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輝本在喝茶,聞言放下茶杯,“他拿下了十余官員?”
小吏說道:“是。”
“什麽理由?”廖勁微微蹙眉,覺得劉擎不夠穩重。
這裡是桃縣,要搞大動作必須得有黃春輝的首肯。
小吏說道:“貪腐。”
黃春輝乾咳一聲,“誰知曉此事?”
一個官員進來。
“相公,劉司馬前陣子尋到了下官,說是想去工坊看看。隨後他化名為劉漢,裝作是一小吏進了城南的一家工坊,直至今日。”
黃春輝淡淡的道:“老夫新近征辟的行軍司馬,竟然混進了工坊中做個小吏,他想做什麽?”
官員說道:“劉司馬查帳之後,才去了工坊。”
“帳簿有問題?”廖勁問道。
“損耗不小。”官員苦笑,“歷來都是如此,長安也是如此。”
黃春輝微笑道:“這位行軍司馬新官上任,總得做些什麽表態,讓老夫、讓北疆知曉他的脾氣,這是要剛正不阿?”
每個官員都會給自己一個人設,長期經營。人設在許多時候就是你的政治標簽,由此站隊,由此榮華富貴,也有可能由此倒霉。
譬如說為民做主的人設,嫉惡如仇的人設,精打細算的人設……
少頃,外面有人通稟,“相公,劉司馬求見。”
黃春輝點頭,“老夫滿頭霧水,得等他來釋疑。”
劉擎穿著小吏的衣裳出現了。
“見過相公。”
劉擎見黃春輝神色平靜,就知曉此事並未徹底激怒這位大佬。
“你在工坊做了什麽?”黃春輝很好奇這位行軍司馬的思路……每個官員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定位,
他一直在等待劉擎旳表態,今日得了個模糊的答案。
“相公,下官前陣子查閱了工坊的帳簿,發現耗費不小。”劉擎想過用別的法子來打開局面,可終究不如這個震撼人心。
要做,老劉就要做最犀利的事兒。
“損耗不對?”
“損耗三成,看似尋常,可下官在陳州時,曾去工坊視察過。”
“陳州工坊損耗幾何?”
“一成多一些。”
黃春輝自嘲道:“沒想到老夫卻看走了眼。”
“下官隨即就混進了工坊中,幾番打探,發現工坊管事勾結官吏,高報損耗。”
“沒人發現?”廖勁覺得那麽多人,總不會都是瞎子吧?
“有人發現並上報,可他上報的官員卻是管事一夥的,隨後此人被流放。”
黃春輝冷著臉,“為何不報給老夫?”
有事兒你要及時和上官通氣,這是官場規矩。私下動手看似呵護規矩,可那是明面上的規矩。
而主宰官場的,卻是潛規則。
廖勁饒有興趣的等待著劉擎的回答……作為黃春輝為他鋪路的後續,劉擎的到來為他搭起了架子的一角,但他不著急和劉擎熟悉,而是想觀察一番此人。
是說疏忽了,還是不解釋,主動請罪?
在人生雞湯中會有許多關乎工作的告誡,譬如說工作中出了岔子,不是你乾的,面對責難,你不要去辯解,而是要去默默的把岔子解決掉。
這雞湯是不是帶著一股熟悉的氣息?
被冤枉了一定是你前生作孽,別想著去化解,坦然領受了,今日受苦,來生享福。
這種雞湯骨子裡的邏輯就是:別和上官較勁,上官說什麽就是什麽……實際上就是君臣父子的那一套,把等級森嚴這個詞用雞湯來重新詮釋了一次,極具迷惑性。
劉擎抬頭,“那些人沆瀣一氣,下官擔心來回稟告會走漏消息,就貿然行事,請相公責罰。”
我為啥這麽做,這是原因。最後低個頭,給上官一個台階。
這就是劉擎的態度。
黃春輝饒有興致的道:“你是如何想的?”
劉擎說道:“北疆雖說時常有廝殺,可大戰卻多年未曾有過,可稱為承平多年。承平多年,人心思安,可官吏一旦安寧了,禍事也就來了。”
廖勁笑道:“你這個說法倒是有趣,說說,為何說官吏一旦安寧了,禍事就來了。”
“民間有句俗話,飽暖思yin欲,百姓吃飽了肚皮,穿上了衣裳,覺得活命沒問題了,就會想著臍下三寸。”
黃春輝下意識的把手往臍下摸摸,然後不自在的收回來,乾咳一聲。
“原先北遼為患,北疆官吏滿門心思都在想著北遼這個威脅,朝不保夕這個念頭一直都在,故而吏治還好。可大戰長久不起,官吏們就會覺著太平無事,太平無事他們想什麽?”
