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紅木茶幾前坐下、侍女斟上茶來,他還有點沒回過神。
從頭到尾,並沒有人出面阻撓或者盤問,連陳圓圓的養母陳氏都沒出現。顯然梨香院裡的所有人,都對沈樹人來找陳圓圓覺得天經地義,畢竟已經給過一大筆長期包場的銀子了。
這種情況,反而讓沈樹人微微有些失望——他今天是來打探消息行情為主,並不是找女人聽曲的。如果老鴇肯出現,她的消息肯定比姐兒靈通,說不定打探起來事半功倍呢。
閨房很大,一看就是唱曲女伶住的地方,休息和會客聽曲的區域之間,還用繡簾隔了開來。
內間放著拔步床,外間則是一圈茶幾席案、還擺著各色絲竹管弦樂器,中間還空了一大片場地,鋪設著舶來的絨毯,一看就是便於隨時隨地起舞之用。
正在沈樹人躊躇恍惚、無意識地喝著茶。繡簾之後露出半張精致的臉龐,謹慎地確認了一眼。
隨後一個弱柳扶風的清秀少女,才拿著輕絨團扇款款走來,目光中帶著感激,靠著沈樹人坐下,伸手捏了捏他的袖子。
“沈公子?你瘦了。這半個多月沒來,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沈樹人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畢竟是穿越者,早已見慣了美女,所以也不會一驚一乍。
陳圓圓確實是大美女,但以21世紀的標準,也不算長得太逆天。
不過,她身上那股曲藝名伶的氣質,是掩飾不住的,談不上清純,但絕對優雅,舉手投足都很有范,一步一款,步步生蓮。
那種感覺,就像87版《紅樓夢》裡的妙玉,非得是一等一的越劇/昆曲女角兒扮演,才能出來這股氣質——當然,如果單論外貌,陳圓圓顯然比87版妙玉的演員要再漂亮不少。
只是短暫地失神後,沈樹人很快収攝回情緒,得體地回應:“瘦一點好,以後就不容易中暑了。”
陳圓圓聽到“中暑”二字,心中一酸:“沈公子這般說,奴家心中愈發愧疚了。雖然那日的經過奴家沒有目睹,可公子畢竟是為奴家的事兒才中暑的,實在無以為報,萬幸如今已無恙了吧。”
陳圓圓心情很是複雜,作為淪入優伶場中的女子,縱然尚未梳籠,她也不至於忸怩羞怯。沈樹人對她有心,有誠意出大價錢撈她出苦海,她很想大大方方表達誠意。
不過,沈樹人之前拿不出贖身銀子,顯然是家中有阻撓,都鬧得中暑抬回去了。所以她也要體諒沈公子的難處,對方不開口,她也不暗示,免得傷了面子。只是眼神關切殷勤地看著對方,默默不語。
另一方面,那些自詡才情美貌絕世的女子,多多少少對未來的歸宿有些憧憬。幻想過遇到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其次才是家財、人品、體質年紀。
陳圓圓還是希望順其自然一點,如果命中不該她選如此歸宿,就算了,失之我命。
沈樹人從陳圓圓的眼神中,還是看出了真心關切的,也就大致猜出了對方的心態。
既如此,他就主動把話挑明了:“家裡對我管束太嚴,那事兒只能先拖下了。我家不比別的人家,家父根本就沒指望我讀書考個官做,就想等過幾個月捐了監生後,就擇機花錢再捐個官。
有了官身,再跟名門大戶議親,便容易的多,家父不會同意我成親之前,就明著納妾的。如果你只是不願意被你母親逼迫,
我幫你再拖延一年半載,倒也無妨。 我今日就帶了兩千兩銀子,可以再包你半年的戲場子。我也明說了,家裡阻撓我,不是因為銀子的問題,是名分的問題。”
沈樹人並不是種馬之人,但既然回到了古代,他在男女問題上也不會曖昧吊著,還是爽快一點比較好。
作為將來要爭霸天下、拯救民族危亡的人,最終三宮六院都是免不了的,多收一兩個女人有什麽好糾結?
