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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捐纳做官,在本朝也是常事,出过不少能臣干将,蒋育成并不歧视他们,可段成平这样软饭硬吃还要杀妻另娶的实在令人不齿,即便段之缙是救命恩人的外孙,他也不想收下。
不过慎之兄这位活宝都如此了,他也不好再推辞,只先考察一番,若是蠢材庸人,便是再勤学苦练他也不要。
段之缙笑道:“今日本就是学生失礼在先,若是达不到先生的要求,学生也无面目让先生收下。”
蒋育成见他通情达理,倒比旁边坐着看笑话的两个酒友更可亲,吩咐他坐在自己对面。
“我问你,《大学》首章中的“致知在格物,依朱子之解,何谓“格物‘?”
段之缙答道:“朱子云:“格,至也;物,犹事也。‘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至其极。研草木,需究其荣枯之性;察人伦,必明其仁义之本。如此积习既久,方能豁然贯通,达乎天理。”
解到如此,格物学之奥妙基本已经答出,照他的年纪已经实属不错。
蒋育成轻笑一声,“中等。你的基本功不错,只是以此为文,顶多叫主考们提提神,却达不到眼前一亮的程度。”
“请先生指教。”
先生把玩着手里莹润的小白瓷茶盏,稍想了片刻回道:“你论格物,就不能单单讲格物,更要讲理一分殊‘,‘格物‘非仅逐物而穷,亦需悟得万物一理之妙。譬如镜中万象虽殊,其体唯一。除了排偶,也只有这样的文章能动人心。”
理一分殊,这个理论段之缙是知道的,朱熹认为天下万物都只有一个“理”,这个“理”又分化,形成无数的“规则”。
格物就是要通过穷究其物,感知其规则,最后要达到唯一的“理”。
而“理”,就是上尊下卑,君臣父子。
统治集团能不爱看吗?
段之缙颔首称是,蒋育成又问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还是依朱子之见,解此题。”
段之缙沉思片刻:“朱子谓“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喜怒哀乐未发时,心体寂然,如明镜止水,这就是天命之性。及至发而皆中节,便是‘和‘,乃天理流行之态。”
这一问,是儒家的中和思想,要求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要让喜怒哀乐流于表面,即便是流于表面,也不要表露太过。
中、和二字,就是人之理。
听此一解,蒋育成目露赞许:“善!然你可知朱子为何特重未发工夫?静中存养‘乃体认天理之根基,譬如种树先固其根,若只求‘发而中节”,便是舍本逐末。
讲到这里,蒋育成忽然朝着秦慎之刁钻一笑,又转过头问段之缙道:“若以“格物之理反观‘未发之中,二者如何贯通?“
这个题真是上难度了,理一分殊既是宇宙观又是等级观念,中和说却是哲学观,将二者联系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蒋育成如此刁难学生,秦慎之眉毛一挑就要讽他,却被李显光拦下,“先听听段之缙怎么说。”
幸好段之缙也不是一般的学生,历代的哲学史和政治史没少听,蹙着眉头细想一番,镇定开口。
“学生愚见,朱子的学问,一向是以理贯通。‘格物‘是向外寻求天下至理,未发之中”则是从人之本心寻求天下至理,所求之物都是一样的。向内向外,内外交修,这样才能寻到真理”。譬如月亮照映万千河流,哪一条河流中没有月亮?可真的月亮是唯一的,正如‘理’也是唯一的。”
三个中年男子面面相觑,郑?瑛垂首沉思,然后恍然大悟。
蒋育成眼皮子一夹秦慎之,问道:“你不是叫我指导他如何考试的吧?你是来叫我指导他如何中举!”
秦慎之得意一笑:“哪里哪里,都是我教的好......不过嘛,他排偶写得叫人恶心,这才想着拜你为师,指导一番。”
“的确是有几分灵慧在身上。”蒋育成素来喜爱聪明伶俐、悟性极高的孩子,破例收下郑?便是如此。
“不过………………”他拖着长长的腔子,“我一向坚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要是拜我为师,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还不等段之缙回答,秦慎之先笑道:“那你放心,我这学生别的长处没有,吃苦不在话下。”
蒋育成一撇嘴,只跟段之缙说话,“我可不跟别的先生一般,开个小差咳一声就过了,只要是叫我抓到,便记打三板!”
