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天地一塵埃,不是汝大兄……”
“說了多少次,不要來煩我。”
“吾與袁氏,早無瓜葛。”
袁基看著對方的模樣,想起他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樣子,又想起袁氏現今的處境,更是悲鬱交加,“大兄……袁氏已至生死存亡之際,汝不能眼睜睜看著啊。”
他身後跪著的袁胤、袁敘不知道說什麽,只是呆呆地瞅著。
這個乾屍苦行僧名叫袁閎,也是袁氏子孫,是袁基、袁紹哥幾個的堂兄。他少年時便已經名聞鄉裡,卻隱居田林不出來做官。
他是個貨真價實的隱士,自己動手建了房屋,四面封死,隻留一個窗口傳遞東西,吃喝拉撒睡全在裡面。除了母親來了見一面,其他人一概謝絕求見。就算他母親去世,他都沒有參與葬禮和守孝。
他和袁紹完全是兩個極端。
袁閎視一切皆糞土浮雲,極致榮華也早晚化為塵埃。
袁紹是入世的極致,守孝六年贏得仁孝之名,出山雒陽隱居廣交天下英雄,效仿孟嘗君信陵君,成為世家代表。
出世融於天地間,入世顯貴於人群前,袁家出現兩個極端。
袁閎是真正的隱,不能拿世俗的行為準則來衡量他的所思所做,他是遺世獨立的,在世俗人眼中,他真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在他自己心中呢,還真就是塵埃。
他對袁基說:“亂世之中,尚享受極致奢華,焉能不招致災殃。和閹宦攀附與外戚勾結,調動邊將入京,廢立天子,禍亂朝局,皆汝之叔侄所為。”
“袁氏有今天,汝等才是始作俑者。”
“聖人畏因,凡夫畏果。事已至此,別無他法。汝……走吧。”
袁基震驚不已,別看夏甫先生隱居緱氏山,對朝局紛爭動向卻洞若觀火,這也是旁觀者清吧。
大漢朝廷向來有閹宦當權、外戚乾政的弊端,袁家四世三公持盈保泰極致榮華,不與他們勾連攀附是不可能的。
中常侍袁赦就與袁隗攀上了親戚,還入了家譜,袁家有了宮中內援,自然在黨錮之爭中安然無恙。
後來袁紹、袁術哥倆個更是入了外戚大將軍何進的幕府,成為掌控兵權的實力人物。
董卓是袁氏屬吏,當初就是袁隗提拔起來的。他入京也是袁紹向何進提議的。
從入京到廢立天子董卓隻用了三天時間,天子劉辨還是袁隗給拉下寶座解去玉璽印綬的。
若說董卓的肆意妄為不是出自袁氏授意,可能狗都不會信。
只不過董卓這條袁家的狗實力膨脹,忽然反噬背刺了袁家。
袁隗欲要借董卓手廢掉劉辨扶劉協上位,袁氏就能順理成章成為第一權臣,現在這個果子被董卓摘了,董卓成了第一權臣。
董卓也是絕境中反擊,否則難逃被袁氏棄子身死名裂的結局。
這是一場關西武人與關東世族的決死較量。
真到了刀光劍影不死不休的決勝時刻。
可這時候,袁氏已經失掉了兵權。
袁隗、袁基等袁氏子孫,焉能不急?
沒得到想要的,這時候袁基當然不能走。
“夏甫先生,雖然汝自詡天地一塵埃,可也不能否認,汝這身皮囊也是袁氏骨血。汝能絕情忘義,總該不會忘卻伯母對汝之舔犢之情吧。求夏甫先生救袁氏一次。”
袁閎身體微微顫抖,
渾濁的眼中流出一絲溫情。 是啊,在此隱居十八年,任誰也不見,當初只有母親會時不時來看望自己,勞苦筋骨絕情忘義,可真能忘掉母親嗎。
吾終歸還是個人啊。
“吾該回歸天地宇宙了……”袁閎空洞地望向遠處,隱俠村的人們正在三三兩兩地出來勞作,打魚種地回歸自然。
“吾有兩策,汝且聽好。”
袁基立刻拔直腰杆豎起耳朵,大兄終於肯出手了,袁家有救。
袁閎接著說:“上策斬首,選絕世刺客,斬董賊之頭。成功後寬宥董賊余黨,整肅朝堂,可消弭一場彌天大禍。袁氏可延續繁華五十年。”
“下策逼賊。想盡辦法使其驕奢淫逸,嗜殺無度,倒行逆施,令其自絕於天下,然後以袁氏之名聯結關東世族共討伐之。如此必興起殺伐,伏屍百萬,生靈塗炭。所謂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只怕會有袁氏子孫以血祭天,以告神靈。”
“汝不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袁基拜伏道:“若如此,弟願意以身家性命祭祀神靈。”
