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升起,陽光投在謝淵身上,在田埂上拉出斜斜長長的影子。 謝淵看著對面驚疑不定的持棍老者,冷哼道:
“擄掠人口,欺壓民眾,致無辜者慘死,致無數家庭破滅!如此罪大惡極,人人得而誅之!”
那老者聽了這一番話,面露可笑神色:
“就為了這個理由,你們竟敢來招惹我們?天真!”
“就這個理由!世上總有人看不慣你們作惡,管你背景如何。”
謝淵認真道。
本來他當初身在雲照,就深刻體會到地方官和武館幫派沆瀣一氣,會給當地造成多大的危害,多少平民商戶,早被金剛門強行吞並霸佔;而雲照的局勢還遠不如烏河這般糜爛,至少有縣令和龍騰鏢局製衡。
而烏河現在,上下皆是籠罩在一隻黑手之下,想擄掠人口就擄掠人口,想放火滅口就放火滅口,當地百姓求告無門,逆來順受。
更何況販賣人口、拐賣婦女兒童這樣的極惡,謝淵不管哪一世都看不得,多少原本幸福的家庭,因此家破人亡!
這裡都成了大氣候,謝淵忍不了,管他後面是多大的世家撐腰,今天也得管上一管。
反正他已是通緝犯,得罪了官府,也不怕再得罪個世家,大不了做回張山回劍宗躲著。
既是懲奸除惡,料想李星拓絕對不會因此而不收留他,反倒還會讚許有加。
謝淵現在背後也算有靠山,再者說,旁邊並肩的夥伴亦不怕世家,並且可以說是最不怕世家的少女了。
他指著老者,冷然喝道:
“你就是那錢先生?藏頭露尾,又不敢自報家門,明裡暗裡無非就說是哪一大家?
“金陵姚,還是邕陽錢?千年世家,如今這麽見不得人麽!”
那老者面色微沉,緩緩道:
“你了解這麽多,就不該莽撞。這裡的事情很關鍵,你壞了事,恐怕不管你是哪家的子弟,都要付出代價。”
謝淵冷笑一聲:
“雲遮霧繞的,廢話真多。罷了,等我抓住你,再問個水落石出,看看你們要做什麽勾當!”
他長劍一抖,化作一片白光,如同濃濃雲霧,罩向了老者。
幾乎同時,司徒琴在後面撥動琴弦,無形氣勁後發先至,擊向錢先生。
老者面色凜然,舉起鐵棍。
他仿佛手中有萬鈞力,動作吃力無比,在平地帶起狂風,擋住司徒琴的琴箭,亦吹開謝淵的雲霧。
謝淵神色一肅,看這錢先生似乎要用絕招,金鍾罩全力催發,身周如同一個金色大鍾倒扣,將其完全護住。
老者將鐵棍舉過頭頂,渾身血氣如同旋風般纏繞,處處炸起漣漪,卻始終沒有破開,完全抵擋住了司徒琴連綿不絕的音波攻擊。
他氣勢蓄到極限,暴喝一聲,陡然將鐵棒砸下,其勢如同泰山壓頂!
謝淵感覺這一棒避無可避,面色認真,手中長劍瞬間縮短變寬,化作一柄萱花大斧,雙手握持,嘿了一聲,逆流而上,斬出一道黑色的光環,悍然迎擊!
帶著狂風的鐵棒和閃著黑光的大斧交接在一起,而後並沒有爆發驚天動地的動靜出來,而是遠遠蕩開。
謝淵頓感意外,結果卻看到神威凜凜的錢先生竟然借勢猛然爆退,瞬間加到極速,遁回莊園裡去!
這看起來勢不可擋的一記重棍,竟然只是撤退的虛招?
謝淵暗罵老賊奸滑,還沒見誰這麽大的氣勢是為逃跑的。他一抬腿,雲龍步施展開來,猛地追過去。
司徒琴雙手連揮,琴弦急動,揮灑出一道又一道的無形氣箭,擊向錢先生。
然而錢先生那一棍蕩起的氣勁,全部纏繞在自己身上,沒有一絲灌入鐵棍,成為了如同金鍾罩般毫無死角的防禦。
誰能想到,這竟是一手防護己身用來撤退的招式?