秦慎之拿烟斗捅一捅段之缙:“你也是有福气了,说不定这板子还打过皇子哩!”
这话从何说起?
李显光接道:“你这个新先生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崇德元年恩科,二甲第一名,那时候殿试可不如现在这般只出一道策问,还要写时文。皇上新登基,见他文章做的好,先叫他做了翰林编修,又让他去上书房伺候皇子读书,没两年便成了上书房的师傅,正式为十一皇子授课,官职也是一路亨
通。”
段之缙听到此处,心下疑惑,既然仕途如此顺利,为何又回到了江南?
蒋育成听人吹捧自己,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想想都悔得慌,何必去考那劳什子试,做那劳什子官?上书房教导皇嗣的地方,都有性烈好妒之辈,我这个脾气受不了。”
秦慎之听得拍桌大笑:“你那个脾气也鲜有人受得了!你说他们龙子孙,师傅都宝贝着呢,如何十一皇子有一个字写得不工整都要记打三板?其他的师傅能不告状吗?”
“我是师傅,教导学生是望他成人成才,便是皇子又如何?且正因他是皇子,以后要参与朝政,更应该严加管束,要不然为祸一方都是轻的。”
可皇帝却舍不得,一向是皇子背不出书打师傅,如今儿子叫一小小翰林打了手板,如何愿意?斥责了蒋育成一顿,可终究因蒋育成是难得的饱学之士而未加惩罚。
可是这就像是一个提醒,那些嫉妒年轻人的老一辈天天盯着蒋育成,没事儿就去蒋育成授课的地方遛一遛,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有没有再碰着那天潢贵胄。
蒋育成也不是死脑筋,自上次遭斥便不对十一皇子那样严格,只有他真调皮捣蛋了才打手板。
只是没想到,这都不许。
蒋育成又遭了一次申斥。
这书教的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回家算了。
皇帝也因他屡教不改而气恼,不是要回乡吗?准!
蒋育成也不拖延,收拾好东西就回了淮宁。
事情的经过竟然是这般………………
说完了蒋育成先生的经历,段之缙对秦先生的更好奇了,问道:“先生是否忘记了些事情?”
秦先生失笑:“你啊,整天催着这点事儿问来问去的,今日为师和盘托出。”
“我和县令同是顺天府人,既是同年又是挚友,崇德三年的进士,县令是二甲,我是三甲,比不得他。”
李显光?然,谦虚道:“侥幸罢了,还是才俊更为厉害。”这才俊就是蒋育成的表字。
秦慎之瞅他一眼,接着道:“没想夸你。我为官可比你强多了。你还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我就破例出任刑部江泉司的主事了,没过多久改任三川司的员外郎,你自己说说,还有旁人升官比我快吗?”
“是是是......”李显光不断点头,跟段之缙说道:“你先生秉公正,谁人不敬服?”然后又朝着秦慎之眨眨眼,“可惜可惜,谁叫你倒霉,不畏权贵到了皇太子的身上。”
秦慎之想起这件事便气得闷头一口茶灌下去,李显光捡起刚才的话茬接着讲:“太子也无什么大错,只是身边总有宵小,他难以管束,门下的徐宜任三川省巡抚时竟然受贿,并公然在咨文上造假,弄出了不少冤假错案,这自然逃不过慎之兄的法眼了。
“只不过当时圣上投鼠忌器,不愿意处置了徐九宜叫太子的名声受损,指示刑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慎之兄自然不愿意,不断上奏却被痛骂是沽名钓誉、自视甚高,甚至发了上谕昭告群臣。”
秦慎之是深知的,那些买命钱归根到底是从底层人身上往下榨,不知是多少老人的棺材本,也不知是多少男女的卖身钱。
段之缙捏紧了手中的杯子,能如此为官,便是图名又如何?先生一心为民却被皇帝公开辱骂沽名钓誉………………
那时先生该是什么心情?
段之缙忍不住有些怜惜地看向秦先生,被后者扭曲着脸一巴掌拍到后背上。
“你这是什么眼神?!为师还用得着你可怜?!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憋着一股气,直接和进京的徐九宜在乾清宫门口打了起来。”
说到此处,他甚是骄傲,“徐九宜怎么好意思的,白长那么大的个儿,绣花枕头一个,叫为师打得窜鼻血。他还是山东人嘞!叫我顺天府人打的......啧啧啧。”
段之缙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甚至觉得离秦先生太近有些危险。
孔子说以德服人,难不成真是有一把剑叫“德”?
