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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德润兄道别之后,次日段之缙先后拜访了杨家和施家。
施家二老常年走商,虽然更显苍老,但身子骨甚是不错。
施老太太一见段之缙便拥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天可怜见的,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小女儿,从小就跟着二小姐过日子,养在眼皮子底下,偏生就去了京城,十几年不曾相见。做娘的想得心肝儿都疼,早知有今天,还不如没养了她………………”
施家外公布满风雪的脸上也含着愁,眼眶子赤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这烟该是次等的烟草,呛得人眼珠里俱是泪。
“好了好了,对着少爷说些这个。你还不赶紧冲些茶叶,给二爷润润嗓子?”
施外公把媳妇从段之缙身边扯开,吩咐她去冲水,又朝着段之缙叹一声:“幸得你姨娘忠心,我们也常得主人家的赏赐,只是这些好茶我们也不会喝,二爷喝了吧。”
他顿一下,犹豫片刻开口:“按理说我们的身份,不该问姨娘如何,可做爹娘的心,如何能忍得下?我的两个儿子都跟着王家的大爷去了更南边经商,我放心,唯独这个女儿牵肠挂肚,不知她日子过得怎么样。”
段之缙不忍他们伤心,只说姨娘仍伺候着母亲,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施外公点头,深吸一口烟:“这就好,能安生伺候主子也是好事。家里奴籍去了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你姨娘了,省得二小姐心里不快,给她增了麻烦。‘
他一辈子都是王家的人,从内院的小厮做起,王家后院已经够清净的了,可他也看的明白,主母还是喜欢自己身边陪嫁丫头出身的妾室,轻易不会为难她们。
可那些良家女儿被买进来的,虽说比自家的奴才更有脸面,但是主母却不会同她们亲热,日子过得也没有丫头出身的妾室舒心。
段之缙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沉默一会儿还是应了下来。
施老太太端着茶碗出来,里边用滚烫的水冲开层层绿叶,茶香极为浓烈,还带着一股苦味??茶叶放多了。
段之缙接过,一边吹一边慢饮,施老太太又留他用饭,被施外公拦住:“你留他作甚?二爷最后一顿正经饭自然要和老爷他们聚一聚,听些吩咐,真是一点规矩都不知了。”
于是喝完了那一盏茶水,段之缙便和两位老人道别,回到了王家。
晚上也没有多少人聚在一起,只王老爷、秦先生和白老夫人,大家最后喝一场酒。
饭后,老夫人叫外孙去碧水台阁,又叮嘱了些话,最后拿出两个荷包并一个匣子,叫跟着外孙的琼香拿好,泪眼婆娑地开了口。
“可怜你母亲,大抵到现在也只有做娘的并几个姐妹还记着她。这个喜相逢荷包是给她的,里边有一万两的银票,匣子里的首饰都是江南现下时兴的样式,也带给她。这个五子登科荷包是给你的,里边也有一万两的银票,供你花销………………”
段之缙看着琼香接过荷包和匣子,心中百感交集。
喜相逢,喜相逢,却不知母女二人还能不能再相逢。
那些殷切叮嘱,都成了上路时的牵挂,翌日太阳升起后,段之缙便带好银钱和路引,念着女眷们滚烫的泪水启程,先回到当日那个码头,然后乘船北上,仍是苗虎镖头带队护送。
琼香原本是王家的奴才,可段之缙用了他这么长时间,白老夫人做主放了他的奴籍,叫他跟着二爷北上。能做良人自然比做奴才强,琼香的家人亦为他高兴,催着他不要犹豫,琼香便应了下来。
当然,北上这一程也不是叫段之缙欣赏运河风光的,秦先生瞧他在船上适应得不错,当即决定开始授课,为明年八月份的院试做准备。
在轻微晃动的船上,秦先生摇着折扇,先给段之缙讲院试的规矩。
“正场开考的前一日,按惯例先考经古一场,分经解、史论、诗赋各题,你选一门作答即可。经解要求不高,你也不必写什么时文,只要合乎当今御制的经书即可,《周易述义》、《诗义折中》、《春秋直解》为必备。诗赋要求做五言六韵诗......”说道此处,秦先生又问道:“之前教你的诗还记得
多少?”
