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剛才宴席之間從他人口中探聽出的隻言片語,荀彧此刻已經大致拚湊出了事情真相。
正是他面前這位來自冀州的武夫,靠著沒頭沒尾的三言兩語便破壞了自己的計劃,將自己在眾人面前生生塑造成了一個不顧自身安危也要護助陌路之人的活聖人!
讓自己成為了即將名揚京師的一代名士!
可偏偏,荀彧還不能指責潘鳳什麽。
一是他這脈為荀家自汙之事,事關家族百年基業傳承,絕不能向外人泄露,甚至就連已經混出名堂的荀氏旁支荀攸如今都還仍舊蒙在鼓裡。
二來,也確如潘鳳所言,潘鳳只是講了兩件自己真真切切做過的事,剩下的都是眾人根據自己的表現腦補出來的。
而偏偏就是這樣反而給了眾人一種是自己撥雲見日推理出真相的錯覺,讓他們更加深信不疑。
若是真分起鍋來,始作俑者反倒是荀彧他自己,之後才能排到潘鳳。
看著一臉理所應當的潘鳳,荀彧還不得不說出一句“多謝潘兄。”
而在聽到潘鳳回答那句“沒事,都哥們兒”時,荀彧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這都是什麽事啊?明明自己心裡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偏偏還要向加害者道謝。
荀彧在內心中暗暗發誓,如果上天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絕對不會再在馬車裡搭救潘鳳了,哪怕還是沒忍住搭救了也要推脫到路過的高人身上,務必要撇清自己的關系。
好不容易應付完了這場宴席,荀彧乘著馬車往郎署趕去。可是剛到郎署門口,就發現此處早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還全都口稱文若公子,明顯就是專程衝他來的。
名士之名,已然風起。
荀彧命令車夫不要理會這些人,直接往郎署中去便是。
本以為這樣傲慢的姿態能夠讓這些人冷靜下來,可沒想到在他們眼中這本就是名士應有的傲骨,反倒因此將與文若公子相談的機會看的更加珍重,呼喊之聲更顯狂熱,也讓馬車當中的荀彧更加頭大。
直到進入了自己郎署的院中,荀彧終於以為自己能夠享有一陣清淨時光之時,卻突然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六叔,您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荀氏八龍當中的六龍荀爽,也是其中才華最為出眾者,更是有著‘荀氏八龍,慈明無雙’的美譽。
十二歲那年便因通曉《春秋》《論語》被封為童子郎,同年更是被彼時時任三公之一的太尉外加是天下名士的杜喬評讚‘可以為人師’。剛剛及冠便以天下僅有的‘至孝’一課察舉,隨即擔任郎中。
就官之後,便接連上諫“進孝道,正尊卑,講禮製,省財用,實府藏,寬役賦,安黎民”等策,隨即便棄官而走,走訪世間名士,專心著書立說。時至今日,早已著作等身,是天下共尊的碩儒。
此刻在雒陽當中見到自己這位素來嚴謹的叔叔,荀彧不由得有些緊張。
相較於荀彧的拘謹,荀爽則是顯得十分淡然,指尖遙遙一指,桌上擺放的空杯當中立刻便有茶水盈起,飄出陣陣茶香。
“文若,坐。”
荀彧恭敬行禮,隨即規矩落座,一舉一動循規蹈矩,生怕有半點逾矩行為惹荀爽不爽。
剛剛赴完酒宴,
荀彧不禁有些口渴,見荀爽只是悠然品茗,荀彧也開始輕啜杯中茶水。而直到正襟危坐的荀彧緩緩將杯中茶水飲盡,荀爽才淡然開口: “文若,這些年了,委屈你了。”
荀彧心中一驚,忙道“文若不敢,今日之事只是意外,我本意並非如此,只是因為……”
可荀爽卻擺手打斷了他,道“我並非是責怪你,你本就是荀家這輩當中天資最為出眾者,心性也是其中最優。卻從小就要背負起家族重擔,不僅不能展露自己的才華,反而要行自汙清白之事。作為長輩,實在是愧對你。”
說完,兩鬢已然有些斑白的荀爽便長鞠一躬,竟是在向荀彧行師長之禮。
荀彧忙將扶起,有些不忍道“為了家族百代傳承,文若不覺得委屈。而且能夠當個閑散的富家翁,已經是常人畢生祈求之願了,文若又有什麽不滿足的。”