秦先生说到激动之处,恨不得当场给段之缙演示一番,他是如何三拳两脚就把徐宜揍得叫娘,又被两个好友拉着坐下,叫他安分些。
李显光嗔他:“你还当是什么好事呢!你打完了徐九宜,他进了乾清宫一顿哭,圣上召见你时,人家鼻血都止不住,你还在那脸红脖子粗的,活该赏你三十鞭子,革了你的官职!”
秦先生叫他一盆冷水泼的,尴尬地摸摸鼻子,哂笑道:“全是我的错,累得你为我求情,却因此触怒了圣上,一路往南贬,到了淮宁。”
他这时候安静下来,闷头喝茶水,刚才那些手舞足蹈都像是虚张声势,像是特意跟人家说:“哎呀,别担忧,我还好得很呢,这种事打不倒我。”
实则,他心里愧疚的很,因为连累了李显光。
李显光是有能耐的人,他到了哪一个地方,哪一个地方就百姓安乐、政治清明,可因为见罪于上,淮宁省各县的县令都要做遍了,也没能再往上升升。
那些上官也把他当拉磨的驴子,哪个地方民怨沸腾就上奏把他调过来,治好了再走。
为此,秦慎之每年年底便撇家舍业地来淮宁,就为见一见这老友。
也就是这些年才结识了蒋育成,三个人同病相怜,一见如故,结成“狐朋狗友”,每年秦慎之南下便?成一堆儿来望星楼里喝酒。
只是蒋育成看来,今年这酒却实在没有意思,先是稀里糊涂给自己安排个学生,又说那些陈年往事。
他眉间的川字纹深深陷下去,拍了拍桌子闷声道:“说这些没用的,还喝不喝酒了?今天收了新学生,怎么也得叫我喝两杯吧?”
秦慎之也打起了精神招来酒楼的伙计,要点菜。
一直闹到了夜深,秦慎之喝得酩酊大醉,县令大人和蒋育成先生不过浅酌两口,段之缙二人因第二日要上课,滴酒不沾。
最后结账的时候,算上下午浪费的那些好茶叶和城北运来的礼泉水,又算上秦先生喝的那些陈年老酒,差不多正是一百两银子。
终于闹腾完了,段之缙扶着酒气冲天的秦先生上马车,又用手垫在先生倚着马车的脑袋上,减轻震动,怕太晃叫先生吐出来,然后自己也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突然,秦先生有些滞涩的声音响起来,他问:“你知道为师的名讳吗?”
“先生尊讳不是慎之吗?”
“哦......我一直跟你说的“慎之吗?”他醉得有些糊涂了,已然忘了在上课的第一天便跟段之缙说“为师姓秦,讳“慎之”。还叫人家不要再忘了先生的名字。
他不叫秦慎之。
“为师姓秦,讳‘行’,字“慎之‘。”他压着嗓子,终于把话都挤了出来。
“行”,是他的父亲取得名字,教诲他“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可理想倾塌得太快,若是只压住了自己便罢,还连累了挚友。
他终于学会了圆滑,跟各路人马虚与委蛇,又给自己改了表字,为“慎之”,也只以“秦慎之”示人,告诫自己时时刻刻记住,慎之又慎。
秦先生说完,已经醉死了过去,人事不知,独留下清醒的段之缙心如擂鼓。
顺天府人秦行?!
如果段之缙没有记错,先生也不是重名的话,秦行可是新朝的重臣,从刑部山东清吏司员外郎一路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兼刑部尚书,死后加少保,谥文端。
而秦行正是在崇德年间被革职,新帝登基时被起复,其根源就在于当年乾清门斗殴,才十八岁的四皇子就在旁边看,还是他叫人把两位朝廷命官拉开了。
四皇子纪禅生性古怪,做事一点情面都不讲,可最敬佩这种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的人,这也是他第一回见有人敢在父皇理政的宫门口打架斗殴,给未及冠的青年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一记就是将近二十年,登基后先把秦行找了回来。
若秦行是段之缙的先生,当年不肯救他一救,想必也是为这个走上了歪路的学生心寒。
做老师的,为民请命不惜被公开辱骂,又被革职,沥尽心血却教出来一个刮地皮的学生……………
他该多伤心呢?
