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藏青色道袍的中年人,手上端著羅盤,腰間掛把拂塵,身後跟著一位神態憨厚的少年,似乎正在觀測此地風水。
少年口中念念叨叨,不停和師父訴說自己內心的瑣碎。道士除了偶爾隨口回答兩句,主要還是把注意力放在羅盤上,用心勘測。
「師父,趕快和我說說,我是不是有不為人知的修道潛質?」少年睜著大眼,因為跟隨道士趕路而曬得黝黑的皮膚,配上深藍道袍,讓他看上去有幾分滑稽。
少年又連續追問幾次,鍥而不捨的態度終於打動了道士,他有些不耐煩地轉頭注視少年,眼眸略顯空洞,幽幽地問:「不為人知的修道資質,我怎麼沒看出來?」
「啊?」徒弟被問得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追問道:「那師父是怎麼挑得我?隔壁的路嬋,時常被村裡人誇聰明......」
中年道士深吸了口氣,並沒有回答少年,而是自顧自走到一旁,彎腰從草皮上摘了一片草葉下來。然後起身,問少年:「貧道為何折了這片葉?」
少年不解,反問:「師父這是?」
道士看出少年的疑惑,不由得嘆了口氣,又問:「為什麼非得是這株草?」
少年似懂非懂,轉頭看了看道士方才站立的位置,尋思片刻後,回答道:「因為師父看出了那株草的不凡?」
中年道士將草葉隨手丟棄,拍去手上沾染的泥垢,搖搖頭說:「並非如此,只是恰好在手邊罷了。」
少年正要回答,卻豁然想通,傻愣著眼,再次追問道:「可師父收我為徒的時候,路嬋也在一旁,難道因為她是女子?」
道士瞟了少年一眼,轉身時輕飄飄地拋下一句:「緣分,妙不可言。」
少年有些摸不清楚道士的意思,只是跟在道士後方,嘗試理解道士所說的話。回過身背對少年的道士,則是繼續低頭探詢羅盤,想從中找到答案。
羅盤指針的狀態有些奇怪,有時候會隨著道士的手指而偏轉,有時候又會回復正常。道士的表情也在困惑與若有所思之間來回變換。
「有點東西。」半晌後,道士輕撫鬍鬚,眸光中帶著幾絲讚許。
回過身,看見仍然困在思緒裡的徒弟。道士走向前,錯身而過時在徒弟肩膀上拍了拍,然後說:「走了。」
「師父,您不是說要找個佛爺談談道理嗎?怎麼這就要走了?」少年有些摸不著頭腦,怎麼師父到了山腳,在要上山的路上走個幾步,看看羅盤就要走了。
「佛爺今日不見老道士,等佛爺想見,自然就會見面了。」師父卻沒解釋,只是這樣說。
「道兄,且留步。」就在兩人背對山路時,後方卻傳來一道溫和的嗓音。
道士不予理會,像是沒聽見般繼續走,只是在嘴上嘟囔著:「既然道不同,見與不見又有何異?」
雖然看似道士在自言自語,但音量卻恰好能讓遠方的僧侶聽清楚,就連徒弟都傻愣著看他表演。
和尚雙手合十,又說了一句:「道兄從彼方攀登,貧僧由腳下尋徑,雖不同道,卻都是想要上山,如今相遇,何不交流一番?」
道士聽了這句話,這才轉過身,懷抱著拂塵,若有深意的朝天上一指。
他沒有向身穿大黃袈裟的僧侶回話,而是朝少年問了一句:「徒兒啊!你知道人不想當人,狗不想當狗,那他們是什麼嗎?」
被問得一愣,少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時,老道士又開口了:「那不得成仙了。」
他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沒有繼續和徒弟閒聊,看向僧侶,問了一句:「你是佛爺的第幾弟子?」
「貧僧排行第六,見過道兄。」剛才還滿臉悲憫的僧侶,在道士詢問後,突然全身打了個激靈,像是剛清醒過來,但他還是鎮定地回答了道士的問題。
「行,帶老道上山見見佛爺。」說著,拂塵一把掃過少年,讓徒弟醒悟過來,連忙跟在他身後。
師徒兩人隨著僧侶經過蜿蜒小徑,來到了一塊石碑前。
