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床邊的劉益守,已經是窸窸窣窣的穿衣服,準備出門。
“等會還回來麽?”
元莒犁打著哈欠問道,剛才的魚水之歡,讓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
“等會肯定回來的。”
“嗯,那你小心些,雖然不知道你是要做什麽,但肯定不會是簡單的事情。”
元莒犁從背後抱住了他,親他的臉,兩人的呼吸又開始急促起來。
“知道了,你先睡,等醒來我就在你身邊了。”
劉益守忍住跟對方再來一發的衝動,整理好衣服就出了門。他走之後,元莒犁幽幽一歎,其實她是知道劉益守要做什麽的。
只是,說了等於白說,最後還不如裝作一點都不知道。只要能享受彼此間的溫存就好了,不是麽?
無論她怎麽努力,也無法彌合元子攸跟爾朱榮之間的矛盾,而夾在兩人之間的劉益守,心思恐怕更加複雜。這是一個面帶微笑,卻總是有自己主意的人,從不會被人擺布,除非是沒辦法了。
元莒犁頭一次感覺自己是個完全沒有用處的人。
……
白馬寺內的佛塔前,劉益守帶著幾個武僧,跟著於謹來到這裡。白馬寺的住持,已經在此等候許久了。
“阿彌陀佛,這座佛塔,已經封閉了許久,自貧僧入白馬寺以來,從未有人進去過。”
這位胖乎乎的住持心有余悸說道。
“這就是密道?能容納多少人?”
劉益守沉聲問道。
佛塔的入口不大,裡面估計別有洞天。但可以肯定,這裡絕對是沒法子藏兵的。最多百余人穿過,直入洛陽宮。要是在密道裡藏著,不要許久,絕對會因為窒息而把小命交代在這裡。
“登基大典那天,爾朱大都督應該會將我們撤出洛陽城。如果是我就會這麽做。”
於謹若有所思的說道。
這是很容易猜到,因為引蛇出洞這種套路,對爾朱榮來說還是沒什麽難度的。只是把劉益守他們撤出來,又不代表洛陽城裡沒有暗藏的兵馬。
“可以了,這門咱們不開了,以免打草驚蛇。”
劉益守將於謹想說的話直接堵嘴裡了。
“不開門就進不去地道啊,那怎麽判斷地道有沒有塌陷?”於謹覺得劉益守草率了。
“有時候我們把對手想得太聰明了,反而會壞事。
元子攸應該不會提前去驗證這條路到底能不能走得通。
他肯定認為,如果走了,很可能會驚動我們。這就跟我們現在的想法很類似。所以,乾脆就別驗證了。”
對哦!
於謹恍然大悟,對付聰明人,用聰明辦法,對付蠢人那就用蠢辦法好了。如果元子攸不提前探路,而劉益守卻派人先去探路了,無論如何都會留下痕跡。
那樣的話,等元子攸真正派人去走這條路的時候,反而會驚動他們。
這是典型的聰明反被聰明誤。
“如果我是元子攸,應該會在洛陽城外鬧出一些動靜來,掩護真正要入城的人。”於謹意有所指的說道。
洛陽的格局,其實跟南朝的建康有點像。入洛陽就是北方的共主,什麽世家也好,藩王也罷,勢力都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
比如說北方世家,像什麽趙郡李氏、清河崔氏等等,可以從老家輕易動員萬人級別的私軍(毫不費力)。
但是他們在洛陽的力量,可能連一百個私軍都拿不出來! 像是私有盔甲這種東西,更是嚴禁出現的洛陽城中。沒法子,洛陽很大,想進來的人也很多,大家都不是沒有小弟和地盤的,如果家家都擺滿了刀兵,那日子還怎麽過?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所有人都不帶刀。
要不就跟後世的阿妹你看一樣了,每天槍戰都要死一大堆人,誰不怕上街被砍啊!
所以元子攸的力量,也一樣只能來自城外。
“如果按照元子攸設想的那樣,我們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可惜……”劉益守沒有說可惜什麽,不過於謹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是說……元子攸的人馬,會去衝擊城外禁軍大營?”