但現在不能買陳圓圓,還是為了大業,為了給楊閣老辦差的局——他之前欺騙鄭鴻逵,說自己不能去南京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他貪戀陳圓圓的美色,舍不得走。
要是現在把陳圓圓買了,那計謀就運作不下去了,至少也會激起敵人更多的警覺,屬於節外生枝。
所以,只要能買,他一定買,無非再拖幾個月,一切絕對在掌控之中。
另一方面,直接買陳圓圓,也無法起到推動他所需設計的案子的作用,因為他之前已經太高調了,人人都知道蘇州首富沈公子要爭奪陳姑娘,其他人自覺財力勢力不足,也不敢來搶,一個個都打了退堂鼓,那他還找誰去“正當防衛”?
所以,必須另選一個標的,一個外人還不知道他已經看上了的標的,悄悄的下手,扮豬吃虎,這樣才能激起爭鬥,推動案情。
然而,沈樹人的這番托詞,卻進一步引起了陳圓圓的希望。
雖然沈樹人不完美,但他肯為你付出,撈你出苦海,誠意都表達到這個份上了,其他條件都是可以慢慢磨合的。
陳圓圓一咬牙,拉住他袖子哀婉傾訴:“你家裡擔心的只是名分問題?若只是如此……奴家可以不要妾的名分,便是先當一兩年侍女也行。”
沈樹人沒想到陳圓圓還挺有誠意,心中也略微感動了一兩分。不過大業和計策是不能被干擾的,他心念電轉,想到了一個辦法,很有擔當地說:
“你既有如此誠心,我也不能負你。不過眼下我在養病,病好了過幾個月要入國子監,最近還是低調為好。這些銀子,我還是先續幾個月的場子,等入了國子監便立刻來贖你。
這事兒你知我知,別問為什麽,藏心裡就好,反正進國子監之前,我不想惹人注目。你如真心跟我,就一切照我說的做。說不定到時候還能有轉機,讓你離開時更體面一些。”
陳圓圓還想再問些問題,但看沈樹人目光堅定,她決定還是相信對方。
沈樹人見搞定了對方,立刻想起一個問題:
“對了,你母親呢?既然說好了要給你再續半年的夜場戲,不如今夜便把銀子交割了,簽下文書,免得後面半年你在這兒吃苦。若是她打算毀約,你也隨時派人通知我,我定然護你周全。”
沈樹人想趁機找到老鴇陳氏,一邊給點銀子續約,一邊趁著對方收錢心情好,多打探點行情。
陳圓圓聞言卻笑了:“媽媽今夜原本也在院中,聽姐姐們說你來了,她就開溜躲了。前些日子害你中暑後,她可是提心吊膽,唯恐沈主事遷怒於她,派人來把這梨香院砸了。如今還怕你沒消氣呢。”
沈樹人一愣,好像確實是這麽個道理。
自己還是太文明了,要是換了別的豪門大戶,少爺在這兒吃了虧受了氣,不管事情原委如何,肯定會過來找個場子。
既然陳氏不在,沈樹人也懶得再彎彎繞了,他想了一想,決定還是直接跟陳圓圓先聊聊今天的主題。
“圓圓,我不會負你,這點你盡管放心,不過,還有個事兒要問,希望你能幫我。”沈樹人很鋼鐵直男地轉移了話題。
陳圓圓聽他說得鄭重,估摸著多半是個怕她吃醋的問題,便言笑晏晏地說:“只要我能幫上的,定然知無不言。”
沈樹人斟酌了一下措辭:“你也算久在梨園一行,近日有沒有聽說什麽良家閨秀,迫於形勢不得不入你這行的?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大病一場之後,想積點德。買回去也是伺候我繼母和姨娘們的,我贖你之前絕不會寵幸於她。此事我確是有些難言之隱。”
陳圓圓聞言,心中如遭巨震。
沈公子居然要她介紹其他正在滑落邊緣的姐妹?這置她於何地?
短暫的傷心之後,她盯著沈樹人的眼神看了良久,只看到了鄭重凜然的眼神。
陳圓圓心中一動:沈公子都為自己中暑大病過一場了,自己也該回報以信任,說不定真是另有隱情。
她便忍住羞恥之心,慢慢細問沈樹人的要求。沈樹人也說得很謹慎,好一番試探之後,才徹底明確了需求。
“你想要找一個正在考慮要不要賣入這一行、但還在掙扎邊緣的良家女子?最好還要身價能值幾千兩的、或者是家道敗落連著家業一起買?最好還有其他人也看上了這筆買賣、想要爭競?”
