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雷聲陣陣,傾盆暴雨,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形成了一道令人心煩意亂的交響樂。
深秋暴雨的天氣雖然少見,卻也不是完全沒出現過。
此刻南康郡府衙的書房裡還點著燈,劉益守伏桉查看一張自己畫的草圖。那是一張關於未來天下統一後,國家政治經濟分布的構想圖。
在他的構想中,現有的郡縣制度,各國叫法都不同,非常混亂,必須將其統一改名,全部糾正,並且改州郡縣三級制度為州縣兩級制度,還要將目前的大州劃分為小州。
簡單來說,就是將地方權力碎片化,防止地方長官尾大不掉。
在州這一級之上,設一個新的監察單位“道”,道不是行政機關,而是負責統籌分配治下各州縣的進項,確認上繳中央賦稅的額度,哪些東西本地使用,哪些東西要運輸到都城,並且有監察治下官員的職責。
“道”與現有的“總督府”制度並行重疊,一個總攬地方軍務,一個則是協調各州政務,彼此互相製約。
除此以外,在劉益守的設想中,未來國家一定要采取經濟中心區域化,軍事中心邊塞化,政治中心一體化的方式。在全國設置“五京”,“四塞”,“一都”,盡量將經濟中心與軍事中心錯開布置。
其中,以廣州、揚州、益州、長安、鄴城為五京,皆為陪都,具有高於一般州縣的行政功能,負責提供大部分的國家用度,並囤積周邊州縣送來的物資,督辦轉運等等。
待天下統一後,還要先收拾草原民族,然後重新佔據東北,開發東北,修大運河連通南北。
這些事情,有些劉益守可以做,有些他做不完,只能留給下一代的人去做。
“果然,還是當昏君和暴君最爽啊。”
劉益守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回踱步。只要是人,就會好逸惡勞,此乃天性。
皇帝的責任太重,並不是每個人的肩膀都能抗得起。既然扛不起,人生又那麽短,顯然及時行樂才是主流,多少人會去在意天下人過得如何呢?
其實劉益守的內心是很孤獨的,很多事情明明就在嘴邊,說出來卻會變成諸如“當然會這樣啊,有什麽問題嗎?”之類的廢話。
他只能忍著。
劉益守前世的歷史上,唐朝雖然很有些地方被人詬病,但確實開創了“四海歸一”的大場面。如今這個大場面,劉益守的下屬們都預料不到,也不敢去想。
數百年的割據與戰亂,讓他們失去了高瞻遠矚的視野。這是時代的局限性,而不是他們太笨。
越是靠近天下統一,劉益守就越是感覺到那股孤獨的窒息感。
從前是要生存,生怕哪一天就會掉腦袋,想的都是如何打敗敵人,如何攝取權力,如何穩固地位。在這個過程中,或許人與人的想法大不相同,但大體上的作為都是差不多的。
劉益守也不覺得他跟歷史上那些權臣有什麽本質區別,或許僅僅只是吃相好看點罷了。
然而上位到了一定程度,將要改朝換代的時候,從前所追求的東西,反過來便會成為桎梏。從前那些津津樂道的東西,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於是他的人生需要更多更重的事情來為自己正名。如果掌控了這個天下,卻不能為天下人做點什麽事情,那要這權力何用呢?
劉益守的影子隨著油燈的搖曳而扭動,很久之後,才傳來一聲歎息。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人的一生太短暫了。”
正當他悠然歎息之時,一身蓑衣上全是雨水的源士康推門而入道:“主公,李弼帶兵攻克南鄭,蕭圓照戰死!楊將軍寫信來詢問是否進擊。”
封有火漆的竹筒遞過來,傳令兵還在門外,劉益守毫不猶豫的擺了擺手道:“讓他把信帶回去,告訴楊忠,可以自行處斷。”
“喏!”
源士康又把竹筒收了回去,轉身就走了。
等他走後,王偉也來到府衙書房,有些擔憂的詢問道:“主公,南鄭失守,我們不進擊漢中麽?”
他問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誰佔據了漢中的糧草,誰就會獲得近乎於“用不完”的補給。現在魏軍佔據了主動,要是再不動手的話,後面會如何就不好說了。
“臨行前,我已經跟楊忠說過,可以自行處斷。可如今他又寫了一封信回來詢問要如何,你覺得是因為什麽呢?”
