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王永吉的求助試探,鄭成功給出的第一優先級選項,當然是按照朱樹人來之前暗示的那樣,勸他們全軍南渡了。
張名振則暫時選擇閉口不言——王永吉是總督,是文官,鄭成功理論上也是文官,文官之間的討論,還是讓鄭成功應付比較好。張名振隻負責到時候勸說吳三桂、李輔明這些武將。
鄭成功便大包大攬地說:“王總督所言甚是,如今山海關腹背受敵,如若繼續泥古不化,遇敵則戰,怕是白白損失我大明健兒,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下官北上之前,也曾得國姓爺點撥,預想過各種情況,國姓爺曾交代,若事有不諧,可協助王總督暫撤山海關之兵,先往登來暫駐,跳出火坑,從長計議。任由闖賊與多爾袞二虎競食,待其兩敗俱傷,我軍再徐圖後計。”
鄭成功拋出條件後,王永吉內心其實已經有些心動了。
歷史上,山海關文武當中,王永吉也是傾向於率軍逃命的,是吳三桂堅定要留在山海關,舍不得遼西將門的根據地,最後王永吉才單獨出走,沒人掣肘吳三桂了。
這種態度,其實也很正常。因為遼西將門盤根錯節數代,這兒的地盤經營得很好,那都是他們自己的家產。
吳家,祖家,李家,這些大家族最早從李成梁時代就開始經營遼地了,宗族勢力盤根錯節,地皮田土也都是他們的。
如果放棄了這片土地,到了南方他們還能剩下什麽?
文官們則不同,那都是流官,幾年一任,王永吉是兩年前邱民仰殉國後才調來的。
到遼西之前,他的官場履歷最北端,也只是到北京做京官。所以王永吉當然對遼地毫無感情可言,有機會名正言順跑怎會不跑?
另外,其實深究一下,也不難發現,這些文官們的籍貫,對於他們在國破家亡時的抉擇,也都是有巨大影響的——
總督王永吉和巡撫黎玉田,歷史上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一個先南逃,另一個直接就地做漢奸。
不就是因為王永吉是揚州高郵人,他發現北方徹底崩塌後,還能選擇南逃回老家。要等揚州老家也被韃子佔了,他才當漢奸。
而黎玉田是陝西人,他老家早就是闖賊的地盤了,北京一破,他想回老家都不可能,那就就地投了唄。
這樣的例子,歷史上數不勝數。
就拿宋朝的澶淵之盟來說,後人都說寇準有骨氣,誓死勸皇帝抵抗,還讓宋真宗禦駕親征到澶州。而說另兩位宰相王欽若、陳堯叟是軟骨頭漢奸賣國賊。
但如果看一看各人的籍貫,王欽若是江西新余人,那他在聽說宋真宗有南逃遷都的想法時,當然會力勸宋真宗遷都到南京。而陳堯叟是四川閬中人,他也當然傾向於勸宋真宗學李隆基、遷都到成都。
而寇準是山西人,要是宋真宗真放棄了北方,他老家就徹底成為淪陷區了,他當然有更多的動機去抵抗——不是說寇準沒有大義為國的部分,但必須承認,一個人的家族利益、故鄉利益,也是會影響決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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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姓竊明】 【】
澶淵之盟簽訂後,寇準被王欽若反擊,說“他為了家族和地方利益,拿皇帝的安全冒險”,宋真宗仔細回想一下還真覺得後怕,就聽從了王欽若的諫言,把寇準罷相外放,
說明皇帝也是能想明白其中邏輯的。 這是個複雜的世界,所有人的決策,都是受到多方面利弊權衡影響的。
……
王永吉輕易就被說服後,壓力便來到了黎玉田和吳三桂那兒。
吳三桂雖然也受過朱樹人恩惠,但他是最舍不得遼地基業的。此時此刻,他不得不親自做這個惡人,強調守土有責的重要性。
“鄭賢弟,你這番話,怕是有違忠義吧!我們雖然腹背受敵,但只要能嘗試擠兌住韃子,讓他們相信我大明肯跟他們互不相犯、聯手對付闖賊,韃子也未必就敢同時跟我大明和闖賊開戰!