陳圓圓聽得有些暈乎,覺得條件太多了,實在難以梳理,或許還真得等她養母才知道了吧?
不過,沈樹人悄悄說得那麽細,也讓她愈發放心了。
因為她判斷出,沈郎應該不會是為了女色,否則不會開這樣的篩選條件的。自己要對得起沈郎的信任,過了今晚,關於這事兒的一個字都不能往外說,就當爛在肚子裡徹底忘掉。
徹底跟沈樹人一條心之後,陳圓圓思路倒是又開闊了些,兩人一起悄悄密謀了小半個時辰後,還真就被她想到了一條線索。
“沈郎,奴家倒是想到了一個同歲的妹妹,隻略小我幾個月。她原本就是昆山本地商賈出身,家裡開的繡莊。但家門不幸,其父四年前病故了,沒有留下兒子,只有孤女寡母相依為命。
母女都不能張羅外間的事兒,不懂經營,生意便漸漸被其父留下的掌櫃、管事侵吞,很快家道中落,還欠了債。
兩年前她母親也憂憤重病,她拿不出藥資,就偷偷找了門路結識了我,向我學了一陣樂器唱曲,私下裡去南京唱了幾個月曲,賣藝不賣身,給母親籌夠藥錢就回來了。
可是一年多前,她母親還是重病死了。她如今一人在家守孝,被人吃絕戶,剩下的房屋繡莊,連抵債都不夠。
前陣子她還見過我一面,我問起她打算,她說她亡父當年留下的管事,想要侵佔她的宅子和身子,承諾幫她還外債。她以母孝未過,不想辱沒門楣,抵死不從,才說動對方寬限。
她還私下與我商量,說萬一守孝不滿就為人所逼,隻好隱姓埋名出走,假裝死了,到外地淪落賣唱維生,至少不至於被說不孝、辱沒門楣。
你若是能答應,買下她之後,一年半載之內不碰她,讓她繼續在祖宅住,守滿母孝,那也算是救人於水火了——說不定,這也是天意,她們家欠下的幾千兩外債,好像大頭就有你們沈家的。你要買,都不用真給多少銀子,直接抵債就好了。”
陳圓圓說完,內心也是不勝感慨。
這倒不是什麽巧合,而是沈家在蘇州的生意實在做得太大, 百余艘大海船往外地販賣蘇繡絲綢松江棉布。
但凡蘇松一帶的繡莊、織紡,只要有經營不善,欠了原料款、墊資的,其中多半都會欠沈家的錢。
沈樹人仔細聽完,越聽越覺得這個案情很適合他操作:對方還沒被賣,但已經有好多人盯上了,甚至說不定暗中下定了,只是礙於“守孝”這個禮法障礙沒法“過戶”。
所以,沈樹人如果不亮明身份、扮豬吃虎悄悄截胡,對方多半會不甘心的,那就會引來爭鬥。如果沈樹人再做局示弱,就更容易鬧出事兒來了。
最後,沈樹人也是有道德底線的,他之前有好幾個比較勉強的機會,一直沒下手,關鍵也是覺得爭奪的相對方也是良善之輩,不夠惡,他實在不想欺壓良善。
但這個案子裡,對方競爭者,是個吃絕戶的背主刁奴。趁著雇主病亡、做假帳掏空故主生意、欺負孤女寡母。看著主母病亡後,還想侵佔主女。
這種黑心爛肺的家夥,被沈樹人正當防衛乾掉,也絲毫沒有道德顧慮。
“圓圓,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放心,我說過絕不負你,此事你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幾個月後,我必來接你。這兩千兩,也能護你這幾個月絕對不會受迫。”
沈樹人捋清楚脈絡後,鄭重向陳圓圓道謝。
陳圓圓默默點頭,本著信任,最後把答案報了:“我那姐妹名叫董白,就住昆山城北、陽澄湖畔的董家繡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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