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疏禦宮三個字,奕慧略帶渾濁的眸子裡閃著不明所以的意味,仿佛觸及到了什麽,身子抖動得厲害。
“她來過了。”小七抓緊了她的手,說,“太后娘娘,江晚,來過了,她將包圍住疏禦宮的鐵皮打開了,沒有了鐵皮,月光照了進來。嗯,今晚的月光很美。”
你也很美。
“她,打開了。”奕慧的手冰涼,唇也發白,頭髮散亂,像個瘋子一般喃喃自語,“為什麽?”
“我們所做的事情,她已經知道了,從頭到尾,她都知道了。”小七說。
“她來過……”奕慧愣愣的,喃喃著重複著,“她,來過了。”
“嗯。”小七的臉色有些複雜,“奕慧,你也該放下了。”
“我們的太后娘娘根本不像她所表現的那樣無腦,我們所做的一切,甚至包括我們也不知道的事情,她都推測了個大概。”
“她告訴我,這些都是她的推測。可,若不是有縝密的思維,怎麽可能會推測得如此準確?”
“奕慧,或許,我們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苦笑了一聲。
先前那會兒,他總以為江晚太過吊兒郎當,得過且過。
可經歷了這次他才知道什麽叫做世人皆醉我獨醒。
這個世間,多半人都不清醒。
或者沉溺於權勢,或者沉溺於女色,或者沉溺於其他。
唯獨她,什麽都不求,只是順著性子來,不被世間的繁華迷惑,不被受塵世束縛。
“奕慧,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小七顫抖著將奕慧抱在懷裡。
受到了重創的奕慧,早就應該死掉。
她能夠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但,不管是她還是他,都已經時日無多。
“已經結束了嗎?”奕慧喃喃地說著。
她的神智一直不太清醒,能夠像這樣流利的對話已實屬不易。
“是的,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我們,已經沒有了牽掛。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小七的手指穿過她的秀發,慢慢往下,最終停留在她的發梢。
“世事終究不過一場大夢,我們同命相連,同生共死,已經沒有遺憾了。”
他笑著,另一隻手摸著奕慧的臉頰,慢慢地靠近,湊近她的唇。
有淡淡的香氣縈繞,在月光下,奕慧的臉頰呈現出別樣的蒼白。
那蒼白中的眉目嫣然,素采冰華。她早已經不是第一次相見時那個羞澀又不服輸的少女。
歲月流光,在歲月輾轉中,她已經長成了美人。
這十幾年的光陰一晃而過。
小七閉上眼睛,任憑記憶飛散,隻留下一片曖昧的紅色,充盈在他與她之間。
天與地,日與月,曾是驚鴻照影來。
他們唇齒相依中,滿是清光,氤氳成初見時的桃花色。
唇齒相依,輾轉不停,短短一瞬,卻比過天長地久。
時間在此定格。
墨雲凝重,星光凝眸,月色散花,水光瀲灩,不知今夕何夕。
“奕慧,結束了。”
小七緊緊地抱著她,咬破藏在牙齒裡的毒藥。
毒素一點點蔓延,生命只剩下最後一刻鍾,他的呼吸也漸漸微弱。
同命蠱,同命相連,同生同死。
奕慧閉上眼睛,“她,還好嗎?”
“嗯。很精神。”
“她是不是還在恨我?我對她說了那麽過分的話,她一定很恨我吧,啊,好想在臨死之前道歉。就算,隻說聲對不起也好。”
“不,奕慧,她不恨你。”小七說,“我能感覺到,她很在乎你,很在乎的那種在乎。”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奕慧抬手,攬住他的脖子,“早先她就對我說過,說什麽要認我當妹妹,封我個郡主,尋一個良人,一生榮華富貴夫妻恩愛,平安過這一生。”
“從一開始,她就把我當成妹妹,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她低下頭,泣不成聲。
“於飛,我突然好想,如果,如果有來世的話,我想再碰見你們。來世的我們,嗯,我們不會有這樣的枷鎖,肯定也不是殺手,更不會被亂七八糟的事禁錮。那時,我們只是我們,是最平凡的人。”
“那時,如果還能有個她那樣的姐姐,再嫁一個你這樣的人,我想,我想就算我這樣的人,應該也能獲得幸福吧。”
小七在她的唇上吻了吻,“會的,一定會的。”
“今生已經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來世我們一定還會遇見。到那時你一定要找到我,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娶你。”
“啊,像我們這樣的人,手上沾滿了鮮血,也會擁有投胎轉世的機會嗎?”奕慧抬起頭,淚眼婆娑。
她的臉上浮出一個笑容,那笑容,比月光還要璀璨。
“呐,有沒有來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生,我們同生共死,共同受過苦,吵過架,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苦難,也算是死則同穴。”
奕慧閉上眼睛,“如果你不嫌棄今生的我,臨死之前,我們拜堂成親吧。”
“沒有父母高堂也沒事,我們先拜天地,入洞房。”她說。
“你瞧,你種來采光的夜櫻草開得正茂盛,明晃晃的,多好看。這盛開的夜櫻草就當我們的洞房紅燭。”
“打開窗子,能看到滿天星光,這天空裡綻放的星星,就當來賀的賓客。”
“有風聲,風聲中有蟲鳴,呐,這深夜中的蟲鳴和簌簌風聲便是道賀。”
“這一鉤月,太溫柔,就當為我們祝福的父母親人。”
“我們,拜堂成親好不好?”