劉益守微笑問道。
王偉心領神會,隨即點點頭說道:“那定然是遇到了他也覺得很為難的情況,甚至是先斬後奏也未可知。”
“正是如此,戰場的情況,只有一線的將領最清楚了。這次既然放權,那便不適合過度干涉,放心便是了。”
我踏馬哪裡能放得下心來啊!
聽了這話,王偉整個人都傻掉了,可是又不能替代劉益守做決定。
“安心便是了。”
劉益守把手按在王偉的肩膀上繼續說道:“敗了我給他兜底,不用慌。”
……
劉益守確實是不慌的,他還有時間去想天下一統後的規劃,可他不慌不代表楊忠不慌,事實上,那封戰報要不要送去安康郡,楊忠都猶豫了很久。
昨日就開始下雨,李弼帶兵趁著大雨傾盆的機會,強攻南鄭,一戰而下。
表面上“嚴密防范”,但根本不頂什麽用的蕭圓照麾下兵馬,將其比作魚腩都高看他們一眼了。與李弼大軍接戰之時,幾乎是一觸即潰。
面對並不高大的南鄭城,李弼讓人搭幾個梯子就上去了,蕭圓照不通軍務,他大概不知道,守城是一項技術性極強的活計,比戰陣上勇猛拚殺難多了。
不是說大軍待在城牆上,就可以把城守住的,裡面所涉及到的細節太多了。
楊忠在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然而在“要不要出擊”這件事上,段韶與他的看法卻完全不同。
段韶認為,魏軍雖然攻克了南鄭,表面上控制了補給與糧草,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因為他們的兵馬太少,一來無法將漢中的糧草運回,二來無法擴大戰果,徹底攻佔整個漢中。
這些補給暫時都不能轉化為軍隊的實力!
因此,李弼固守待援的可能性極大,近期應該都不會有什麽動作。
在關中的兵馬到來之前,整個漢中,將會處於劇烈的震蕩期。如果我們不動,那麽屯扎劍閣的蕭紀,也不會眼睜睜看著漢中被魏國的兵馬奪走。
在探明白魏軍的人數後,蕭紀很有可能出兵漢中,甚至有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這個時候出手,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如果引而不發,蕭紀必定跟李弼的精兵對上。
蕭紀勝,則朝廷的兵馬便可以大舉西進漢中,逼迫蕭紀退回蜀地,若是不退回,則形同謀反,讓朝廷獲得攻打蜀地的借口。
若是李弼勝,肯定師老兵疲,到時候我們直接上去撿漏,等朝廷的援兵到達後,甚至還可以攻下劍閣。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比如說蕭紀實力不濟,守不住蜀地,朝廷幫他守關隘之類的。
可謂是兩全其美。
假如李弼真的想不開要攻城固縣,那我們以逸待勞,直接將他們打敗就行了。
不得不說,段韶這個“二虎競食”的策略,確實可圈可點。但這裡頭還有個不可忽視的問題:萬一蕭紀慫了,直接撤回蜀地怎麽辦?
楊忠詢問這個問題,段韶卻說:“蕭紀那時候應該是想著自己的次子做新的漢中王,又看李弼只有一千兵馬,鋌而走險是必然。”
才區區一千兵馬……楊忠心裡揣摩了一下,好像段韶說得確實很有道理,他若是蕭紀也會舍不得漢中這塊肥肉。
蕭圓照戰死,為他的無知付出了代價。可是楊忠卻不想因為自己的疏忽而耽誤劉益守攻略漢中的大事。於是他將段韶的想法寫成信,命人火速送到安康郡,讓劉益守定奪。
然而,既然是主公,那內心的想法當然是無法被屬下隨意揣度的。第二天楊忠就收到了回信,嗯,自己寫的那封信連火漆都沒有開封。
這個意思已經很明顯:放開手腳浪就行了,隨便怎麽都可以。
看到這封“回信”,楊忠良久無語,最後看了看同樣陷入沉默的段韶詢問道:“孝先,你以為如何?”
“李弼新勝,士氣高漲。但關中士卒喜好劫掠的毛病是改不了的。我們暫且按兵不動,同時派人去劍閣告知蕭紀南鄭失守的消息,他必定會有動作的。”
正在這時,楊忠的親兵將一個文士模樣的人引到他們現在所在的書房裡,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當初被他們釋放回蜀地的陳智祖!
