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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算不上一份很实在的控诉,因为圣上不是人这件事根本抓不到把柄。
除非谁找了一壶雄黄酒给她灌下去,像画本子一样看她变成几丈高的大蛇,才能把这件事坐实。
但这封信对聂云间来说已经足够了。
杜家派去的人找到了悬龙寺那位侍候过圣人的小沙弥。
这小子机灵极了,圣人前脚刚被接走,他后脚为躲避灭口就逃进了山里,养了几个月养出来一头乱发,装作被父母丢下的流民混到山下给人做帮佣。
他本来在山上干的也是打柴洒扫,洗衣种菜的杂活,下山之后做得手熟,就没人怀疑他。
要不是杜家这人在山下歇脚时偶然看到了他头皮上的戒疤,大概这事怎么也不可能查得出来。
这人一通连哄带吓,连刀子都摸了出来,终于从小沙弥嘴里撬出当初的蹊跷事来。还是六皇女的圣人在离开悬龙寺前一晚,小沙弥从伙房里端了一份斋菜给她送过去。
暑日炎炎,他白天做得活多,脑子犯迷糊,刚刚把菜送过去就靠在门廊边睡着。
等他醒来时天都快白了,想到自己还没去收拾食具,小沙弥忙不迭地爬起来敲门。
可敲了几回都没动静,他蹑手蹑脚地进去,看到斋饭打了一地,六皇女躺在床上口鼻流血,人已经断气多时。他吓得妈呀一声倒在地上,惊动了好几个大师父。
可吓人的是,待到宫里的人来接的时候,六皇女却好端端地走出来,一点事也没有。
“那肯定不是小僧犯癔症!......皇,皇女走之后小僧去看被褥,被褥下面还有吐出来的血......”
不仅如此,那小沙弥还说六皇女自从生下来就养在寺庙,身体孱弱,平日里什么东西吃不好就呕吐害病,和人说话也怯怯的不敢对视。
寺庙里没什么人能教她治国的谋略,就连写字也写得马马虎虎,虽说宫中以圣人墨宝不能外传的名义收走了她大部分字纸,但寺后的影壁上仍旧有她练字时的残留,那字不说好不好吧,和当今圣人绝不是一个字迹!
更不必说这样一个病病歪歪,做个傀儡都勉强的皇女,是怎么成了如今那手腕强硬,多智近的圣人的。
这已经不是有人调包能解释的了,这分明就是妖孽作祟!绛山之中多淫祀多妖鬼,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占了圣人的皮囊?
聂云间把它折起来,对着窗外默然出了一会神。天渐渐阴了,庭院里奔走的仆从嚷嚷着怕是要落雪,一会有簌簌的声音落下来,却是极冷的雨。窗里的人坐在雨幕后望着灰蒙蒙的天幕,忽然疲惫一样阖上眼睛。
他取出信笺,也开始写。
第一封信是写给他派去那人的,信中说杜家为圣人所黜,怀恨在心,遣人向龙潜处传播邪谶,断不可放纵。拿住那人及同党,即刻以谤毁圣人处理,至于他们说了些什么,皆是无稽之谈,不可听信。
第二封信是安置府上财产的,他没有亲故,亦无子侄,府上的随从都是活契,结掉工钱余下的钱留给几个和他有师徒名义的门生,也算差不多。
最后一封信他仔细地点了所有能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人,能断义断义,能逐出师门逐出师门,叠在一起的信雪片一样,刷拉拉把他这个人洗了个干净。
最后,聂云间拿起那封与圣人相关的证据,在灯上点了起来。
它是邪说,是无稽之谈,是大逆不道的谤毁。可如果它真为杜家所用,或许真能掀起波澜。他不知道她怕什么,她会被什么掣肘,可或许杜家知道,或许在知道了真相后立场未定的梁党知道。
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火舌舔上信纸,白灰片片散开,他手一松,它就扑地落下去摔碎,只有未熄的火在聂云间指尖舔了一道伤痕。他看着这痕迹,觉得它很像之前留在他腕上的红色,可再看去,它早就不在他腕上了。
站在哪个立场,他都真是可笑极了。
雨还下着。
宫里廊下放下了挡雨的玉竹帘子,暖阁里点起炭来。圣人怕冷,冬雨寒凉,阖宫上下必须早做准备,可是应该披着轻暖狐裘来暖一暖手的那位却不在殿内,有洒扫空闲的宫人悄悄说,圣人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看雨去了。
聂云间入宫觐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雨幕里的这样一个影子。
她在亭子下,披着一件猩红的斗篷,斗篷下颈上手腕上都戴着碎金与彩石的链子,不像一位帝王的装束,却像是山间幽兰花中隐匿的神。周围的雨雾蒙蒙的,把景物挡了个干净,在一片虚无的白色里只有这一点红,突兀地刺进他的眼睛。
