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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越过越叫人胆战心惊,来山东才一个月,六月初的太阳便跟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偶尔又会下暴雨,天气闷热非常。
潮,热,和看不见的疫,终于叫这场灾祸发展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步,现在不止是贫民,连中上之家都出现了病患。
可玉平府能弄到的粮食与药草,也就那些了,人只能吃些照见影的粥水,用一些积攒的丸药,又因为场地和物资难以支撑那么多的病患,城隍庙中再次出现了尸体。
一个,两个,然后身子叠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抬走。
做薄木棺材的速度,跟不上人死的速度,木材垒着,却收敛不了那么多尸首,为了留一个全尸,也只能放在窖里,等着新棺材做出来再放入,等着疫症过去再叫家人领回。
血肉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所有人都隐有预感,如果再不处理,这就会成为新疾病的温床。
这天又下起了雨,天黑压压的,似乎就在人的头顶,云层中闪着光,电像布雨的龙一样在层层黑云中穿梭,发出爆裂的轰鸣声,天地亦为之变色。
府衙内,一群人分散坐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也在其中,大家等着府台大人来。
府台是从城隍庙过来的,身上的蓑衣还嘀嗒着水,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将雨具随手一抛扔在地上,也不进堂屋,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
杨度疲倦地揉一揉眉心,一整天没喝水,说话仿佛鸭子叫。
“今天又把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再商讨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么长时间了,一点也没见好。”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老大夫缓慢开了口:“大人,那些先别说,窖里的尸首怎么办?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要是尸首不能及时处理,恐怕还………………”
他那些未尽之语都清楚得很,大家也都明白如何处理是最好的。其实也不难,一把火连着疫病和麻烦一块带走。
可没有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等着,等着哪一个不怕遭报应下地狱的人说这一句话。
但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再出声,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府台,等着他说话。
府台自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顶着那口气不想说,但他自己也清楚,也许再死两天人,这口气就顶不住,“焚尸”二字就会石破天惊一般炸出来。
可现在,这样丧尽天良的字眼,他如何说得出口。
秦先生吧嗒吧嗒地抽烟,段之缙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也清楚这其中的机锋,心里沉甸甸的,人命化作一块块石头压在上边,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左右他不是本地人,弄完了这一遭就回京去了,难道还有人能追到京里去砍他?段之缙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膀道:“大家不好说,那就我来说吧………………”秦先生吓一跳,赶紧捂他的嘴,却被段之缙挣开,学生镇定地看着先生,眸子里清澈见底。
“先生,我又不是山东人,临了还是要和您一块儿回京去的,说了这些话也不打紧。可是杨大人他们都是要长留玉平的,若是他们提出焚尸,以后还能在这里呆吗?”
秦先生定定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缙儿说得也没错,最适合说这句话的就是段之缙和自己。
段之缙看着望向自己的众人,扬声说道:“现在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尸首这么放着早晚酿出祸来,今天便由我提议焚烧尸体,保住整个玉平。
杨度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罩着一层水,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鞋底在青石板上蹭,犹豫了一番还是开了口:“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出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个想法大家都有,为什么偏偏要选一个人来说?不过是因为焚尸这样的大事没法偷偷摸摸地干,瘟疫过了家属来要亲人的尸首时,你要拿出一个交代,而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交代。如若焚尸也没能控制住灾祸的话,更应该叫提议者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段之缙笑道:“学生清楚得很,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环视垂首的众人,眼珠又看向了杨度,“大人,你准备怎么做?”
杨
度狠狠跺脚,把泥土踩下去,恨声道:“先瞒着吧,烧完了,这段日子过了你们回去,再跟百姓们说,能瞒一天是一天。”
段之缙却摇摇头:“大人,倘若这样,叫我来提议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到时候不仅百姓们骂你,同僚参奏的折子都要把你淹了。而且百姓们未必不能答应。”
“你没当过官不知道......”杨度刚要解释,又被段之缙打断:“学生的确没当过官,可学生知道‘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的道理,焚尸这样的事情,倘若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不就是失信于民吗?大人便再也不要想为政一方了。”
“那你说,你说要怎么办?”
“开诚布公。”
这四个字像是滚油里滴进了凉水,屋子里沸腾起来,大家隔着老远都要叽叽喳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行,秦先生也当即否定了这个主意:“不行!这个事儿绝对不行,老百姓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段之缙却不以为然,“诸位先听我说完我的打算......”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打算!”秦先生现在暴躁得很,刚才就不应当叫段之缙说话!
“我即便是一个孩子,为何就不能有打算呢?”