於謹被劉益守的設想嚇了一跳。
現在高歡的人馬就駐扎在那裡。別的不說,就說怨氣的話,爾朱榮麾下肯定是這支隊伍心頭火氣最大。元子攸派人衝擊禁軍大營,會發生什麽可想而知。
當然,元子攸的那些死士,臉上肯定不會寫“我出自彭城王府”。但高歡在城外大開殺戒之後,定然會氣憤不過入洛陽城。
再加上爾朱榮在朝中的親信那時候已經被元子攸埋伏的人馬屠戮一空。
所以這樣看來,更像是爾朱榮派兵入城。這對於他的聲望來說,肯定是一個巨大打擊。起碼“言而無信”四個字跑不了。
爾朱榮本身就是擺著高姿態,你們這些朝臣朝會,老子不干涉。結果又“食言”,可想而知,將來必定受到千夫所指。
但怎麽說呢,政治的遊戲就是這樣,這也是爾朱榮空有無敵的兵馬,卻在洛陽發揮不出實力的原因之一。
除非他使用極端手段,也就是將所有人全部砍了,否則,他始終是弱勢的一方!
這麽看來,元子攸也不是那麽蠢,也還算是有點腦子。
畢竟,此時魏國的兵馬,可不僅僅爾朱榮這一支!鄴城的北方世家郡兵,就頗有實力!
如果爾朱榮不能名正言順的掌控朝局,那麽拿下那支兵馬,還是很有些難度的。更別說魏國南面各郡都是元氏王爺掌控,形成了一條防禦南朝蕭衍北上的防禦帶。
這些因素,都在嚴重掣肘爾朱榮。
“不去跟高歡打個招呼麽?”
於謹忍著笑問道。
“高歡一直抱怨這次沒辦法立下戰功,那就送他一點軍功唄。”
劉益守無所謂的說道。
好像也挺不錯的?
於謹憋住笑,拍了拍劉益守的肩膀問道:“老弟,你是打算自己做,不跟爾朱大都督說麽?”
“當然,具體細節沒跟他說,說了就沒意思了。爾朱榮也有些小看元子攸了。”
爾朱榮大概沒想過元子攸居然有那麽多私軍,不過劉益守倒是很明白元子攸是有後手的。
原因很簡單,元子攸是在前台,而彭城王府的另外兩個人,他大哥元劭與同母弟元子正,何以神龍見首不見尾?
這就好像劉益守總是讓李虎跟著自己,總是跟賀拔嶽一起行動,而看不到於謹一樣!
殺手鐧,一般都是不會輕易示人的!
現在元子攸那邊的情況已經很明顯,元劭和元子正,就是聯絡世家,聯絡私軍去了。爾朱榮大概也沒料到,元子攸在這個節骨眼居然還能興風作浪!
一個想把另一個打造成吉祥物,而另一個則想把這個打造成忠犬。談不上誰對誰錯,只是各憑本事罷了。
“回去吧,這裡沒什麽意思了。”
劉益守意興闌珊的說道。
兩人走在洛陽的主乾道上,由於沒有點火把,他們一行人看起來很是鬼祟,頗有些“陰兵借道”的架勢。
“劉老弟,你識破了元子攸的計策,何以有些悶悶不樂呢?”
於謹有些不解的問道。
他和劉益守都是聰明人,共事很愉快,總是能說到一起去,彼此間都很佩服對方的智力和心性。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
於老哥認為殺人如麻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值得我這麽津津樂道麽?”
劉益守頗有些無奈的問道。
聽到這話於謹一愣,隨即微微點了點頭。
“說得好。”
“如果可以,我情願一個人都不殺,讓爾朱榮和元子攸兩個人坐下來聽我說話。但是,我辦不到啊,對吧?”
“確實如此。”
“這滿城的洛陽公卿,誰也沒把我放在眼裡,他們的眼睛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我也很想勸勸他們認清形勢。可是,有人會聽我的麽?”
劉益守攤了攤手問道。
於謹無言以對,劉益守的那種無力感,他亦是深有體會。當初作為“通緝犯”自守,去見胡太后,然後“痛陳利害”。其間酸楚,無人能懂。
一個人在權力面前彎腰,多平常的事情啊。
“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抱團,才能辦成事情。”
於謹看著劉益守,意味深長的說道。
“對啊,誰說不是呢。”
“胡太后親信鄭儼,逃竄到滎陽,組織親信,打算勤王。可是胡太后現在都已經死了,他還能調動多少人?