多爾袞也不傻,能多拉一個盟友他為什麽不拉?吳某雖後援斷絕,但本部精兵兩三萬眾、並可募民壯數萬、友軍萬余,戰力還是可以的,多爾袞不會非要把這支數萬人的精銳逼到敵對一側的!
他是可以期待我斷糧自潰,但真到了那一天,他就不怕我投闖?為今之計,我們只要死守山海關,就還有談條件的機會,可以讓多爾袞價高者得!”
鄭成功聽了這話,不由有些哂笑,不過他是文官,不想跟武將鬥嘴,於是張名振就恰到好處地接過話茬:
“吳將軍,話不能這麽說,那多爾袞要是一直不答應你的條件呢?難道你還真能價高者得、投闖不成?那你可就是大明罪人、背叛君父、置大仇於不顧了!”
吳三桂臉色有些羞赧,強辯道:“吳某當然不會投闖!這不只是以此要挾,讓多爾袞覺得有這種可能、從而出高價麽?”
張名振也不客氣,應聲反唇相譏:“既然你都知道自己不可能投闖,多爾袞會想不到這一點?他知道吳將軍你是個要臉的人,他就能不要臉地逼著你降價!
你此前讓韃子繞道薊門入關,他要是肯答應早就答應了!現在還沒答應,肯定是吃定了您怕身敗名裂!”
總督王永吉是傾向於南逃的,聽張名振說得這麽有道理,也就跟著對吳三桂施壓:“吳將軍,張軍門言之有理,本官也知道你是守土有責,不想放棄我大明疆土。
但多爾袞狡詐卑鄙,他恰恰就是吃定了你的忠義,知道你不會跟君父大仇妥協,才有恃無恐,想要逼取更多條件。
你要是被他這般要挾玩弄於股掌之中,眼下或許只要多出賣一些還可以商量的條件,但久而久之,我怕你會越陷越深,最後就由不得你了!”
王永吉這番話,倒也不是先知先覺,他可不是什麽穿越者,不可能預測吳三桂未來的行為。
但他只是以常理度之,任何劃入深淵的人,都是一步步慢慢滑落的,很少有一步到位一開始就想做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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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沉沒成本越來越大,越來越舍不得,就沒法回頭了。
吳三桂被左右擠兌,一時難以反抗,隻好死死抱著大義名分不放,以此護體:“王總督,張軍門,你們未必多慮了吧?吳某可以指天盟誓,此生絕不背叛大明!
吳某跟多爾袞談條件,那也是有底線的!何況如今闖賊和韃子畢竟都還沒攻打山海關呢,我軍如果不戰而逃,成何體統?
吳某受先帝大恩,必誓死以報!先帝以山海關托付於我,便是城在我在!城破我亡!大不了追隨先帝於地下,豈可不戰就放棄我大明國土!”
被吳三桂這麽擲地有聲地唱高調了一番,王永吉和張名振還真就一時語塞了。對方不跟你講得失細節,隻跟你講大義,你要再勸,反而成了不忠不義。
張名振和鄭成功心裡都是明白,吳三桂絕對沒那麽忠義,但架不住眼下他能演得這麽忠義,你也沒辦法戳穿他。
局勢一時陷入僵持,張名振只能跟鄭成功合計一下,決定采取第二套方案了:他們來之前,朱樹人也跟他們稍微傳信說過幾句,最好是把吳三桂也勸了,要是勸不了吳三桂,那就退求其次,至少把李輔明等部的人馬搞定。
他們相信,李輔明好歹是前年被他們從塔山前線救回來的,撿了一條命,而且李輔明又不是遼人,不存在故土難離的問題。只要朱樹人的人開口,拉走李輔明是十有七八能成功的。
此前之所以不單拉李輔明,是一旦這個口子開了,吳三桂就多半沒戲了。最好是把吳三桂和李輔明捆綁在一起,一道裹挾著撤。單獨分化之後,吳三桂和南方政權的羈絆就更少了。
此時此刻,看希望不大了,鄭成功才開口提醒:“吳將軍,你這番話卻是有失偏頗!這山海關駐軍,也並非都是你的部曲,也並非都是遼地編制!