杨度也叫众人停下,让段之缙说完。
“学生的打算是这样的,先叫府台大人去说通乡绅,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亲属火葬,那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杨度眼皮子一跳:“你这话说得容易,如何能有人愿意?”
段之缙回道:“所以我才有打算!知府大人完全可以跟他们说,愿意火葬保全整个府城是天大的善举,其心胸万世不见,要在疫后为第一个火化的人立庙,从此府衙出钱供奉。这点钱府衙总归有吧?”
杨度寻思一番,突然觉到了此法的妙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地主家里没余粮,等着这次大灾之后,先恢复起来的也是乡绅,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银钱土地,名声也宝贝得很,这样的话,想必能有人愿意开这个头!
他脸上有了喜色,修改了刚才的提议:“咱们找空旷的地方先设一个差不多的庙宇,然后选一天,把大家伙都召集起来,也不要多少人,一家一户出一个就成,找个空旷的地方把要火化的消息公布,然后当众火化第一个善人,立牌位,将残灰送入庙中供奉。”
周围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段之缙又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能只叫乡绅得利,跟他们承诺,火化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立牌位于庙宇,受朝廷的香火,还可以承诺大家每年春秋两祭,百姓们应当不会太过抗拒了。”
这下子事情圆满了,可仍有人站起来说:“这难保不会被当作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些人都是先用药的,染上毒的可能性不大,不能以身作则的话,难防老百姓们心里有疙瘩,万一......”
“我有法子!”常百草拍拍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朝着大家一拱手:“咱们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子学医的日子短,比不得老先生们医术高明,这些日子除了跑跑腿也没有别的用处。不如叫我去和染过的人家同住,倘若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疫源最好,即便是找不到也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能叫
别人说咱们是吃白饭的!”
老大夫们立刻反对,这法子也太险了,搞不好常百草自己都要搭进去,段之缙也不赞同,可常百草自己却异常坚定。
“诸位何必多言?我若畏死,当初就不会学医!此疫肆虐,百姓惶惶,若不寻其根源,何以根治?”他说完,看着着急的段之缙一笑:“小段兄弟,你是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现在养爱民之心,所以我刚才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而我是学医的,日后要悬壶济世,养一颗医者仁心,我希望你也不要反
对。那天我们还在说呢,疫源到底是什么,很快......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大家被他的赤诚感动,也不好劝阻,只唉声叹气地又商量了一次药方重新配药。最后确认了一次,拟出一个章程:只要找到愿意将亲人火化的乡绅人家就立刻叫差役们选地建一所“万灵祠”,祠堂建好时召集大家,公布火化的消息。
目前为止乡绅家里去世的人极少,三日前方家有一位老祖宗去世,摆在灵堂内尚未安葬,府台上门商议此事,谁知人家的子孙却不图名,只想叫老祖宗入土为安,好好吃子孙们的供奉。
幸好,虽然不应当说幸好,但在台大人眼里就是“幸好”,刘家的老太爷没抗住咽了气。
刘老太爷生前是宁西省一个县的县令,乞骸骨后回乡安度晚年。这样的人家是不愁吃穿的,即便是如今也少不了刘家的嚼用,最好的是一个字??名!子孙们如何能不知道长辈的心愿?因而商议了一番便做出了决定,愿意将老太爷火葬,可条件便是将“万灵祠”改为“刘公祠”。
这原本祭祀罹难者的地方成了老刘家一家的庙了,府台却打起了其他的主意。
他故作为难道:“这祠堂本是要从府衙中出钱,祭祀所有染疾而死之人的,怎好叫“刘公祠‘?”
刘家老大却笑道:“那便不从府衙中出钱,我们刘家自己出钱盖祠堂,只要府台大人答应春秋两祭是以玉平府的名义进行,我刘家还能出钱在‘刘公祠‘旁边再建一座祠堂,仍叫‘万灵祠,只不过是陪祀。”
府台大人仍是为难:“这以后的春秋两祭?”
“也是我刘家出钱。”
这下好了,府台大人一文钱都不用出干成了这件事,差点没憋住脸上的笑,当天晚上就把好消息跟众人说了,大家等着“刘公祠”和“万灵祠”破土动工。
六月中旬的时候,在城北处,两座尚显简单的祠堂便大致建设完毕,差役们也挨家挨户通知了消息,等着两日后在城北聚集,由段之缙将这个消息告诉黎民百姓。
这一天是个酷暑天,大家按照府台大人的吩咐掩口鼻分隔站开,惊讶地发现原来空旷的城北起了两座祠堂,而祠堂前还用柴火架起了一个高台,少有的几个识字的人认出来,这二祠分别叫“刘公祠”和“万灵祠”。
大家不知所以,渐渐有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然后就看见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年轻人扒着柴火堆走上高台,放声大喊道:“乡亲们,小子今日在此处,是要跟大家说个事情!这个事情与诸位都有紧要的关系,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在多的时节召集大家!”