袁閎望著遠處緩緩說道:“吾去之後,隱俠村將不複存在,會有人跟你同去雒陽,事情成敗與否,端看袁氏的造化了……”
聲音漸小,最後沒了動靜。
袁胤覺得不對勁,站起來一瞧不禁大驚失色,“大兄,夏甫先生他……他……好像去了。”
袁基連忙站起一看,可不是麽,老乾屍就靠在石屋窗口一動不動,鼻息全無,已經油盡燈枯氣絕身亡。
“走矣。計策已得,速去回報太傅。”袁基掩住悲愴,轉身欲行。
“大兄,難道不給夏甫先生他收斂入葬麽?”袁胤喊他道。
袁基稍微停頓,四下裡看一眼道:“不必了,吾見此間很好,就莫打擾他了。”
牽過馬來翻身而上,向著來路返回。
袁胤和袁敘兩人連忙上馬跟上。
三人出了浮雲谷。
谷中村民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向著石屋遙遙叩拜,默默起身,回家收拾行囊,結伴離開浮雲谷,不知所蹤。
當初袁閎謝絕朝廷征召,隱居山林,高潔氣節名滿天下。
後來黃巾軍在八州起事,燒殺劫掠有如烽火燎原,所過之地無安居之所,可到了袁閎隱居之地卻繞路而走,不加侵擾。
再後來,各處躲避戰亂的人越來越多聚在袁閎周圍,享受世外桃源般的片刻安寧。
現在安寧結束,也該報恩了。
雒陽城內現在繁華依舊,劉和的滅曹司門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些天雖然招徠很多勇武之士擴充霸兵,卻還沒有一個實力派人物加盟,這讓劉和未免有些掃興。
從前聽評書看小說,講到誰誰誰招兵買馬的時候,各路謀臣猛將就紛紛來投,一時間群賢畢至士氣蓬勃的,怎麽到了我這裡,卻淨來些小角色,難道我望之不似人主嗎?
劉和很鬱悶,後果很嚴重。
他早上就出去遛彎兒散心,順便站在招賢榜旁邊看熱鬧,看看有沒有啥世之猛將過來報名的。
他身著便服,也沒誰認識,由於長得太帥,還被一個壯漢給推搡了。
“上一邊去,長得跟個兔子似的,也配來報考霸郎,海選首關就得讓人打死。”
臥槽,敢推搡辱罵霸郎主官,造反啊你!劉和擼胳膊就想上去,非讓這廝嘗嘗齊技擊的厲害不可。
忽然眼角余光發現打東面走過來一個少年,這人身材頎長容貌英俊,晃晃悠悠,滿身酒氣。
劉和一看這人認識,可不正是曹操大侄兒曹安民麽,上次在雒陽西門見過一面,留下深刻印象。
這大早上的他來幹什麽?
劉和放下袖子,收起暴揍壯漢的念頭,準備看看曹安民想要幹啥。
“讓吾瞧瞧寫些什麽?”曹安民過來就往裡擠,卻不小心踩了壯漢的腳。
壯漢勃然大怒,伸手就抓曹安民,“又一個兔子,真他母的晦氣,乃翁是撞翻兔子窩了嗎!”
曹安民顯然是練過的,左手叼住壯漢手腕順勢一扭,腳底使絆子,啪嘰!就把壯漢給摔翻出去四五步遠去,腦袋磕到石頭上,頓時鮮血長流。
壯漢一看碰到硬茬,不敢造次,爬起來捂著腦袋,罵罵咧咧走了。
其他人見曹安民如此不好惹,嘩啦一下散開,曹安民就一人獨享招賢榜,一邊看還咳聲歎氣。
劉和就走過去,拍拍他肩膀,“這不老曹家安民兄弟麽,大早上就開喝,還長籲短歎的,這是有啥糟心事兒,失戀了?”
“非也。”曹安民轉頭看是劉和,就馬馬虎虎行個禮,“吾從昨晚上就開始喝了。倒也沒啥大事,就是章台院來個小娘叫嬋兒的,吾花了大把銀錢卻不得見,是以鬱悶。”
劉和一聽就笑了,“這算啥事,無非嫌錢少矣,汝給她砸錢成榜一大哥,吾就不信約不出來。”
曹安民歎口氣,“吾這不是沒錢麽。”
“沒錢汝說個幾把。啊不是,沒錢可以打工掙啊。”劉和脫口就來。
“吾叔父說要回陳留,沒機會見矣。”曹安民搖搖頭,“再說叔父隻讓我讀書看史,不許我出去耍。又沒個營生謀財,是以囊中羞澀。這雒陽的花花世界,誰能讀得下去書?”
劉和點點頭表示同情,“汝叔父也真是,自己沒事兒流連花街柳巷掘絕戶墳踹寡婦門的,卻苦了汝這好兒郎,唉——”
“子玉汝真吾知己也。”曹安民激動得都要哭了,拉著劉和的衣袖不放。
古代就這樣,男人之間關系好必須拉手扯袖子,再好就得睡一個被窩,否則不足以表達深切的情誼。
劉和拍拍他手臂,“現在就有個機會擺在汝面前,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
曹安民眼睛頓時亮了,“真的嗎,子玉汝快給吾指條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