带他来的宫人举着伞躬了身,说圣人一时不想回殿中,就在这里请相公上前叙话。聂云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接过那把伞,宫人向后退去,消失在茫茫的白色里。
这里谁都没有,只剩下他们两个。
封赤练向后回了回头,目光淡淡扫过聂云间的脸,没有以往的热切,没有朝堂上的残酷,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带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兴味。聂云间放下了伞,向前一步,俯身行完了一个礼。
封赤练轻轻歪了一下头,看他一言不发地俯身又一言不发地直起身来。“卿想说什么?”她问。
“先皇有恩于某。”他说,“某不能坐视不理。”
她稍微坐正了一点,脸上那点兴味也稍微浓了些,聂云间低着头,像是只敛着翅膀的鹤,声音和缓,平静。
“所以只能如此。”
衣袖骤扬,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吹乱了亭周雨幕,一道冷光从他袖下闪现,短刀自衣袖推出。
封赤练没有闪避,那双榴石色的眼睛映着划破水雾的刀光。而只是一个瞬间,那把短刀手中转了一个方向,聂云间的脸颊忽而被映得明亮。
那张脸上没有癫狂,恐惧,愤怒,厌恶,它看起来只有一点疲惫和解脱,雾气把他的眼瞳涂成了淡青色。
那把短刀被他送向自己的胸口。
铛!
一息,栖息在封赤练肩膀上的赤蛇甩尾飞出,铛地抽掉了那把短刀。
一息,隐在一旁的韩卢突然现身,抓住聂云间的肩膀,把他踹跪下去。
封赤练还在原来的位置,有几秒钟她没说话也没动,只是在很缓慢地眨眼,目光从那把还在地上嗡嗡转动的短刀移动向那个被按在泥水里的人。
聂云间被抓住发髻向下按下去,整个人像是忽然卸去了什么重压在脊背上的东西。他平和地盯着地面,没有挣扎。
封赤练慢慢地俯下身,那双深榴石色的眼睛开始改变颜色。艳丽而怪异的红从瞳珠里扩散出来,原本与常人无异的眼瞳霎那间缩成尖锐的竖线。
“刀挥错方向了?”她捏住他的下颌,指甲蹭过他的唇角,“捡起来,再试一次?”
“没有,”聂云间说,“我杀不了你,也不该杀你。”
她的指甲从他的唇角陷进去,他被迫张开嘴唇,眉心促起几道忍受的线条。“为什么?”封赤练问,“除掉窃夺神器的妖孽,把皇位还给封家,你不是一直想做这个吗?”
“为什么不?”
聂云间的呼吸有些不平,这样被迫张口让他回话的声音稍微有些含混。
“社稷,”他说,“你该做这个帝王。”
“我不能报旧主恩,也该以死谢罪。”
即使被这么挟制着,他说出来的话还是冷静得好像没有一点人情。原本的纠结,痛苦,犹疑都从这副躯壳里离开了,现在它像是一块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封赤练哼笑出声,她笑得越来越厉害,从低笑一直到无法压抑的大笑。
强迫他开口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舌尖,另一手忽然贴近他的咽喉扼下去,他的肩膀无意识地震颤了一下,原本睁开的眼睛慢慢阖上。
他没法闭上嘴唇,也没法继续说话,无法吞咽下去的口挂在唇角,让那张平静得近乎于冷漠的脸颊有了几分狼狈。“社稷?哈哈?社......”封赤练喃喃地念着这个词,“这算个什么东西。”
“你觉得你想死就能死,这个社稷你想保就能保?”
她的指尖骤然用力,指甲刺进去,一点血色从舌尖滴落,像是一颗珠子坠在他的嘴唇上。聂云间低低地咳喘,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被呼吸呛到。
“你说得不错,”她松开手,聂云间立刻脱力地垂下头,如果不是发髻还被身后人抓着,他几乎要向下栽倒下去,“我的确适合这个位置。”
“但只要我想,我可以让这里全然毁掉。我会把每个人带到你面前,花样不重复地杀掉,他们每次惨叫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因为你惹恼了我。”
她在他脸上擦了擦手,没再去看他的表情。
“韩卢,”她说,“去把他那群学生带过来,跟着他做过事的那群学子也要。
“每一个叫过他老师的,都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