段之缙尴尬一笑:“一概不知。”
他一个现代人,极限水平是背诗而不是作诗。
秦先生闻言叹一口气,“无妨,为师相信你,还有一年多的时日呢,要学作诗得先背。每天背上二十首,这也有一万多了。就算你一窍不通也能依葫芦画瓢,总归朝廷对此的要求不高,你别胡说八道就行。”
他现下信誓旦旦,只是因为还不清楚段之缙的“一概不知”是真“一概不知”。
“考完经古,第二日为正场。五鼓时分提调官于考场外点名,申时净场不给续烛。考四书文一道,五经文一道和五言六韵诗一道。招覆一场考四书文一道,论题一道,五言六韵诗一首。”
论题秦先生之前草草讲过,段之缙大体知道些,题目多出于四书五经,或涉及历史,近两年来却多考伦理纲常,总逃不过《孝经》去,三四年前,各地的院试覆试一场,论题竟然统一,俱是“忠孝论”,也许是和太子自戕一事有关。
在科举考试的重要性上,“论”形式上虽不如时文严格,但也需走破题、承题、分论、结语四步,分论一步中还需层层深入、引经据典,因此对童生的逻辑和知识储备的要求更高,文风上要求骈散结合,侧重说理,更加像现代的议论文。
“你的论先生是不担心的,说理也算是你的强项。咱们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首重读书,郑?瑛读过的书先生为你抄录了书单,你就按照他的来即可,想你这一年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秦先生从怀中掏出一卷纸,上边密密麻麻得写满了各种书名,包括《陈勇农书》、《国脉民天》这种基本只在江南地区流传的农书和《河防通议》这等水利书籍,段之缙闻所未闻更何况是看呢。
他拿过那张书单,瞠目结舌道:“德润兄家中贫寒,如何能看这么多的书?”
秦先生感概一声:“尔锦衣玉食之人,何等优越的进学条件,偏偏两天打渔三天晒网。似郑?瑛这般家中贫苦的子弟才是一心向学。他幼时家境尚可,父亲在小书肆中做掌柜,早早就送他入学启蒙了,聪明伶俐,难得的上进。”
“后来呢?”
“后来父亲急病去世,家中余钱也只够花销两年,便退了学去书肆中做伙计,逮着一点空闲便读书。再后来,那家小书肆便被你蒋先生买下。有一次才俊去书肆中查看,无意间发现了这棵好苗子,便把他推荐给明达做师爷。郑?瑛做着师爷还得空在书肆中抄书,这么来回几年,你说他能不博览群
书吗?”
原来如此......
段之缙更生钦佩之情,自己能够穿越成官宦子弟实在是莫大的福气,如德润兄这种境况,非坚韧不拔之人难以应对啊。
可是郑?瑛的大名自己竟没有在书中见过,真是奇哉怪也。
秦先生感叹完了,回到自己的正事上,说道:“先别管郑?瑛,他自然有县令教导。你的任务还是紧得很。为师的打算是,不论名次,明年的院试能一次通过最好,德平府为大府,府学学额二十名,下辖州县十二个,安平县一次也就能去一两个,有时一个也去不了。安平县也为大县,县学每年定
额十五人。”
段之缙在心里默算,入学的名额都是按照历年参与院试的人数拟定的,一般入学一名,府取三十名,也就是说自己要和大约四百五十位童生争夺。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你得先学会做试帖诗,所以今天我们也先学试帖诗。”
先生展开讲义,本想直接讲讲对仗之类的东西,结果这个学生还真是彻底的一概不知了!只能从幼儿启蒙开始,吩咐学生一边背着《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一边背着《千家诗》与《唐三百》。
段之缙每日清晨起了,头一件事便是先背一遍“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鸣虫”。直到把这些声韵的东西都刻入脑子中了,才准进行下一步,学习《千字文》,把其中的物按照“天文”、“地理”、“草木”、“器物”等类别归纳词汇,形成对仗词库。
大概是五六天的功夫,弄完这一套的段之缙水平突飞猛进,比之六七岁刚学诗的幼童也是不差的。
与此同时,他还要上课,听秦先生重授时文的内容,只因院试的要求比前两场严格太多,对时文的要求也高。
今天早上天气甚好,微风徐徐水汽却不很多,扑在人的脸上只觉凉爽不觉粘腻,先生便将授课屋内四处的窗全部打开,还能顺道吹走烟味。
冯胜也跟着先生上课,如今已经学会点烟了,秦慎之刚刚拿出来烟袋和烟斗,剩子就跑过去给先生装上烟丝顺便点燃,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先生先给大哥哥讲时文,再教自己启蒙的知识。
“县试、府试两场,重视你们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对时文格式的要求还不十分严格,可到了院试阶段,一字一句可都要乡试规定的来了。”
“第一,题目字句不得错落,真稿篇数不得短少,誊抄不能用行草,涂抹不能过百字,卷页不得横一撇竖一捺杂乱无章,更不得曳白及油墨污染。”
“第二,时文破题分别用‘也‘、‘焉‘、‘矣‘;承题用‘夫‘、‘盖‘、‘甚矣‘、‘乎‘、‘欤”;起讲用“意谓‘、‘若曰‘、‘以为‘、‘今夫‘;小结用‘盖’,大结用“抑‘、‘大抵‘、‘嗟夫‘等字。不过几篇时文的开头不能用同一个字眼。”
先生说着,又拿出笔墨纸砚,叫段之缙上前来看,一边写一边讲道:“第一场的时候,要在第一行顶着格写上‘第一场‘,另起一行先空一格,写‘四书‘,再另起一行空两格誊抄上题目,要是题目太长一行写不下,写到下一行的时候就得空出三个格,以此类推。懂了吗?”