“好。”小七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哽咽。
他將她抱起下床。
踉蹌著,尋了一個空曠的地方。
雙雙跪下,對著天地久久一拜。
“一拜天地。”
他帶著奕慧換了一個方向。
作為殺手,他們不知道父母是誰,身世成謎。
沒有高堂,他們便對著月光深深跪拜,“二拜高堂。”
山高路遠,天涯相近。
他與她面面而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夫妻對拜。”
小七喊出這句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
比起他,奕慧倒是淡定很多。
她笑語盈盈,“傻子,大喜的日子,哭什麽?”
她伸出手,摸著小七的臉,“呐,於飛,我們把最後一步也做了吧,如果你不嫌棄我髒的話。”
小七。
確切的說,是燕於飛。
他用力將奕慧抱起,放回床上,用了輕快卻充滿悲泣的聲音高喊,“送入洞房。”
他說完這句,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鮮血染紅了他們的衣裳。
“你瞧,這紅色,多像我們的嫁衣。”奕慧抓住他的手,“於飛,我,很滿足。”
“噓,別說話。”
燕於飛的手指放在她唇上。
明明只有一刻鍾的生命,在彼此的眼中,卻長過天長地久。他們笑著,十指相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霎時,有烏雲遮月。
天空陷入黑暗,原本晴朗的天氣裡,突然飄起了雨絲。
雨絲散落,回蕩著誰的嗚咽。
於一片傾城之色中,完美落幕。
一如他們的生命,短暫而又身不由己。
縱然如此,他們也綻放出獨屬於自己的光彩。
……
此時,天香殿中,睡夢中的江晚淚流滿面。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一個大概只有五歲的,衣衫襤褸的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數百人之中。
數百人,每天卻只有數十人的食物。她為了活下去,從數百人中搶奪僅有的食物,甚至不惜被群毆。
在凶殘的搶奪食物大戰中,她僥幸活了下來。
活下來的她被送到一個更嚴酷的地方,不管是睡覺還是醒著都要保持警惕不被殺死。
暗無天日的特訓,每天都有同齡人死亡。
她是裡面最瘦弱的那個,備受欺凌。
鮮血,食物,廝殺,年複一年,不斷重複。
一直到她將同伴全部殺死,渾身是血的她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
此後,完成的任務多,她拿到的錢財越多,晉升也越快。
她每次拿到錢財之後,都會將錢財分給孤苦無依的老人,孤兒,極度貧困的人們。
後來,她與另外一名殺手,少年燕於飛,種下了同命蠱。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非常不合,見面就會吵架,一直到後來,奕慧被指派到京州城江家。
夢中一瞬,人間十幾年。
江晚的眼淚如泉湧。
臥底到家家的奕慧,通過努力終於成為她的貼身丫鬟,陪著她遛狗打馬,不學無術,還會幫著她去廚房偷東西吃。
惶惶然。
在一片迷離中,她仿佛看到奕慧的糾結,難過。
宮闈之中,她就像浮萍,在一眼能看到的生命盡頭,糾結在痛苦和難過中。
再然後,是她與她的決裂。
滿屋子的男人得知即將死亡,陷入到瘋狂中。
畫面殘酷而令人窒息。
江晚緊緊地捂住胸口,她想大喊,想喊奕慧的名字,想讓她趕緊逃走,可,不管怎麽努力都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不起。”江晚很難過。
心中像是有一塊巨石堵住一般,喉嚨也像是被什麽人扼住,呼吸也有些困難。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她看到燕於飛與奕慧相擁,拜堂,成親,然後含笑而去。
瞬間,淚眼如婆娑。
“對不起,奕慧,對不起。”
她用盡了力氣,終於喊出了聲音。
“喵。”
有什麽肉呼呼軟綿綿的東西用力拍在她的臉上,“喵。”
身體仿佛在下墜一般,抖了好幾下,她終於睜開眼睛。
身上很重。
在不太光亮的月色中,依稀能看到一雙幽藍幽藍的眼睛,與她幾乎面對面。
“啊……”她嚇了一跳。
“喵。”又是一爪子糊在臉上。
“小胖?”
“喵。”大貓在抗議。
“你怎麽來了?”江晚松了口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