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在梨香院的文會照舊,沈樹人請了不少蘇州本地的文人才俊一起聽曲論政。然後,跟陳圓圓的養母陳氏談“再包場半年”的事兒也很順利。
明末的勾欄梨園之類所在,花錢包姐兒的場子時,老鴇看的也不僅僅是銀子,同時也會關注自家女兒未來的“曝光率”。
說白了,就是看重包場的恩主,會不會經常主持文會捧場、增加女兒跟知名文人互動的機會,進一步捧紅她。
沈樹人一開始不明白這個彎彎繞,但是他跟陳圓圓聊了幾次之後,也很快適應了。所以,在談“續費包月”之前這幾天,他就得好好展現自己的號召力,讓陳氏看見他能攢起多大的局捧場。
連著幾場文會開下來,最後一場大約是六月十日。沈樹人甚至連鄭家的鄭鴻逵也請了,還順帶請了剛剛被鄭鴻逵接來蘇州的鄭森。
沈樹人還一箭雙雕,趁著這個機會,跟鄭森先結下了一些私交。
鄭森見這位沈大哥給他接風時,還讓自己未來內定的小妾出來獻舞唱曲,也是非常感動,心中暗忖這位大哥跟定了。
加上鄭森年少、血氣方剛,對朝廷的忠義之心也遠在他爹鄭芝龍之上,沈樹人跟他相談甚歡,沒幾天鄭森就習慣了有想不明白的事就跟這位新大哥聊聊。
而陳氏見女兒能趁機認識那麽多有錢優勢的達官貴人,也是心花怒放。
但事實上,當沈樹人意識到這個行業潛規則時,他已經做好了打算:一旦續約成功,將來就會盡快把陳圓圓雪藏起來,再也不在請客的時候讓她露面唱曲。
這樣就能反其道而行之,讓她在梨園行內的人氣盡快散了。
沈樹人作為穿越者,後世見多了這種雪藏減損品牌價值的操作。所以對於將來怎麽給陳圓圓贖身,他已經形成了很完備的計劃:
他要像可口可樂買匯源果汁一樣,買來就不經營,故意擺爛等品牌貶值。一旦陳圓圓不紅了,陳氏將來也沒底氣獅子大開口要高價贖身款。
而且他在包月契約裡也埋了一些雷,如果陳氏在他雪藏陳圓圓期間、非要讓陳圓圓通過別的渠道曝光走紅,那他就一紙官司告到蘇州府,直接讓陳氏違約,把陳圓圓以官價買回來。
陳氏這種老鴇雖然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江湖,可哪裡是沈樹人這種多了幾百年見識的老陰比對手,續約時被眼前的烈火烹油蒙了心,壓根兒沒想到後續風險。
看上去,這些日子裡,沈樹人還是原來那種輕浮浪子的做派,絲毫沒有變化,外人根本沒有多想。
……
但另一邊,沈樹人已經偷偷安排心腹,一邊回家查帳,一邊打探消息,把董家繡莊收購案的準備工作,統統搞定了。
首先,他先讓沈福查了自家生意的外債帳目,把欠沈家銀子超過一千兩的生意夥伴都羅列了一下。然後他自己也親自過目,假裝“不經意”就發現了董家繡莊的帳目。
這個董白一家,還真是欠了沈家不少銀子,是從兩三年前開始,就已經營困難。她們原本是賣蘇繡給沈家的供應商,周轉不開之後,就問沈家賒欠原料款,前前後後賒欠了五十多擔生絲。
光本金就兩千多兩銀子了,平均帳期兩年左右,再算上利息,最終核定一共兩千八百多兩。
而董家繡莊基本上也沒剩下什麽固定資產,只有一座莊園,一些老舊的設備,