劉擎頓了一下,見黃春輝沒阻攔自己,就知曉這位相公對這些情況了如指掌。
“他們先會想著升官,或是偷懶。可升官得按部就班,頗為艱難,如此,做官的好處何在?”劉擎摸出一枚銅錢,在手心上拋了幾下,“飽暖思yin欲,太平生貪心。官吏們此刻想著的便是如何佔官家便宜!”
拿下十幾個官員雖說是大動作,可黃春輝更看重劉擎的這番話。
北疆是個孤島,姥姥不親,舅舅不愛。以至於內部形成了一個小循環。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黃春輝也想打破這個格局,但終究找不到契機,也找不到臂膀。
整頓吏治是個得罪人的活兒,誰願意乾?
廖勁可以乾,但現在黃春輝卻舍不得他出手。
廖勁出手,看似威望增加了不少,可對以後上位的壞處也不少。
北疆節度使不能是那等眼睛裡不揉沙子的酷吏,否則本就身處邊疆不自在的官吏們會造反!
想到這裡,黃春輝點點頭,“對此你有何應對之策?”
“隔一陣子就該清理一番!”劉擎畢竟執掌陳州多年,對下面官吏的心態了如指掌,“要用雷霆手段,要抓一批罪大惡極的官吏,從嚴從快處置了,以震懾官場!”
黃春輝看了廖勁一眼,“老廖以為如何?”
“好!”
黃春輝點頭,“如此,你去辦!”
等劉擎走後,黃春輝幽幽的道:“是個聰明人。”
“是啊!”廖勁微笑。
劉擎此舉便是在得罪人,如此,就把自己擺在了輔佐的位置上,對於廖勁而言,這個表態極為恰當。
“老夫放心了。”黃春輝笑道:“就算是老夫走了,想來桃縣依舊會安穩如故。”
一隊隊軍士衝進了各處官衙,隨即拖死狗般的拖出一個個官吏。
“老夫為北疆流過血,老夫要見相公!”一個官員聲嘶力竭的叫喊著,被兩個軍士拖出了值房。
劉擎就站在桃縣的主街道中間,看著一個個官吏被帶來,面無表情。
“老狗,你不得好死!”
“劉司馬,小人願意檢舉,只求寬大!”
官吏們或是衝著劉擎破口大罵,或是哀求。
可劉擎不為所動。
下午,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家中。
老妻已經知曉了此事,晚飯做了幾個好菜,弄了好酒。
“想說什麽?”劉擎看出了老妻的心思,“可是擔心?”
老妻點頭,“得罪人太多了些。”
劉尚也覺得老父做過了,“阿耶,此事當徐徐而來,這一下震動桃縣,震動北疆,多少官吏會把阿耶視為對頭。”
“說完了?”劉擎仰頭喝了杯中酒。
“許多事,總得有人去做!”
老妻知曉他的性子,就喝住了兒子。
隨後有些沉悶,老妻想了想,“那個年輕人,就是接替你的那個楊子泰如何了?”
劉擎說道:“赫連春糾集了三大部,邀他去會晤。”
“怕不是好事。”老妻對楊玄的印象頗好。
“當然不是好事,黃相公他們都在看著,老夫也在看著。”
……
工坊中,陳定等人被拿下,來了個小吏暫時管著。
郭雲成了風雲人物,許多人都尋他打探劉擎的消息。
“那劉漢真是劉司馬?脾氣可好?”
“好著呢!”郭雲得意的道:“還和老夫喝一個碗中的水。”
“哎喲!這話可是吹噓了啊!”一個工匠有些嫉妒。
“實話!”身後有人說道。
眾人緩緩回身,就見穿著全新官服的劉漢站在那裡。
臥槽!
真是劉司馬來了!
“見過劉司馬!”
劉擎走過來,“老郭。”
郭雲欠身,惶然道:“您叫小人名字就成,不敢老郭。”
老郭是極為隨意和親切的稱呼,但二人之間的身份地位懸殊太大,郭雲想想都不敢。
“老郭!”劉擎乾脆拍拍他的肩膀,“會不會管工坊?”
郭雲下意識的點頭,“會!”
他做了一輩子工匠,以前也想上進,學了不少東西,管理一個工坊沒問題。
但他從未想過能做管事。
“從此刻起,你就是這裡的管事!”
劉擎走出工坊,想起郭雲方才的老淚橫流,不禁揉揉眼角,“老了。”
身邊官員說道:“司馬可不老。”
“老了。”劉擎唏噓道:“也該尋個幫手了。”
眾人眼前一亮,心想誰做了劉司馬的幫手,以後可不就是他老人家的接班人嗎?