不过如果秦先生是秦行,那么李显光李县令就应当是那个猝死在任上的县令,时隔多年,还是秦先生这个好友跟新皇陈情,李显光之大名才扬于四海。
只是蒋先生竟再没回去做官吗?
第二日一早,段之缙特意吩咐了王章给他找件普通的衣裳,既不要那些金银暗线,也不要那些珍奇布料。
“普通乡绅穿的灰白绸袍即可,要朴素些。”
王章按吩咐给二爷换上衣裳,琼香拿着玉佩荷包就要往他身上挂,反被制止。
琼香问道:“爷们出门,也该装点一番,更能显得尊重先生。”
段之缙拍拍他的肩膀,“郑兄家境贫寒些,我不能超他太过,也不能显得过于简朴,叫他心里生疙瘩。再说了,我是去上课的,带那些荷包玉佩又有何用,该带的东西放书箱中即可。”
收拾利索了身上,段之缙登上马车,在天还蒙蒙亮着的时候就到了蒋先生家门口,琼香跳下马车敲门,不一会儿,一位老伯的声音便隔着大门传出来。
“您是?”
“我们少爷是蒋先生新收的学生,今日头一天上课,望您通禀一声。”
老伯恍然大悟:“是段少爷吗?”
段之缙此时也下了马车,隔着那道木门回道:“在下段之缙,今日来先生家中上课。”
“原来是您啊,老爷都吩咐过了,直接进来即可。喃喃说着,里边传来木栓抽动的声音,大门吱嘎一声被拉开,老伯便让他们进来,又一跛一跛地引着他们往授书的地方去。
“老先生,烦你为我们指一条路,我们自己去即可。”段之缙瞧他走路不灵便,不忍心麻烦他一场。
老伯却笑着回:“不敢称先生,我原不过是一个老乞丐,幸得蒋老爷收留,留我做一个门房人,这才捡回来一条命,少爷您叫我老陶就行。老爷最爱些稀奇景致,庭院里九曲十八弯,非得叫我引着走一遍才行。”
既然如此,也只能麻烦老人家,段之缙和琼香一左一右扶着陶伯,按照他的指示往庭院深处走,王章则背着书箱跟在后边。
陶伯年纪属实是很大了,才不久送过了郑瑛,现在又送段之缙,实在费力,可还喜滋滋地跟段之缙说话:“读书人,心肠都好着呢,刚才那位郑少爷也是,见我腿脚不灵便,也是说要自己去,然后又搀着我,直到了门口。老朽本想自己回门房,结果郑少爷说他已经记住了,把书箱放下,硬是把
老朽扶了回去。”
他说完,歇一口气,指着前边的那月亮门道:“前边那一个门就是,您自己进去吧。”
段之缙叫两个书童先把老伯搀扶回去,自己接过王章背上的书箱独自进门。
这月亮门内别有洞天,院子竟然十分广大,刚一踏入,两个红衣小童便迎了上来。
他们一般的身高,头上两个小髻子,肥圆鼓鼓地突出,许是刚才跑闹,俱是一团红润浮在脸上,似年画娃娃一样叫人喜欢。
稍瘦一些的问道:“是我们老爷的学生段之缙吗?”
段之缙答是。
“我们老爷嘱咐你,这一趟路,只有今日叫我俩来引,一定要好好记!”
稍胖一点的娃娃跟着应和:“好好记!”