外加董白自己,說白了就是“資不抵債,應該破產清算”。 看到這個結果時,沈樹人也是暗暗感慨,要不後世的有錢人,都不怕子女吃喝玩樂,卻怕子女想創業呢。
當初董白的父親亡故後,要是直接把繡莊關了,種田收租吃利息,也不至於淪落到被原本的雇員欺凌。
做足功課之後,一直拖到六月十五日,也是鄭森被騙到蘇州後的第四天。
沈樹人才悄咪咪隱藏身份,帶著幾個下屬,來到了昆山城北、陽澄湖畔,找到董家繡莊。
……
“小姐不好了,有一夥人上門逼債了!說是還不上債就要拿你抵債呢。”
董家內宅,一個穿著素絹孝裙、容貌清麗脫俗的少女,原本正坐在那兒愁眉苦臉地刺繡。
繡出來的東西是否能賣出去,她心裡根本沒底,也沒指望過,只是本能機械地繡著,似乎這樣就能暫時忘憂,不去想那一大堆還不上的爛帳。
聽了粗使丫鬟的告急,她也是呆滯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臉色煞白:
“逼債?哪家債主的?良叔不是說外面的債他都幫我們扛了麽?他說過要扛到我守孝期滿的,我都答應他了,到時候這莊子都是他的,他怎麽能……”
她口中的良叔,是他父親帶出來的一個掌櫃,當初投獻跟著董父姓,名叫董良。
董父死後,董家繡莊的生意很快就衰敗了,但董良自立門戶另開字號,還是做繡莊生意,卻蒸蒸日上。
按說董良既然改姓了董,他子孫也該姓董。然而故主死後,他就把自己的兒子都改回了原姓蔡,只有他本人不好意思做得太過,依然沿用董姓,顯示自己不忘舊主的仁義。
而他的兒子們改姓回去之後,跟董白也就不同姓了,更不存在“同姓不婚”的禁忌。所以幾個月前,當董白徹底資不抵債支撐不下去時,董良就跟她開了個條件:
董良一家幫董白扛外債,等她守孝期滿,董家繡莊剩下的這點屋舍織機粗重之物,就都劃歸董良所有。她本人也得嫁給董良的兒子為妻。
董白一開始抵死不從,覺得傳出去有辱門楣,豈能在母孝未滿時就議論這些事兒?所以她也想過直接隱姓埋名逃亡,索性家裡的房子也不要了。
後來董良見主女態度強硬,才退了一步,表示這事兒可以暫時隻定個君子協議,不用公開,也不用把契書拿去見證完契稅,也就不會損及董白家的名聲。
董白這才暫時放下懸著的心,又在家裡繼續住幾個月。
可沒想到,今天逼債的人還是上門了,董良難道還沒如約還清董家的外債麽?難道之前只是暫時穩住了債主、讓人暫緩逼債?
董白隻覺頭暈目眩,好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先追著丫鬟問:“可聽清楚來人說辭?他們是代表誰家來催債的?涉及多少銀子。”
丫鬟也是抓瞎,只能含糊說道:“不知道,來人看著不善,也不肯透露身份,隻說他們是典了沈家一些要不回來的死帳,上門催收的。”
董白一聽,愈發害怕。
她是知道太倉沈家是自己家最大的債主的,可沈家畢竟是體面人,如果親自上門催收,還有求情寬限的余地。
但聽丫鬟的說辭,顯然是沈家已經覺得董家的銀子要不回來了,都拖了兩年了,所以把債權廉價轉賣了。
這就好比後世的公司,把死帳壞帳賣給專門的討債公司,讓討債公司上門要錢,那手段就狠辣得多。