僧侶笑著指石碑說:「寒蟬之所,讓道兄見笑了。」
少年看見石碑上並無刻字,心下有些好奇,想要詢問哪來的寒蟬說法,卻聽見道士不緊不慢地哼了一聲,表示回答了。
僧侶並沒有露出幾分尷尬神色,而是停頓幾秒後,向少年露出一抹溫和的笑意,然後轉身繼續帶路。
少年輕輕撞了一下師父,想詢問內心的疑惑。道士卻沒有轉頭,而是自顧自地看向路旁風景,隨口說著:「是噤若寒蟬,還是感嘆寒蟬淒切,抑或是在笑那些寒蟬僵鳥?」
僧侶並沒有回答,只是行走間朝山頂行了個禮。
少年也不再多問,只是默默將這些話記住,打算返回山下後,如果想不透再詢問師父。
再度向前走了一段路,僧侶側身停在小徑旁,只是向不遠處的山洞指了指,便盤膝坐在路旁。
「在這待著。」老道士沒有多話,指著僧侶一旁的空位,讓少年別跟著自己。
少年聽話待在原地,目視著師父離去。
過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向身旁盤膝閉目的僧侶詢問:「大師,您的法號是什麼?」
僧侶睜開眼,面上掛著和煦的笑容,非常友好地向少年頷首。不過他卻沒有回答少年的話,而是用手掌向少年揮了揮手,再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自己不能說話。
少年正想問,你剛剛不是才和我師父說過話,怎麼現在就和我說你不能說話。卻看見對方又用手指朝崖邊青松指了指,臉上笑意更深。
「松⋯⋯」順著對方手指看去,迎風挺立的青松獨自傲立在懸崖邊上。少年不自禁吐出一個字,眼角餘光卻看見僧侶臉上忍不住浮現一絲激動。
「大師?」
道士走進山洞後,在洞窟中央坐著一位枯瘦禪師。雖然身軀枯槁,但臉上卻容光煥發,絲毫不顯露半分衰敗之相。
「佛爺不地道啊,連徒弟都坑了。」道士笑著走到他面前,盤膝坐下。
「和道兄相比,那是差遠了。」僧侶開口回敬,竟和洞外引路的僧侶嗓音一模一樣。
「別道兄來道兄去,外面那棵迎客松,你任其長得如此高大,難道不是為了拿來頂雷用?」
禪師閉口不答,道士也豎起耳朵,片刻後方笑出聲,調侃了一句:「你這徒兒還算是有幾分算計,可惜沉不住氣,落空了。」
老和尚也嘆了口氣,只是說了句:「時也,命也。」
道士卻倏地收起臉上笑意,嚴肅開口道:「別時也命也了,說清楚罷,你們幾個想要怎麼處理,難道這回想拿老道頂缸?」
「道兄腹內所藏萬千,非是貧僧所能探究。貧僧只求安居一隅,請道兄切勿將小僧當成那秤桿上的籌碼,如此而已。又能有什麼算計?」老和尚不輕不重地將話頭頂了回來,讓老道士挑了挑眉,有些無處下手。
「那些仙⋯⋯」道士想從別處下手。老禪師聽見這個字,渾身一顫,知曉對方的意圖,忙接過話頭。
「道兄若是真有計較,貧僧賣一次力也無妨。」
道士露出笑容,知道自己打中了對方軟肋,開始摸起底線。他說:「一次可不夠。」
洞窟外,不管少年怎麼詢問,盤膝而坐的僧侶始終不開口,只是一勁兒指向青松。但他也並未怠慢,臉上始終帶著友善的笑容。
「大師,您的法號和松有關係嗎?」雖然少年有些猜測,卻始終不明白這位僧侶的意思。
僧侶點點頭,又指了指松樹的方向。
「是什麼松?還是松什麼?」少年又問。
「小子,別打擾綠松大師了。和你聊天人家可不輕鬆。」洞口處傳來師父的聲音,引得少年轉頭看去。而盤膝的僧侶卻是嘆了口氣,面色有些沮喪。
「原來是綠松大師,小道這廂有禮了。」少年連忙轉過身,朝和尚行禮。
和尚雙手合十,朝少年回以修行者之間的禮節。
道士這回又看向和尚,若有深意說道:「綠松和尚還是別做他想。這天也快變了,很快就會有雷。總是心存僥倖,不走正途,只會徒增心緒破綻,與修行無益。」
綠松和尚躬身行禮,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進去,但對於道士的恭敬溢於言表。少年抬頭看看天色,卻看得一眼晴空萬里,不由得有些納悶。