段之缙也拿着笔墨,将先生写得格式详细抄下,小字写上解释,点头应是。
秦先生等他记完,又给他示范抬格的规则:“尊卑有序,如写列圣、皇上或者“朝廷‘等,一定要记着另起一行重写。其中另起一行空一格书写的叫单抬,空两格为双抬,空三格者为三抬。写法是这样的………………”
先生絮絮说着,又补充道:“等会儿先生会给你列一个单子,哪些字眼抬几格千万要背下,一旦弄错就要被黜落的。”
在船上的日子颇有些高中时的滋味,每日睁开眼睛先背书,也就是上早读;然后便开始一天的课程。
上午秦先生讲论、时文和试帖诗,下午段之缙按照先生的要求读书、背诵,又一日写三篇时文,一道论。晚上还要读书、背诵,每天都充实得很。
夏季走水路果然要比冬天走陆路快得多,等到六月三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山东上岸,再转陆路去往玉平府,寻找冯胜的母亲。
深夜里,一行人在客栈歇脚,冯胜已经叫琼香搂着呼呼大睡,可段之缙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心里清楚得很,冯胜的母亲是凶多吉少了。
睡不着干脆也不睡了,披上一件外袍趿拉着鞋子就去敲秦先生的门,小声唤道:“先生,先生......你睡了吗?”
一时半会儿没有回音,段之缙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一条缝。
没锁?这也太危险了吧?
段之缙咕咕地进去,发现秦先生伏在案边,桌子上俱是他白日里做的时文,用朱砂墨圈点修正,又有冯胜描的字,也被仔细瞧过,写上标注。
唉....……段之缙如何能不动容?
他将先生挂着的袍子取下披在先生身上,可就是这轻轻的举动吵醒了秦慎之。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清眼前人是谁,疲倦地叫段之缙坐下,问道:“这么晚了,来我这作甚?”
“学生想着明天就要进永明府,过了永明,离玉平也就不远了,快要把冯胜送回去了,心里就不是滋味。”
“为何?”
段之缙沉默,想着那日漫天的风雪和数不尽的亡魂,终于开了口:“您也知道,她母亲恐难以......”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父亲早亡,母亲现在如何也尚未可知,若是能活下来自然最好,可万一……………学生想着,若是冯胜有叔伯之类亲戚愿意教养他,他自己也愿意留在故土,学生多赠与他们些银两,叫他们好生照顾。若是冯胜无亲可靠,他的叔伯不愿意养他,或者冯胜不愿意留在玉平,学生就把他带回家中。”
秦先生指一指自己空了的茶碗,段之缙赶紧起身给先生倒水,正低着头的时候便听见先生有些困倦的声音。
“带回你家去,是给你做奴才还是给你做弟弟?”
先生的这句话不是真的要问出个答案,而是暗示自己另有打算。
段之缙自然听明白了,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秦先生打一个哈欠:“带一个孩子回去,这种事儿你自己做不了主的。为师看冯胜读书还不错,有几分悟性,若是他无处可去,为师就将他养在家中继续读书,就当是朋友的孩子。”
段之缙大喜过望,当即给先生行大礼:“学生替冯胜谢过先生!”
秦慎之把他拉起来,言说自己要睡了,推着段之缙出去又把门锁上。
第二天赶了一上午的路,果然到了永明府城门,门口零星的几个人,正在被门军查看路引。
段之缙一行人下马车的下马车,下马的下马,列好队叫门军查看路引。
头一个被验看的就是段之缙。
门军拿过路引,上边写着:
“淮宁安平县为护送遗孤事:
据本县生童段之缙,年十九岁,面白无须,淮宁省安平县籍,原领顺天府县试路引,禀称:
于崇德十六年从渝州府往玉平府官道上拾得男童一名,名冯胜,约八岁,圆脸,左腿有小痣一颗,询系山东省玉平府寿张县人氏,因乱与亲失散。现无人认领,恳请护送回籍。
经查属实,准予段之缙携该章前往玉平府寿张县交亲属或官府安置,限四十日内抵达,沿途关津验照放行,毋得阻滞。须至引者。”
下边写着时间,盖着官印。
门军查验一番后,却没有立即放行,蹙眉道:“离了永明府,下一个就是玉平府了,但我还是劝你们莫去了。”
段之缙和秦先生面面相觑,秦先生上前问道:“这是为何?”
门军回:“之前各府大旱,玉平最为严重,饿死的人都埋不过来,朝廷的赈灾粮下来后,该说不说的,应当能好些了,谁知道玉平又爆发了毒,听说拉的都是血了。现在知府虽没叫封了玉平府,可谁敢去那里?你们还是先顾着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