“不好,趕緊把床上收拾好的那兩包衣服細軟拿上,別的都丟給他們吧,我們從後門跑!”董白深知落在專門討債的惡人手上,不會有好下場,當機立斷就跑。
……
然而,幸運顯然並不眷顧董白。
她和丫鬟來到後門,先是悄悄開了一條門縫,看外面似乎沒人,就一下子把門大開,趁著黃昏的幽暗直接竄出去,想逃到陽澄湖邊蘆葦蕩子裡先行躲藏。
然而,剛出後門沒走幾十步,兩邊牆角就拐出來幾個人。為首的男人身高步長,很快追上了小腳少女,一把提溜住董白,讓她反抗不得。
“董小娘子,欠了我家幾千兩銀子,要偷偷逃跑不說,還敢帶走這幾包細軟首飾,不太地道吧。我就算不為難你,這些東西總該是我家的了。”
那個為首的高大男子,顯然正是沈樹人,不過為了做局,他現在暫時還得裝作凶惡一點。
董白臉色煞白,心如死灰,奮力一掙,就要投陽澄湖自盡。
忙亂之間,沈樹人一把抓住董白,死死摁住不讓她尋短見,還大聲呵斥其他手下過來幫著圍堵,以免再發生意外。
家丁們自然不敢違拗,立刻按少爺的吩咐圍成一圈。
可也正因如此,家丁們放松了對一旁原本已經被擒的那個粗使丫鬟的控制,那丫鬟見狀,也是奮力掙脫,立刻逃了。
明代女人裹腳沒有清朝那麽殘忍,但大戶人家的小姐多多少少還是會裹一點的,尤其眼下都明末了。
但粗使丫鬟卻完全不用裹腳,逃起來也就比董白要快得多。加上她不太重要,兩個沈家家丁假裝追了一會,就回來匯報說沒追到。
沈樹人也不以為意,擺擺手示意一會兒再說,然後就換了一副和顏悅色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先把董白禮送回屋。
董白看他倒沒有其他過分舉動,只是來逼債抵債的,也沒臉反抗,局面一時陷入僵持。
沈樹人揮手讓下人們退出去,很有同理心地分析:“董姑娘,我們不過是來要債,何必走到這一步?你這般美貌,就算被抓去抵債,至不濟也能做個妾。
若是逃了,可就只能隱姓埋名、全蘇州都待不得了。難道你就仗著學過幾個月昆曲,要去秦淮河上賣唱不成?在你心裡,賣唱還不如做侍女慘麽?”
董白一咬牙,心如死灰,雙目緊閉,滴下淚來:“我若是隱姓埋名,再受辱也不會辱沒亡故父母的名聲,沒人知道我是誰。
要是被人驗明正身抓回去,卻是連母孝都不得守期滿,就會被逼做妾,董家的名聲就完了!”
沈樹人一愣,他倒是還沒適應這種封建禮教的思維方式。
確實,在明末的人看來,尤其是有身份的人,肉身是否受辱,還不是最慘的。如果可以隱姓埋名,受了辱別人也不知道你是誰,至少好過連累死去父母的名聲。
這是一個名大於實的時代。
沈樹人一開始心中對於董白的選擇,還是有點氣憤的,因為他覺得,一個女子不願意被有錢人買走,這可以理解。
但如果兩害相權,寧可去賣唱,都不願意做單一男人的玩物,那就有點難以理解了。
現在得知只是因為家族名聲的包袱,他也懶得再計較。
“即使如此,你先冷靜一下,一會兒我再跟你細談。”
沈樹人先把董白晾著,而且讓家丁盯著別讓她有機會自盡。然後才走到一邊,悄悄拉過剛才那個假裝去追逃跑丫鬟的家丁,細細詢問:
“你們是真沒追到、被甩開很遠,還是一直有咬住盯著?”