然后他俩手拉着手往前走,段之缙哭笑不得地跟在后边。
平整的青石路走了没多久,一座人工堆出的小石丘赫然伫立,石上用篆体刻着“书山”二字,又留有一羊肠小径直通山丘上,旁边是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紧紧锁着。
两个小童把门锁打开,活鱼一般“出溜“窜进去,等段之缙过来时砰地关上,胖娃娃歪着脑袋调皮道:“我们老爷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您得自己往上爬。”瘦娃娃就藏在人家身后捂嘴笑,然后两人把门从里边锁上,一溜烟跑了。
剩下段之缙一人苦哈哈地爬那石丘,又背着书箱心惊肉跳地从石丘上滑下来。
而两小童早就在石丘后等着了,见老爷的学生出现,一人一边牵着他的手,往“洗砚池”走。
洗砚池为一半月形池塘,池水十分清澈,池内养的也不是锦鲤,而是平平无奇的黑鳞鱼,段之缙虽不认得,可瞧它们的模样也能猜到,大概是能吃的品种。
池中又有一八角亭,檐角飞翘上天,中间不知挂了什么东西,迎着头反出刺眼的光亮,叫人睁不开眼睛。
胖些的小童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小条松烟墨和一方砚台,瘦些的小童从怀里掏来掏去,拿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瓷瓶,两人把这些东西都递给段之缙。
“老爷说了,叫您把这一块墨条全磨了,然后墨水倒在瓷瓶里,拿着瓷瓶再去上课。”
“可是我已经带了研好的墨水。”
瘦些的孩子蹙眉,“老爷吩咐的。”
段之缙无可奈何,只能蹲在池边打着圈疯狂研墨,幸好那条只有一点,没过一会儿便弄完,他把最后一批墨水倒入瓷瓶,又将砚台放入池中洗净。
做完了这一切,也收拾好了身上的脏污,小童突然说道:“我们老爷说,这池子从他来安平那一天便开始洗墨,到如今还是如此清澈,只因它联通着地下暗河,是一潭活水。这是‘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老爷盼望您能够读万卷书,学问如地下河水一般替旧换新,源源不断。
书山径、洗砚池……………
这一路上竟都是蒋先生的谆谆教诲。
段之缙肃容向两小童作揖,两小童亦郑重回礼。
三人上了洗砚池处舶着的小舟,小童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于船尾,在舟上晃荡着小腿,段之缙坐于船中间划桨,一行人往湖心亭中去,等着凑近了他才看明白,亭子上并未悬挂牌匾,而是挂了一面巨大的清凌凌的铜镜,许是刚刚磨过的原因,人影清晰可见。
两个小童匆匆跑到岸上,又扯着段之缙的袖子到亭子边站定,“老爷说,叫你在这站一刻钟,好生看一看镜子,才许去“观稼阁‘。”
三月初江南还有些冷的风飘过脸庞,段之缙紧紧了自己的衣裳,定定地看着那铜镜,自己有些焦躁和不安的神情全然显现。
为何呢?
在这里照这面镜子,是有什么深意吗?
段之缙仰着头看镜中的自己,忽然注意到镜中还有微风吻过池水,荡起一片绸子似的涟漪。两个小童嬉笑打闹,凑在水边舀起池水互泼,也不觉寒冷。
对面更有一楼阁,是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见过最高的楼阁,不知是不是小童口中的观稼阁。
这明镜高悬,照映出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天生万物啊…………
一刻钟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等两个小童凑上来唤他的时候,段之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再次划船,去往最后一个地点??观稼阁。
观稼阁如一个巨人拔地而起,凭空比别的台阁高出来一大截,站在门口往上看,竟也看不到顶。
“老爷说,授课的地点就是观稼阁最顶上一层,叫您自己爬上去,然后往窗外望,一直看到我们老爷来授课。”两个小童说完,又手拉着手跑远,段之缙在其后还能听见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嘲笑声,笑话自己爬书山爬得慢,划船也划得慢,想来没有前头那个大哥哥健壮。
......