司徒琴秀眉一擰,把琴一收,跟在謝淵身後不遠處,同樣往莊園追去。
兩人一前一後,綴著錢先生,雖然逐漸拉近距離,然而他這突如其來的借勢逃跑,一息之間就遁出老遠,在兩人追近之前,便入了莊園。
莊園大門隨後嘭的一聲,緊緊閉上。
謝淵見狀,腳步不停,猛地在門口台階一踏,高高躍起,渾身金光閃爍,直接翻牆而過。
“咻咻咻——”
謝淵剛在牆頭露出身形,下面就是一陣強勁的箭雨,攢射而來!
謝淵神色微動,這些利箭準頭不低,勁力十足,皆是重弓射出,封鎖他身周與前進路線,讓他避無可避。
顯然下面這隊持弓護衛,不弱於軍中精銳!這蓬箭雨,可以直接要了尋常高手的命。
但謝淵自是不怕。
箭雨難避,然而他本也沒準備閃避,身周金光大亮,將所有長箭盡數擋在金鍾罩外,發出叮叮叮的回響。
謝淵穩穩落在弓箭手之中,手中百變玄兵又化為斬月大斧的模樣,直接回旋一斬,蕩了一整圈。
周圍頓時慘呼連連,血漿斷肢橫飛,弓箭手瞬間死傷大半,空出一片空地。
斬月猛惡,正適合群戰!
謝淵見錢先生穿過前面回廊,去得遠了,眼神一凝,直衝而去;身後司徒琴輕盈的立在牆簷上,蓮步一頓,微微側身,素手一抬,便摘下一支利箭,看也不看就擲了回去。
咻的一聲,角落裡傳出一聲悶哼,再沒動靜。
她居高臨下,看著謝淵追殺錢先生的身影,默默的在屋頂間縱躍跟隨。
她此時用的步法又不像雲龍步,卻同樣高妙迅捷,靈活輕盈,優雅無比,在高矮不一的屋頂間飄飄蕩蕩,如履平地,緊緊追著兩人。
司徒琴眼觀六路,時見有護衛隊伍想要截殺謝淵,攔他去路,乾脆立在莊園正中高處,取出古琴,奏響殺伐之音。
於是但凡要靠近謝淵的護衛,皆渾身巨震,眼中發紅而耳朵嗡鳴,捂住耳朵也全無用處,隨後直接一片一片的軟倒在地,滿地打滾,喪失戰力。
謝淵見攔路的障礙都被司徒琴製伏,精神一振,吐氣開聲,再度加速,直追錢先生後背。
老者見滿莊護衛也攔不住謝淵二人分毫,怒目圓睜,疾行中陡然回棍:
“欺人太甚!”
這一棍突如其來,迅猛無儔,直接掃斷回廊梁柱,回廊霎時傾斜而下,壓向謝淵。
謝淵見廊頂和鐵棍一同襲來,往旁邊一閃,出了廊外,又見老者躍了出來,雙手舉棍過頂,朝自己以泰山之勢劈來!
謝淵不打算跟老者硬拚,再度閃身,躲開這一棍,隨後手中斧化長劍,舞出雲遮霧繞、神龍潛藏之勢,將老者全身罩住。
錢先生陷入雲龍九式之中,一時目之所見盡皆為白,一道威壓極大的寒光在雲層穿行,不知何時便會探首,卻含而不發,繞而不擊,忽左忽右,見首而不得尾,給了他極為沉重的壓力。
他明明一身修為遠高對手,便是氣血二變境後期與剛突破的差距,在這番劍招之下卻全無用處,磅礴血氣分毫奈何不得謝淵,只能徑取守勢。
老者鐵棍勉力抵禦了幾次雲龍探爪的試探,感受著那難以匹敵的威力,手臂微麻,腦海中靈光一閃,喝道:
“雲龍九式!你這是雲龍九式……怎麽可能!”
謝淵不答,只是手上劍光再度轉疾,準備盡快拿下錢先生。
老者面目驚疑不定,雲龍九式是雲山劍宗的宗師級劍法,名聲遠揚,變幻莫測,威力極大,正符合眼前人劍招特點。
然而他明顯是剛剛突破二變境的血氣,怎麽可能會這宗師劍法,還練得如此熟練,讓自己毫無還手之力?
雲山劍宗的人察覺這裡不對,前來調查?可是這小子也一直不報身份……
老者又驚又疑,然而在謝淵如潮攻勢下逐漸敗退,後背都抵到牆上。
這莊園廣大,內裡構造卻是橫通豎直,涇渭分明,如同監牢,守衛森嚴,駐滿護衛。
但司徒琴駐在高處,壓製全莊,渾然不懼自己目標顯眼。
打了這麽久,老者身邊一直沒有援手,於是他知道,這裡沒人會來救他。
想明白這點,他面色逐漸沉凝。
要是落到對面手上,同樣活不了命,若是說了不該說的,下場只會更慘。
老者臉色逐漸慘然,忽而一聲長笑,鐵棍如奇峰突起,鑽出謝淵劍光營造的雲層:
“雲龍九式聲名遠揚,老夫死前能夠領教,也是幸事!”