所以我覺得,你應該跟爾朱大都督說,帶兵出征,前出虎牢關,擊潰滎陽的鄭儼。
滎陽乃是滎陽鄭氏老巢,此乃孫子兵法所說的散地,兵無戰心,此戰鄭儼必敗無疑。完全是老天送給你的軍功,不要白不要。
你在洛陽做的這些,說是酷吏也可以,對名聲終究是不好的。換個思路,亦不失為一條明路。再者,你不在洛陽,之後爾朱榮所做的事情,都與你無關,不是麽?”
很顯然,於謹對於時局也是有自己的深刻理解。他雖然沒有劉益守那麽熱的心腸,可是對於前途,卻也是想得很明白的。
一句話歸納就是:遠離漩渦,有所作為!
“如果我離開洛陽,那麽這裡的局面必然崩盤,會有不可說的事情發生。”
劉益守停下腳步,嚴肅的看著於謹說道。他在等待一個回答。
於謹也停下腳步,將佩刀連著刀鞘,一齊放在對方肩膀上,笑著問道:“以你現在的武藝,打得過我麽?”
“大哥說笑了,我哪裡打得過你啊。”
劉益守苦笑著將對方的刀鞘推開說道。
“這不就是了麽。你連我都打不過,打什麽爾朱榮啊。到時候他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把你支開。一旦你在登基大典上把事情做完,他就不需要你了。
到時候如果看得起你,就給你個差事,把你打發走。如果看不起你,那當著你的面,做某些事情,也沒關系,不是麽?”
於謹說得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劉益守只能是無言以對。
都說旁觀者清,於謹不顯山露水的,其實已經把洛陽城內外看了個通透,他只是完全躺平,根本不管事而已。
看透了,裝糊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只要能自保足以,也不從亂局中撈取什麽好處。
你能說他是壞人麽?
“世道這麽壞,連大哥這樣的人都不站出來,那怎麽好的起來?”
劉益守不甘心的說道。
“這不還有你麽?”
於謹朝著劉益守的肩膀輕輕打了一拳說道:“我以前站出來過,但是沒有用。現在有你站出來了,就不需要第二個劉益守了。”
他指了指近在眼前的那間小院落說道:“你知道為什麽那些美人都喜歡找你,不喜歡找我麽?”
還不是因為你顏值不行!
劉益守在心中腹誹,嘴上卻老實答道:“不知道,女人心海底針。”
“因為你這種明知不可為的事情,還要去撞得頭破血流的人,看起來總是招人喜歡一些嘛。誰又會喜歡我這種冷冰冰的唯利是圖之輩呢?
好了,去歇著吧。過兩天,我們都聽你指揮,盡情的在洛陽辦事吧。”
於謹激勵了劉益守幾句,帶著親兵往自己的住所去了。那幾個武僧也去金墉城那邊了,就剩下了劉益守一人。
回到臥房,元莒犁已經睡得很熟了。劉益守躺在她身邊,不忍心將她叫醒。
腦子裡想著於謹剛才說的肺腑之言,劉益守也覺得很有些道理。在洛陽城裡,他雖然揮斥方遒,看上去很風光,但說白了,不就是在劫掠與殺人麽?
無非是吃相好看點,做法巧妙點,力度合理點而已。跟高歡所做的事情,並無本質區別。這不是自己應該走的路!
他又想起了對自己無比信任的馮小娘,過幾天,似乎這一位的親人就會被自己送上斷頭台……好像真的有點殘忍了。
在洛陽殺再多的人,又能有什麽成就感呢?
元子攸沉浸在玩弄權術的快樂之中,哪怕殺人如麻也在所不惜,可是劉益守卻沒有從這裡面獲得相應的榮耀與自尊。
一個劊子手而已,談什麽榮耀呢?不可恥麽?
他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的一輪明月,有雲彩慢慢的將其遮住,掩蓋了月色的光華。
“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