提了提后背的书箱,段之缙推开阁楼的木门,每一层的木梯都在屋子最里边,墙上还零零散散的挂着一些东西。
第一层,挂着一些干稻谷,从崇德九年一直到崇德十六年,有些稻子饱满得似要从稻壳里炸开,有些只剩下一个瘪着的稻壳。那一年,似乎闹了饥荒。
第二层,挂着一些衣裳,和刚才的稻子相互印证,似是稻子饱满的时候,衣裳没那么多的补丁,只留下一个稻壳的时候,衣裳就破烂不堪,那腐烂的气味穿过无穷的时间,似乎真的萦绕在段之缙鼻翼旁。
第三层陈列的,是一张张卖身契。崇德十一年,粮食大丰收,一个女孩的卖身钱是白银三十一两,而到了崇德十四年淮水决堤颗粒无收之时,一个女孩就只能卖十二两银子了,到了连树皮都被扒下来吃的时候,一个女孩就是一麻袋的粗粮,掺着沙土。
最后一层木梯那么长,段之缙摸着漆面有些斑驳的墙壁一步步往上爬,终于到了最顶上,这一层里什么也没有,只四面开窗,郑?瑛站在窗旁遥遥地向外看。
段之缙走到他的身旁往外望去,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农夫农妇像一个个小黑点,弯腰耸背,似乎将什么东西撒到了田里。
“他们在干什么?”他问。
郑?瑛回过神:“在选种。如今三月了,将水稻的种子撒到秧田里育出来,等到稻子苗五六寸长可以插秧了,也就到了三月底麦田里的麦子成熟,收获之后重新翻犁施肥,然后以水浸地,赶在四月上旬插秧。”
“正是这样,看来德润的农书读得很不错。”身后响起了蒋育成先生的声音,二人立刻回身行礼,口称先生。
蒋先生走到堂前的椅子上坐下,又招呼两人就坐。
“你们二人今天早上辛苦了,又是爬‘书山’又是研墨划船,还要站在外边吹冷风。”
两人连说“不辛苦”,蒋先生狡黠一笑:“既然不辛苦,那以后的日子,都要如今天一样上课,只是不要你们再研墨、照镜了。”
他说着又瞅瞅段之缙的身板,特意叮嘱一声:“尤其是缙儿,你吃穿用度都是头一等的,身子却不如德润健壮,不知能不能熬住科举考试,一定要好生锻炼,叫身子也强健起来。
光今天一天,说他身子虚的话已经连着听了两次,段之缙面红耳赤地应下来。
蒋先生满意颔首,问道:“上课之前,先生我要先问一事,在那镜子前站了一刻钟,参透了什么道理?”
郑?瑛居长,长者先答。
他起身一拜:“学生认为,铜镜高悬于亭,又叫我等面镜静思,是取‘明镜高悬‘之意。学生们读书科举,是为为官,而为官之道,首在明心见性,照镜自省。”
蒋育成满意一笑:“善!你能解出来‘明镜高悬’的意思,可见心中自有乾坤。”
他又看向段之缙,后者也起身行礼。
可段之缙没有立刻回话,他回忆着这一路所见。
书山苦攀,砚池洗墨,明镜高照,还有这观稼阁,稻谷、旧衣、契书和忙碌的农人……………
他回想过这一切,才终于开口:“学生并没有全然看自己,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池水和小童,看到了对面的观稼阁,与湖心亭遥遥相望。学生想,铜镜高悬,一者照见天地,一者照见民生,我虽站在最前面,可却是最后被照见的,因为学生不过是天地之一粟,众生之一人。读书更是如此。天下
读书者何其多?可是以学问进仕者寥寥无几,能够侥幸得中的,正如学生一般站在镜子最前边。”
“可这样,他就比身后的天地万物和芸芸众生更高一等了吗?非也,照样是天地之民,众生之一。若不能略过铜镜中的自己看到铜镜外的万物,迟早生祸。”
蒋先生讶然,实在是没想到他有如此高的悟性,能够想到旁人想不到之处,怪不得慎之兄非要自己收下他,若是这么好的苗子叫自己放过了,肠子都能悔青!
“你能从镜中看到天地万物,实在不易。有这样的悟性,只要能刻苦攻书,定有高中之日!德润虽然悟性不如你,但德润所习之书已经不知是你的几倍了,跟着德润,把他看过的书全都看一遍,对你有益无害。”
两人称是,蒋先生这才正式开始授课。
他先从五经中抽出一题,叫二人现场写一篇六百字的时文出来,不论笔迹也不管涂抹,当场批阅,二人的水平便已经了然于心。
“德润的时文大善!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破题亦是精妙。但是,一则格局不够大,二则为师觉得有些地方过于修饰文字,反而掩住了你文章的精妙之处。”
又看看段之缙的文字,眉头有些蹙:“缙儿破题洞彻无翳,的确是好悟性,可你学问不如德润高深,破题浩大拙朴,但因所知较少,难以论到深处,反而有些空洞。”
他将文章还回去,那两人立刻交换互阅,一个恍然大悟原来题目还可以这么解,一个目瞪口呆原来文章可以这么写,然后相视一笑,将对方的文章留了下来。
蒋先生失笑,这二人倒是十分互补,一个主意立马浮现在脑子里。
他顿顿嗓子开口,“时文取士,最重的是文字,因为文字好坏流于表面,一眼即见分晓。历年来多取华美文章,虽然最近两年上边的话风变了,要摒陈词以张拙朴之文,正文风,可下边取士仍偏向于曼丽造句,因而还是德润占据优势,不过你还需小心,文章华美到了惹眼的程度,考官为了迎合
朝廷的旨意也是不会选的。”
“至于缙儿所作之文,合乎时文取士的要旨,博雅通达四字占了三个,只是不够雅,要多多学习德润的文章才好。”