有人大膽問道:“敢問司馬,可有看中的幫手?”
大夥兒神色平靜,可都心跳如雷。
“有!”
心跳頓時就分不清點數了。
“那人在陳州。”
小崽子若是也在桃縣,和老夫聯手,那局面……只是想想,就讓人心曠神怡啊!
“楊使君?”有人想到了劉擎和楊玄這對伯樂和千裡馬之間的故事。
劉擎點頭。
小崽子,好生回來啊!
隔了數日,就在快下衙的時候,一騎衝進了桃縣。
劉擎正在和黃春輝匯報此次整頓吏治發現的一些問題。
“相公,陳州急報!”
黃春輝還沒反應過來,劉擎霍然回身,“如何?”
來人便是陳州的小吏,劉擎認識。
“相公,廖副使,劉司馬,此次使君去草原,擊破鎮南部突襲,大敗基波部與馭虎部聯手偷襲……”
“好!”廖勁一拍案幾。
小吏繼續說道:“隨後四家會獵,馭虎部用了苦肉計,想伏擊使君,卻被使君識破,斬殺了馭虎部數百騎。赫連春領軍威壓,使君寸步不退,最終赫連春握手言和,使君全身而退。”
黃春輝笑道:“年輕人執掌一州,老夫總是有些擔心,擔心他衝動誤事,擔心他思慮不夠周全,沒想到第一次出手卻給了老夫驚喜。”
廖勁說道:“如此,他就算是在陳州站穩了腳跟。”
二人相對一笑,見劉擎默然,廖勁就問道:“劉司馬覺得如何?”
“小崽子,乾得漂亮!”
……
清早起床,楊玄下意識的摟緊了懷中的周寧。
“松手!”
“沒東西不得勁。”
“你趕緊松開,我要起床,不然會被人笑話。”
“誰敢笑話?”
“你松不松?”
“不松,難道你還能隨身帶著銀針,給我一針?”
“嗷!”
楊玄忘記了女人還有個利器。
晚些,他坐起來,低頭看看大腿上被掐的指甲印,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最毒婦人心呐!”
坐在梳妝台前的周寧背對楊玄翻個白眼,“陳州軍民口中英明神武的使君,如今卻在睡懶覺。”
楊玄起床,活動了一下身體,“阿寧,長安可曾來信?”
“你說誰的信?”
“丈人的。”
“來了。”
“說了什麽?”楊玄擔心周寧在這邊孤獨,所以時常鼓勵她給娘家寫信。
周寧搖頭。
“可是不高興?”
“不是。”
“那是什麽?”
“阿耶問……他何時能做外祖。”
……
陳州漸漸繁茂,外來人口也越來越多。
吃早飯時,楊玄沒見到老賊和王老二。
“哪去了?”
“說是來了個雜耍班子,看去了。”怡娘沒好氣的道:“不給他們留早飯!”
吃完早飯,楊玄換好官服,從自家大門出去,繞了個圈子去州廨。
州廨斜對面,幾個男女正在立木架子。
一個女子看著三十多歲,面色微黑,一看便是被曬的。她帶著一個少女正在練習翻跟鬥。
老賊和王老二就蹲在邊上,一人看一個……
“老二,這女人看著便是賢妻良母,是過日子的那等女人。”
“老賊,你看那個女子的腰肢,哎!竟然能反鑽過來,好厲害!”
“這個女人老夫看著好生順眼。”
“這個女子我看了就想和她一起讀書。”
二人沒注意身後來了楊玄。
本來心情不錯的楊玄,在聽到王老二的話後,面無表情!
女人不是拿來陪讀的,而是拿來那個啥,疼愛的啊棒槌!
老賊歎道:“可要如何與她們套近乎呢?找不到借口啊!”
一個小吏路過,見到這個場景,心中一喜,覺得是個拍馬屁的好機會,就喝道:“此乃州廨之外,豈能做生意?”
幾個男女本想著這裡人流量大,而且也不是州廨對面,所以才敢在這裡搭架子,剛想解釋。
“為何不能擺攤?”
楊玄冷著臉,“百姓出來做個小生意何其艱難,不過是糊口罷了。這不許,那不許,是你給百姓找活路,還是你養著他們?!”
小吏沒想到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心中慌亂,“使君,此處距離州廨不遠,若是有人欲圖不軌……”
“能逼著百姓鋌而走險,那便是我罪有應得!”
楊玄負手往州廨走去。
幾個男女行禮。
“使君慈悲!”
那個年長女子歎道:“咱們也算是走了不少地方,就從未見到這等可親,心中想著百姓的好官。”
一個聲音在邊上傳來。
帶著三分猥瑣,七分試探。
“可想認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