用著竹簡寫字,沒有印刷術,知識的傳播就無從說起!
那些士大夫階層,享受著下裡巴人給世界帶來的改變,卻整天說著大道,吾不喜也!”
也許已經很久沒有表達過自己真心的想法,張異說完臉色有點紅,他趕緊喝了一口開水,滋潤自己乾渴的唇舌。
朱元璋和朱標被他一頓輸出,聽得目瞪口呆。
老朱此時前來,本來只是想問一問關於他心中科舉改革的看法,可誰想到張異至少給他扔了兩個大炸彈。
一個是算學入科舉,一個是宗室弊病。
而由此衍生出來的小術和大道之間的討論,也讓老朱陷入沉思。
他本就是農民出身,對於道和術沒有什麽分別心。
儒家的士子,從讀書開始,他們就有了人上人的思想,無論出身貧寒,還是出生高貴,
那些人的教育中很少關注在小術的變化之上。
可老朱不一樣,他本就不是什麽士子出身,他讀書識字,學習經典,也是後邊馬皇后手把手教,再加上跟李善長,劉伯溫這些人耳濡目染學的。
別看他尊崇理學,尊崇儒家,那是因為他統治需要。
他本質上就是一個叛經離道之人,對於所謂的儒教更是缺乏尊重。
反而是張異的道理,朱元璋心中頗為認同。
“算學,是【術】之母,好像有點道理!”
張異今天難得說了很多,老朱覺得自己要好好消化一下。
尤其是關於宗室的那個問題,讓朱元璋鬱悶不已。
想要讓子孫過得好點,想朱家開枝散葉,是一個老農民最純樸的願望。
可張異這個臭小子,讓老朱的夢還沒做,就直接一巴掌給拍碎了。
瑪德,都當了皇帝,為什麽連子孫都養不起?
朱元璋此時早就不去想八股文那點小事了,張異見他悶悶不樂,笑道:
“叔叔您心煩啥,您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呢!上層人的事,咱們這些不入流的人背後議論議論就行,又不能改變什麽,何必杞人憂天!”
“什麽叫杞人憂天,咱們這些老百姓的命運本就和國運綁定在一起,國家興亡,百姓也受影響,就不說別的,你黃家哥哥科舉的事,都指望你指路呢,結果聽你這麽一說,我心更煩了!”
張異看了朱標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家這位哥哥學的如何?
可是以概率來說,科舉從某種程度上說比後世考上清北可難多了,黃木這資質大概率進士沒戲,但他也不去揭破。
反正能考上秀才,舉人,對於一個商人家庭來說,就是光宗耀祖了,
尤其是舉人,在明朝政治地位更是有質的飛躍。
“張異,也許你可以嘗試著改變科舉!”
朱元璋突然提醒一句,把朱標和張異都嚇了一跳。
朱標怔怔地看著父皇,他這是準備做什麽?
而張異更被老朱的膽大包天嚇壞了,這商人為了利益還真眼紅?
科舉這種事,誰碰誰死,他一個小道士何德何能去改變科舉?
“你忘了,你老師許存仁?我聽說他被陛下下令,要給出一個科舉改革的方案!你若能影響許存仁,也許能影響到我大明科舉改革的方向!”
老朱紅著眼,跟張異對視。
張異都被老朱的腦洞折服,許存仁的性子灑脫,確實不是一個迂腐之人。
可不管他如何灑脫,他畢竟是程朱理學熏陶之下的儒生,哪怕他喜歡心學,心學本質上還是程朱理學基礎之上的修修補補。
讓許存仁接受他剛才的那番道理,張異估計自己剛說出來,許存仁就要跟他翻臉。
他正想拒絕,朱元璋道:
“你對這世間有如此多的不平,你也能窺見歷史變遷,為什麽你不嘗試改變一下現狀?
我聽你說洪武皇帝背負著彌合南北的歷史責任,你張異得了天書的仙緣,身上何嘗沒有你的責任?
若能盡看紅塵,不動本心,我估摸著你也不會尋機會下山,
若你能漠視時間變化,你也不會將龍虎山拖下水,為謀劃種痘法機關算盡!
你若不說道與術和科舉對後世的影響,我也不會勸你這句!
可你有本事,也有機會,為什麽不推動一下歷史的發展?”
朱元璋這番話說得十分誠懇,張異發現自己話到嘴邊,卻無法推辭。
他下山之時,確實打算靜看紅塵,不沾因果,可是機緣巧合下來,其實他不知不覺改變外界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張異是個凡人,至少他是這樣定義自己。
凡人會為情義舍身,也會為利益退避,
他時刻提醒自己,他並沒有多高的智商,也沒有多深的城府,靜靜的看著歷史變遷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黃和這一番話下來,張異總覺得,自己的身子發熱,似乎有種叫衝動的情緒,在心頭醞釀。
歷史責任,他從沒想過這句用來形容朱元璋的話會反過來用在自己身上?
他看見,他的黃叔叔站起來,鄭重其事朝他行了一個禮。
不但張異震驚,朱標也嚇了一跳。
父皇雖然披著商人的皮,可他從來沒有直降身份,去把自己真的當成一個商人。
可如今,朱元璋卻以黃和的身份,朝著張異一拜。
這只能證明一件事,就是朱元璋真的認可張異的看法,他希望張異去推動科舉的改革。
師出有名,如果老朱直接推動改革,這等震動天下的大事,在國子學上學的張異不可能不知道。
那時候,張異再後知後覺,也會覺察他們父子的身份有異常。
而唯一能讓張異覺得合情合理的方式,就是由他自己去推動改革。
許存仁,就是一個突破口!
可說一千,道一萬。
老朱去“求”張異,本身就表示,他很看重這件事。
“叔叔,您這大可不必!”
讓長輩如此,實屬不該,張異跳起來,朝著朱元璋拜下。
一老一小,就杵在那裡,最後還是張異受不了:
“要不,我試試?”
張異試探性的的語氣讓老朱不喜,
“必須試,我相信你!”
“好吧好吧!”
張異懷疑自己不試的話,大概老朱今天是不打算走了。
“對了,你說如果算學入科舉的話,我是不是可以提前讓你黃家哥哥學算學?”
張異的熱血還沒沸騰多久,朱元璋一句話瞬間讓他透心涼。
好哇,都說商人無利不起早!虧他還覺得黃和心懷天下……
這家夥的套落在這裡呢?
張異頓時沒了脾氣,咬牙切齒:
“叔叔放心,我這裡有不少算學的卷子,保準讓黃家哥哥學得開心,開心到哭!”
朱標:……
你們兩個神仙打架,uukanshu 我招誰惹誰了?
老朱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算滿意了。
“回頭我會讓你黃家哥哥多來你這裡學算學,就這麽定了!
你這件事若辦成,叔叔我少不了你好處!”
“東西弄好了?”
父子二人起身告辭,朱標還找個機會將張異拉到一邊說悄悄話。
“算是吧?”
“那我改天來找你!”
留下一句話,太子殿下追上皇帝的背影,離開清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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