说到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说了每天的计划:“县试、府试所考题目具为四书文,正场坐四书文两篇,三场覆试分别做五经文一篇,所以你们这段日子就勤学苦练时文。我每日只讲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为师出三道时文,你们各自作文然后相互批阅,为对方提意见,但是不要为对方改。改完之
后拿回去自己的文章,按照对方的意见重写一篇出来,写完再给对方批阅,这一次直接改在纸上。然后两篇文章都拿给为师看。”
这是叫他们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意思。
郑?瑛和段之缙对视一眼,双双拱手施礼:“学生等都明白了。”
蒋先生又补充道:“我每日还会再为你们留功课,带回去做。一日一篇时文肯定是要有的,然后缙儿每日还需读书,一日读多少我也给你算清楚。德润破题差强人意,这个是能够练出来的,先生每日会多为你出一道时文,因此你每日要写两道时文,均需写明如何破题,然后再做文章。”
该说的都说完了,蒋先生便开始授课,两个学生亦是聚精会神,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了先生。
不知不觉,也已经午时了,这两个学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上午又是攀爬又是划船,还要爬四层楼阁,俱是饥饿难耐,腹响如雷鸣,也是到了此时才有些走神。
蒋先生该讲的东西也讲的差不多了,先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安抚他们二人稍等片刻,等会儿小童便上来送餐食。
果然没过多久,早上嘲笑段之缙的两个红衣小童便气喘吁吁地提着两个木制餐盒上了楼,后边跟着一个温婉大气的中年妇女。
她一手提一个楠木饭盒,双腕上的玉镯子和铰丝金镯随着走动相撞,发出叮当脆响,头戴金丝嵌宝牡丹簪,含着一抹笑先看了两眼无所适从的学生,才走到蒋先生身边。
蒋先生惊讶道:“夫人怎么来了?”
蒋夫人假嗔道:“这家里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你第一回收学生,我怕你出乱子,特意过来看看。”
两个学生闻见是师母,连忙施礼拜见师母。
蒋夫人叫起,说道:“我今日来是看看你们先生,也是求你们多多上心,你们先生多发胃疾,大夫要他三餐按时吃,因而只要到了时间你们得提醒他用饭,不要送上来饭了,童儿们也走了,他看起来功课没完,饭凉了再用。”
段之缙和郑?瑛都说记下了,把蒋先生弄得仿佛生活不能自理,十分不自在。
蒋夫人见他们乖巧,很是高兴,慈爱地问他们二人喜好吃什么,又有什么忌口,今日没能提前问问真是不应该,以后都按照他们的口味来。
这两人在蒋先生家里白吃白喝,又不用给蒋先生交束?,怎么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一个说自己除了生的不吃什么都吃,一个说自己万物不挑能吃就行,逗得蒋夫人乐不可支,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
两个小童也摆好了饭菜,蹭到了蒋先生身边一块吃,郑瑛便和段之缙相对而坐。
吃完了饭,下午便写那三道时文,两个人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写完之后给蒋先生批阅,每每惊叹于先生的高见。
终于弄完了这一遭,学生们带着自己的课业告退,收获满满地出了院子,段之缙刚一脚踏出月亮门,就见王章和琼香两个人着急地迎上来。
一个问:“二爷今日怎么样?有没有渴着?”
另一个说:“二爷今日吃的什么,饭菜还适口吗?”
他俩心里如何能不急?除了县试考试的时候他俩不能跟着进去,二爷哪回读书没叫他俩在身边?
端茶递水、研磨送书,这样的活二爷自己怎么干得了?
段之缙看这两个比自己都小的弟弟如此紧张,又是当着郑瑛的面,猛然体味到了蒋先生被师母当着自己和郑兄的排揎的尴尬。
那两个小伙子还在抱怨:“刚送完陶伯回来,外边就有两个红衣童儿把我们拦住了,说进了月亮门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叫我们都回去,我们哪里舍得下,还是在此等着。”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段之缙生怕他俩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匆匆和郑?瑛告别,立刻带着两个人离开,一直等着坐到了马车上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