一見面,陳智祖就對著楊忠一拜道:“武陵郡王(蕭紀)已經帶兵屯扎沔陽,賊軍攻破南鄭,殺我王苗裔,令我王痛徹心扉,此仇不共戴天。
請楊將軍帶兵作壁上觀,武陵郡王會親自帶兵奪回南鄭,手刃李弼為長子報仇。”
這家夥千裡迢迢而來,居然是通知楊忠不要插手的!
果然,蕭紀也不是省油的燈,悄無聲息的攻陷沔陽,他一直都在關注漢中的局勢。
至於蕭圓照死了蕭紀是不是真的很悲痛,那就不太好說了。
蕭氏宗室裡的“光榮傳統”,向來都是“父辭子笑”的。蕭紀也還很年輕,多練幾個小號完全沒問題,況且現有的兒子也不少,怎麽看怎麽不像是會“痛徹心扉”的模樣。
面對陳智祖送來的警告,楊忠真的很想問一句:你們家蕭紀到底行不行啊?李弼在關中勇冠三軍,蕭紀在蕭氏宗室子弟裡面算是會帶兵有點實戰經驗的,可是……那得看跟誰比啊!
“武陵郡王喪子之痛,非比尋常,在下亦是感同身受。既然武陵郡王開口發話了,在下也不好駁他的面子,那就請武陵郡王自便吧,我們屯兵城固縣不插手便是。”
楊忠面色平靜的沉聲說道。
“如此,那在下便回去複命了。”陳智祖對著楊忠深深一拜,轉身便走。
蕭紀跟建康中樞貌合神離,無論是麾下官員的任命還是軍權、財權等等,都互不相乾,離造反也就差個“清君側”的口號而已。
既然雙方遲早都會兵戎相見,陳智祖實在是沒什麽要跟楊忠說的。
等他走後,楊忠這才轉過頭沉聲問段韶:“孝先早就知道蕭紀會屯兵沔陽?”
沔陽失守應該就在這兩天,所以派出的斥候還沒有察覺到蕭紀的兵馬已經來到南鄭以西的沔陽了。不過楊忠想了想,又覺得蕭紀這麽做實在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劍閣到沔陽也得走一大段路,雖然比褒斜道好走,也未必能好多少。如果蕭紀一直待在劍閣等消息,可以毫不客氣的說,一旦漢中失守的消息傳到劍閣,黃花菜都涼了,到時候做什麽都慢人一拍來不及了。
為了奪取漢中,蕭紀肯定會提前動手,比如說出兵沔陽就是一步好棋!只是沒料到蕭圓照這麽快就掛了。
只是這樣看來,更顯得段韶深謀遠慮,早就預判了蕭紀的動向!如果昨夜他們出兵南鄭去攻打李弼的兵馬,現在的處境可就尷尬了!
“下一步,真的隻用等就可以了麽?”
楊忠壓低聲音問道,事到如今,他已經習慣性的先來詢問段韶的建議。
“擊破李弼不難,難的是魏軍如果孤注一擲,必走陳倉道攻沔陽。到時候一場惡戰難免,光靠我們這點人馬,是無法奠定勝局的。
先擊潰李弼,再請殿下派兵增援漢中,扼守住沔陽這個點後,進可以攻劍閣,渡陰平,退可以回安康,何樂不為呢?
到時候讓殿下麾下其他將領攻陰平,我們守好南鄭就行了。”
“妙!”
楊忠撫掌大笑道。
段韶的辦法說穿了也不稀奇,也就是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的事情,把氣力用在關鍵的地方,不要白白消耗兵力與體力!
所謂進退有度,不過如此而已了。
“段將軍有謀略,知進退,未來主公麾下精銳,必有你一席之地啊。”
楊忠忍不住感慨說道。
他是有見識的人,劉益守就不說了,現在梁軍同僚裡面的那些人林林總總的,什麽樣的沒有?把段韶丟在裡頭比較,也是最頂尖的那一批了。
這次稍微試一試就看得出此人的水平,只怕對方還有所保留!
“楊將軍謬讚了。”
段韶不動聲色的行了一禮,這一戰不過是他的新起點罷了,至於未來,等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