還有些客軍,不過是先帝生前臨時差遣駐防。你不願意走,難道還不許其他人南下勤王救駕、未來拱衛新君麽?便是按照朝廷法度,這些兵馬也不都是必須鎮守山海關的!”
吳三桂一震,知道對方這是準備拆散他手下臨時拚湊起來的力量,把客軍和非嫡系部隊單獨拉走了。
偏偏總督王永吉也是站在對方那邊的,所以對方這麽乾,還真有可能得手,自己也沒有權力完全阻止,他只能管自己的核心嫡系部曲。
他總不能為了這點事,跟對方火並,畢竟沉廷揚朱樹人父子也給他供了幾年軍糧了,他要是想撕破臉,自己手下說不定會先亂起來。
看來,只能容忍對方挖牆腳了。
雙方氣氛有些尷尬,最後隻好是居中當和事老的巡撫黎玉田,出面打圓場:“大家何必動氣呢,這事兒可以從長計議。
闖軍也還要幾天日子才會迫近山海關,韃子那邊條件還能再談呢,吳將軍,不如這樣,你再跟韃子談談條件,我們給你兩三天時間,若是最後韃子不答應,你也該聽王總督、張軍門一句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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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玉田的說合下,大家決定都暫時冷靜兩三日,先不做出任何實質性的分裂軍隊舉動。
不過散會之後,鄭成功已經私下單獨找到李輔明,跟對方攤牌了,李輔明本部殘余的數千士卒,也都開始準備行裝,顯然是打算一旦吳三桂拒絕南下,他們就自領一軍單獨隨張名振的船隊南撤。
與此同時,甚至吳三桂的嫡系部隊都有所不穩,參將張國柱等幾人,也開始私下接觸,謀劃到時候考慮拋棄吳三桂獨走南下。畢竟吳三桂的嫡系部隊,也不是所有士兵都是本地遼人,也有招募外來籍貫的明軍。
……
此後數日,雙方當然都在緊張籌備。
也好在李自成那邊對吳三桂也還抱有幻想,也在不斷派出斥候偵查近況,知道吳三桂還沒放清兵入關,所以也沒逼得太急,對山海關的軍事進攻始終處於引而不發的狀態。
顯然李自成也是擔心動作太劇烈、刺激到吳三桂,逼得對方直接投清。
這給各方都爭取到了斡旋的時間,吳三桂拚命給多爾袞送去新的條件,適當做出一些讓步,同時也是告訴多爾袞,自己這邊壓力也非常大,上面還有總督名義上壓著,各軍也都不服。
如果多爾袞堅持一開始的“由清軍佔領山海關”的條件,他吳三桂不能保證壓住眾將服從!
多爾袞收信後,卻依然不急,覺得吳三桂這是還不夠絕望,不如等李自成真跟吳三桂打起來再說。
論坐山觀虎鬥,天下各方勢力還有哪方能比多爾袞穩!他獨處東北,除了吳三桂別人都打不到他,他想憋多久都行!
耗日子,吳三桂肯定是耗不過他的!
吳三桂那邊再次談條件未果,張名振和鄭成功那邊,卻在這幾天裡等來了新的轉機。
正月二十二,也就是張名振等人抵達山海關後第四天,南邊大清河口又有一小隊水軍、搭船抵達山海關,跟張鄭二人取得了聯絡。
來人兵力不多,但關鍵是帶來了朱樹人對他們的最新指示。
看到援軍時,張名振也是一愣:“沉遊擊?國姓爺為何又派你來增援我等?莫非是怕我們兵力不夠壓不住吳三桂?”