正想嘟囔幾句,此時老道士走到少年身旁,拂塵一甩,向他吩咐道:「下山了。」
兩人一前一後在山徑上走著。終於,徒弟還是忍不住,出聲詢問道:「師父,這天色挺好,您怎麼說要變?」
道士走在前方,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本來是挺好,但你來了就不好了。」
少年以為對方又在拿自己尋開心,有些不滿地說:「肯定是師父在洞裡和主人聊得不開心,卻又要栽到我這兒了。」
想起師父曾經和擺攤的算命師爭得面紅耳赤,後來非得說是少年走路離得太近,引得人家靠上來。少年心中一陣無奈,這師父老是推卸責任,當道士真的像對方說的這麼前途無量嗎?只恨自己因為一根糖葫蘆就錯信了。
「別胡說。」道士只是淡淡地開口。
「師父,您說道士是為人族開道之士。但我聽人說道士是為了求仙緣,尋求成仙的機會,您、您是不是⋯⋯」是不是說錯了,這句話不敢吐出嘴,但少年臉上的表情卻已經表露無遺。
「成仙?小子,你又沒看過仙,怎麼會想成仙?」老道士罵道。
「師父,難道你看過?」從對方的話頭裡回過味來,少年驚訝得差點咬到舌頭。
道士霍地轉身,讓埋頭前行的徒弟差點撞了上去。幸好道士早有準備,用拂塵頂著徒弟胸口,將他頂退幾步。
揉了揉被頂得生疼的胸口,少年正想埋怨,卻看見道士有些嚴肅地看著他,開口說:「青雲,還記得為師在山下問過你的問題嗎?」
少年一愣,想起了那個「人不想當人,狗不想當狗」的問題,遲疑地開口:「師父是說?」
「人不想當人,狗不想當狗,祂們就是仙。」道士頷首,又道:「道士如果不想當道士,和尚不想當和尚,那也是仙。」
看見徒弟疑惑不解,道士開始解釋:「貧道說過,道士是為人開闢道路之士。那仙,就是住在山裡的人,這樣能否明白?」
少年搖頭,表示不懂。
「你要記住,道士只要在道上,那麼就佔盡天機。尤其是遇到仙,那些仙會將道士誘離道路,然後殘忍殺害,奪取道士的陰魂。」
少年艱難地吞嚥唾沫,聽著道士說這些與外界謠傳完全不同的內幕。
「道士的存在,是為了替人族開疆擴土。而仙的存在,是蟄伏在山,對人敲骨吸髓。」道士說出這句話時,表情非常嚴厲。
「可、可仙不是都⋯⋯」
「人們傳說,道士尋仙緣?」老道士露出一抹冷笑。然後他說出了殘酷的真相:「那是為了引你們這群楞頭青,主動上山奉上陰魂給仙。」
少年兀自震驚。只見老道士收起嚴厲態度,語氣稍緩地輕喚道:「青雲,你可知仙有三種?」
青雲搖頭,老道士說:「上者,陰魂為仙;中者,活物為仙;下者,死物為仙。」
道士前走幾步,指著山石,說道:「山石成仙者,乃為下仙。多為經年累月的積累而成仙。此類仙初生,懵懂無知,不知善惡,只循本能追求益處。而生魂所蘊,對他們來說,便是最大的益處。」
他又指了指谷間飛鳥,繼續說道:「活物成仙者,乃為中仙。多半為機緣成仙。此類仙初生,已有殘破靈智,但亦不知善惡。生魂所蘊,對他們同樣有極大的吸引力。」
道士轉過身,看向少年,嘆了口氣,繼續說:「最後一類,陰魂成仙者,乃為上仙。此類仙與人已然無異。有完善靈智,卻亦正亦邪,無法捉摸。如若遇之,切莫與其接觸,盡速遠離。」
介紹完三類仙,道士似乎是感到口渴,走道山澗旁,從懷裡掏出葫蘆,拔掉塞口,仰頭灌飲。
青雲花了一點時間,消化完師父的教導後。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師父對於尋仙的反應會這麼大,於是又問:「那師父,道士和仙的關係⋯⋯」
「是對手,也是不得不消滅對方的敵人。」道士抹去嘴邊水漬,將葫蘆重新塞起。他這才轉過頭來,鄭重地向少年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