底下渐渐安静了,大家沉默地看着台上陌生的年轻人,等着他开口再说话。
段之缙看着人群,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他的嘴唇有些哆嗦,声音强挤了两次也没能挤出来,最后嘶哑着嗓子往外喊:“现在罹难的人太多,棺材跟不上,地窖也放不下,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了才提议火葬!今天是来告诉大伙的!”
火葬?!
底下的人一片哗然,瞬间爆发出一片争吵谩骂之声,还有人往台上扔石子,被差役们挡住。段之缙费力地去听,从喋喋不休的辱骂里找他们不同意的原因。
果然叫他找到了。
段之缙大喊着叫众人安静,先听自己说,可群情激愤之下,还是差役拿刀枪挡着才没叫大伙冲到台上。
最后还是严把总拉起鸟枪朝天放了一枪,这才安静下来。
段之缙身上的汗已经浸透了长衫,布料紧贴着后背,他看着底下怨恨的目光终于张开了嘴:“自古以来的说法,肢体不全的人入不了轮回,可这些说法在小子看来都是扯蛋!那佛祖割肉喂鹰,他也是肢体不全吗?舍身饲虎的人也是罪孽深重入不了轮回吗?佛家讲究神全,行善事得福报,火葬正是
行善的一种。”
下边的人骂他放屁,段之缙也不生气:“我是不是放屁,大家先听我说完。这些尸身堆放在一起,已经在腐烂了,不用我说大家伙也知道,再不处理是会产生新的疫病的!倘若能够火葬,也算是你们的亲人行了最后一场善事,不啻于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都是福报,入轮回之后有享不尽的善
果。”
下边一半的人想到尸体堆积的坏处,声音渐低了下去,说到底还是想活命的人多。可仍有一部分人不罢休,一个老汉儿暴呵一声:“恁又没死,身子不用烧成灰......俺儿连媳妇儿全没了!恁这是要绝了他的念想啊!”
原本有些安静的人群又吵闹起来,段之缙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痛的面孔,将发簪拔下,大片的头发瞬间滑落。
他从衙役那里拿过一把刀,寂静地割落了一把头发,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去发可是不孝之举,是会被人唾骂的。
段之缙捞着那一把头发,振声说道:“段之缙在此断发立誓,倘若我身亡于玉平,就地火葬,绝不异于诸位!”
再也没有人说话了,而常百草就在此时爬上高台:“若我也亡于此,也是火葬,绝不叫新的疫病从我的身上生出来!并且我们绝不白吃朝廷的赈灾粮,从今日起我会和一户染过毒的人家同吃同住,不找到疫源绝不罢休!”
他们两个一个接一个,将台下众人震得呆住,段之缙趁此又说道:“我也知道,留个全尸是现在唯一的指望了!可活人不能再叫死人拖累!若你们有谁担心亲人火葬后吃不到供奉,府衙给他们立了祠堂,就是身后的万灵祠!只要答应火葬,他们的牌位就会被请进祠堂,以后每年春秋两祭,绝对缺
不了他们的供奉。你们再想想,若是疫病从你们的亲人身上生出,他们死后能安心吗?“
他说着,又问刚才大骂的老大爷:“倘若您的儿子和儿媳妇知道新的疫病从他们身上生出,害了自己的慈父,他们能安心吗?”
老大爷泣不成声,再也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段之缙眯着眼看了看太阳,时辰似乎差不多了,又往远处看去,果然刘家人抬着一顶大棺远远地走来,孝子贤孙的哭声也愈发明晰,身边还跟着府台。
段之缙的任务已经结束,现在是府台上场,平民百姓们齐齐下跪。
杨度眼里都是泪,他先叫众人起身,颤着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舍不得,本府就舍得吗?可这也是没办法了。现在第一个同意火葬的人家已经出来了,就是刘老太爷!老太爷生前为一方父母官,死后也不愿意累及生民,他愿意化作一捧灰,叫大家伙好好活着!本府身后的刘公祠就是为纪念老太
爷的义举,此后春秋两祭,同所有答应火葬的人家都是一样的!”
府台说完下场,刘家人悲悲戚戚,将棺椁放在柴火堆架的高台之上,然后点燃,熊熊烈火猛地窜起,遮盖了棺椁,悲泣之声不绝。
最后,一切都化成了灰,人群散去,大家都默认了火葬之法,现在就差常百草的疫源。
秦先生呢,他方才站在人群中,看着学生一举一动,倏忽间发现这个一开始才到他腰间的孩子,竟然都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