荀爽卻擺擺手道“文若,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得我。你我雖是兩輩人,但我卻知道伱我是同路之人。”
一邊說著荀爽又遠眺夕陽,似是在回憶著什麽“昔年我在幾位長兄的庇護下,暢所欲言,凡所望,必所償,就連天子驅策,也能風流任之。同樣的年紀,實在是不應受到太多束縛。家族傳承,這四個字實在過於沉重,還是由我這把老骨頭來扛吧。”
“叔父,您是要?”荀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這位六叔是出了名厭倦名利,如今不僅破例入京,甚至話中的意思……
“你猜的沒錯,老夫書寫夠了,名聲也賺夠了,是該為家族做些貢獻了。若是一位拒絕過前朝天子的碩儒供朝堂驅策,總比一位小輩與他們同流合汙效果來的好些。”
荀爽淡然開口,眼中滿是豁達與安然,仿佛對於幾十年積攢的名望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一般。
“至於文若你,也就不必整天這般愁眉苦臉了。少年人,就應該多一些少年志氣,去盡情施展胸中抱負。”
荀氏二龍荀緄,雖然天資不及其六弟荀爽,但卻也是才華與品行並重之人,為官不久便有國之貞士的美譽。接連兩次黨錮之禍,不僅重創了荀家,更是中斷了許多百年世家的傳承之路。
為了家族香火不絕,不得已,荀緄帶著彼時尚在孩提時期的荀彧奔走於宦豎之間,賠上自己的名聲和尊嚴,用自己卑躬屈膝換得荀氏一時安寧。
甚至對於被汝南名士傅公明拒絕迎娶的中常侍唐衡之女,荀緄也上趕著帶著已有慧名的荀彧前去求娶,經過數番低三下四的乞求,才終於定下了這門婚事。
年幼的荀彧也有過憤怒,不理解為何同樣身為荀氏嫡子,其他支脈的兄弟姊妹們為何就能過的如意瀟灑,反倒是最為聰慧的他要每日隨著父親受盡譏諷。
為此,荀彧也曾抗爭過。
他在人前顯盡自己的才華和心智,以足以震驚整個帝國的天資才學贏得了王佐之才的美譽,讓自己的名字響徹了潁川街頭巷尾的每一個角落。
可是,這樣的結果卻是……他父親荀緄更加卑微,更加頻繁的向宦黨示好,最後更是在天下士人的責罵譏諷當中早早辭世。
或許, 這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吧。
而也正是從父親去世那天開始,荀彧學會收斂,學會了壓製本性向壞人示好,也成為了長輩口中越發懂事的那個孩子。
在荀府或是任何公共場合,他從不輕易展現自己的才華,哪怕是研讀自己最為喜愛的古書,他也只會喬裝打扮去往狹窄的書店閣樓。
時間久了,許多人都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哪怕是族中原本經常誇他懂事的長輩,也再沒有提過此事,就仿佛荀彧生來就是如石頭一般的沉悶性子。
可是,誰又真正了解過他的苦楚呢?
直到今天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荀爽出現在他面前為止,也僅有一人略微走入過的他的內心,雖然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但他莫名的很享受和那個字都寫不端正武夫共處的時光。
而荀爽的這一番發言,更是直接引爆了長久以來荀彧心中積攢的委屈。
雖然嘴上一直說著無妨,腦海中想的也是如何弄臭自己的名聲,但不知為何,名為委屈的情緒卻從心底滿溢了出來,衝破了眼眶,徹底決了堤。
“不……不,叔父,文若可以的,文若真的可以的,荀家有我一個就已經夠了,不需要叔父您再受這份苦。”
荀爽並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走到荀彧面前,將他默默靠在了自己肩頭。
過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幾夜未眠的困乏還是長久的哭泣導致,荀彧竟已經靠在荀爽肩頭沉沉睡去。
荀爽將其輕輕安放在床榻之上,遙遙望向遠方,喃喃道:
“時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