那家丁很靠譜地低聲回復:“少爺放心,都按您吩咐的,一直盯著她往哪兒逃呢,最後發現她逃到了兩條街外的另一處繡莊,我們才回來的。”
沈樹人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丫鬟應該是去那戶私下裡跟董白約定“幫她扛債、守孝期滿就連人帶莊子收編”的買主處求救了。
這個訴訟標的選的好啊,一房二賣的先買主,這不就被攪進局了麽。沈樹人為了這一場,可是花了七八天時間,慢慢布局的案情。
那求救丫鬟直到逃跑,都還不知道沈樹人身份,所以對方作為地頭蛇,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沈樹人捋了一下思路,然後就揮揮手,示意那個假裝追丟丫鬟的家丁:“你們倆先回去吧,口風嚴一點,後面的事兒跟你們無關。”
沈樹人非常謹慎,打手用打手家丁,跟蹤用跟蹤家丁,分工明確,互相保密,都不知道全局計劃。
所以就算將來案發,這兩個跟蹤家丁也不會被翻出來,更不可能成為證人,他們跟案子的後續部分根本毫無關系。
布局完外間的事兒之後,沈樹人就拿著債契,還有準備好的文書,重新跟董白交涉:
“董姑娘,事到如今,我就跟你明說了。在下沈樹人,太倉沈家的大少爺,今日我是親自問你要債,你們董家繡莊欠我家五十擔生絲的款子,本息合計兩千八百多兩。
如果你把這座莊園立刻過戶給我們沈家,你本人也為我家為婢女五年,這債就一筆勾銷了。
另外,你說了你是怕孝期未滿、就被逼與人為妾,辱及門楣。那我可以在契書裡明文約定,你在為婢期間,可以繼續穿素娟孝服,為婢的內容,也不包括以色侍人。
你只要繼續幫我家做繡品紡織、以勞力清償即可。這一點,還可以請左鄰右舍見證、拿這契約去完契稅時,也可以注明。”
沈樹人要搶時間,一口氣就把他的條件徹底說完。
董白一開始求死的心都有了,聽著聽著,發現眼前這位剛認識的沈公子,居然還挺仁慈,不由松懈了下來。
她只是還有些不明白,沈家究竟有什麽陰謀,為什麽會給她這麽優惠的條件——讓她織五年綢緞刺五年蘇繡,就能還清資不抵債的部分,沈家怎麽看都劃不來。
“沈公子不覺得這個條件太優厚了麽?小女子德不配位,怕是受不起這樣的條件。”董白最後堅持了一下。
沈樹人笑了:“呵,還有嫌條件好的?也罷,看來你也不貪,那我就實說了。對我而言,幾千兩銀子不算什麽。我在昆山梨香院,包陳沅陳姑娘唱曲,幾個月就有那麽多花銷了。
前陣子有一次,跟陳姑娘喝酒談心時,她酒後神色愁苦,想起一個跟她學過曲藝的姐妹的遭遇,不由傷心。
我為了博佳人一笑,就想偷偷給她一個驚喜,趁著她那個姐妹還在崖邊搖搖欲墜,就拉人一把,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董白聽了這個理由後,才算徹底松了口氣。
原來,給她這麽優厚的條件讓她免於遭難,只是為了討圓圓姐開心,這倒是這種巨富紈絝子弟做得出來的事情。
“沒想到圓圓姐自己還沒脫離苦海, 倒是能隨口一言,便救我離此泥淖。你對圓圓姐那麽好,我相信你,只要別辱沒董家名聲。”
沈樹人微笑起身,拍了拍手,不一會兒,沈家家丁就麻溜找來離董家繡莊最近的左鄰右舍,擺酒公證,立下文書。所有法律手續,不過半天就辦完了。
一些需要到衙門報備的手續,原本會很慢,但沈家何等能量?不但是蘇州首富,沈廷揚還是戶部的主事。
稍微拿點銀子開道,昆山本地的小吏一個個巴結得不行,工作效率前所未有的高。連原本因天黑下班的小吏,都被拽回來掌燈乾活。
全程沈樹人自己並沒有露面,也沒有簽字,都是交給沈家的管事處置。
辦完之後,既然董家繡莊已經是沈家的產業了,沈樹人也不客氣,當晚就表示天色已晚、在董家繡莊住下,不過他住前院,董白住後院,秋毫無犯。
門口的招牌,暫時不換。
一切果然沒有讓沈樹人失望,第二天上午,之前跟董白有秘密君子約定、但並沒有公證明契的董良一家,就派人找上門來。
“動作真慢,這幫人追回女人都不肯加夜班的麽。”沈樹人打個哈欠,心中如是暗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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