原來,來人正是沉家家丁出身的沉練,兩年前跟著張名振救援塔山、杏山時,他只是升到守備,如今又二十個月過去了,已經升到了遊擊,也算是雞犬升天。
朱樹人身邊那些家丁、心腹出身的軍官,只要能打,夠忠心,都能頂格速度升官。
沉練也不含湖,直截了當說:“國姓爺是在確信陛下殉國、知道了遼地近況後,又臨時調整了部署,派我轉告你們下一步的應對之策。
吳三桂如果不從,國姓爺還有幾條說服策略,你們可以看看,能否依計而行。”
張、鄭二人接過密信時,眼中還是懷疑和不可置信。他們當然知道朱樹人的智謀水平,但不相信他還能運籌帷幄中、料敵千裡外,而且是有嚴重信息差的情況下料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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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其實朱樹人完全可以把他的方略提前很久就寫好、交代給他們的。只是朱樹人不能暴露自己是穿越者、不能暴露自己早就知道吳三桂有聯合多爾袞的傾向,
所以一直得憋著,憋到南路的大軍確信崇禎死訊後,再作出基於新局勢的推演,免得太妖孽。
鄭成功將信將疑地展開密信,稍微看了一會兒,眼珠子就瞪大了。
“大哥太了解吳三桂了!他居然十日之前、剛得知陛下死訊時,就料到了吳三桂可能會借清兵!
還料到了多爾袞不會輕易答應吳三桂的條件,肯定會坐山觀虎鬥等吳三桂的境遇愈發惡化、不得不做出更多讓步!這是何等的神算機謀,才能如此料事如神!”
張名振也是精神一振:“別說了,快看看國姓爺有沒有對策,該如何勸吳三桂談條件。”
鄭成功連忙收回感慨,仔細速讀:“找到了!大哥說了,讓吳三桂跟多爾袞說,他有海路糧道,就算長期被闖賊和清軍兩側包夾、圍而不打,也不會斷糧!所以多爾袞指望耗糧耗到他投降,那是癡心妄想!
如果多爾袞敢進攻,或者不答應他的條件,那他也確實不會投降闖賊!但真到了闖軍臨城,他吳三桂可以從碣石島渡口撤走全軍!到最後一刻才放棄山海關!
到時候他既不會背負投降弑先帝之賊的罵名, 也可以保住兵馬。而多爾袞就等著山海關天險被闖賊佔據的局面吧!他們再也別想趁著先帝駕崩這波機會入關了!”
張名振跟著看完後,也是覺得朱樹人已經非常善於談判了,但還是有一點點猶豫:
多爾袞有那麽大的野心麽?僅僅是讓韃子丟掉一次趁機入關的機會,他們就會答應向吳三桂讓步、不用吳三桂投清,還改走薊門入關?
張名振這麽想,也不能怪他,因為眼下這個節骨眼,除了穿越者以外,其他人還真不覺得清軍有那麽大的野心。
包括清軍內部,除了多爾袞以外,連濟爾哈朗和豪格,都沒覺得這是一個徹底奪取中原正統的機會。
他們的思維還停留在黃台吉時代,覺得最多是趁機撈一票、多割據點地盤,甚至能跟當年遼、金對宋那樣,佔據燕雲十六州,或者更進一步全據整個河北、山西,就很滿足了。
包括吳三桂這邊,歷史上他最後不得不答應多爾袞的條件時,最後正式答應的,也是明清兩國以黃河為界,那麽事實上割讓的也就是河北山西兩省。
後來的野心,也都是越打越大越打越順利,才漸漸膨脹起來的。就跟王健林剛創業的時候,也隻想先賺一個小目標,小目標到手了,才一步步膨脹。
鄭成功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大哥教導的談判方略熟悉於胸,這才再次找到吳三桂,勸他開出新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