謝淵見老者不顧己身,殺招往自己身上招呼,饒是有金鍾罩護體,也不想硬接。
他雲龍步一錯,微微閃身,手上長劍卻不停,繼續壓製老者,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淺傷,劃出一溜血花。
老者勉力退開,隻受輕傷。
他要是慢一分短一寸,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然而和死亡擦肩而過,他渾然不懼,鐵棒再揮,重重砸下!
謝淵往旁邊躍起,避開這一棍,剛剛站立的地面霎時砸出一個大坑,碎石飛濺,塵土飛揚。
趁著錢先生鐵棍沒能收回,他於空中陡然出劍,如神龍探爪,居高臨下,直刺老者胸腹!
老者勉力用棍尾來格,卻抵擋不及,腹部頓時中劍。
謝淵長劍一探即收,留下一個血窟窿,站在老者對面,道:
“還不投降,更待何時?”
老者捂著肚子,指間有鮮血汨汨滲出,淡笑道:
“閣下功法多變,劍法犀利,兵器玄奇,老夫自愧不如。”
謝淵神色微松,點頭道:
“好,那你……”
“但要老夫投降,那是絕無可能!”
老者手一抖,鐵棍如毒蛇探頭,陡然翹起,刺向謝淵!
謝淵眉目一凝,長劍瞬間斬下,和鐵棍硬撼一記,手臂大震!
兩道無形氣勁襲來,一者和謝淵同力壓下鐵棍,另一記直接刺向老者胸膛。
老者胸口頓時破開,鮮血狂噴而出;他怒目圓睜,還想要甩動鐵棍,然而再也使不起力氣,隻得拄著兵器,口唇溢血,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慢慢垂首,沒了氣息。
老者的身軀雖然又瘦又矮,然而死後兀自矗立,氣勢衝天不倒。
司徒琴落到謝淵身邊,低聲道:
“一時著急……”
謝淵搖搖頭:
“是這對手厲害,這錢先生,是那邕陽錢氏的麽?”
司徒琴眉頭微蹙:
“不好說,不過這般寧死不屈,不像錢氏的風格……”
謝淵聽她評價,沉重的心緒都忍不住有些莞爾。
司徒琴以前說過,邕陽錢氏輕功傳家,遇事跑得最快。
這老者寧死不降,最後拚命更是存了死志,求死一般,讓兩人都有些不解,同時心中沉重。
到底是多大秘密,讓他寧願一死也不吐露一個字?
謝淵籲了口氣:
“莊園在這,只有自己去看了。”
司徒琴點點頭,兩人如旋風般在莊園搜尋起來。
然而早在兩人和錢先生纏鬥時,偌大莊園就處處起火,一片混亂,看來是有護衛存著毀滅證據的心思。
除了莊園護衛,這裡亦有不少仆婦雜役,此時四處奔逃驚叫。而許多房間裡響起了呼救聲,謝淵挨著扭開鐵鎖,裡面紛紛逃出許多年輕女子乃至孩童,盡皆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謝淵和司徒琴面色沉凝,組織被抓起的受害者往莊園外跑去,路上若海還有護衛膽敢阻攔的,皆不是兩人一合之敵,漸漸前路暢通,再無人敢攔路。
等到將人都帶出莊園外,謝淵進去搜查一番,再沒找到他人,而該有的帳目、名冊等等,更是一本也沒見到,恐怕早就付之一炬。
他眉頭微蹙,再出到莊外,見司徒琴正將那些女人小孩聚在一起,細細詢問。
這些人驚魂未定,此時見逃出生天,哭聲一片。謝淵粗略數去,竟然不下百人!
一個烏河縣,不至於能走失這麽多人?
謝淵正眉峰聚起,司徒琴走過來,低聲道:
“我問了幾個,這裡不止烏河本地人士,雲州各地以及雁州那邊,乃至關外都有!”
謝淵已經看到裡面有幾個色目人種,曼妙多姿,一看便是西域美人。
他挨個看去,發現這裡面形形色色的女子都有,大部分都清秀可人,極個別的已可稱得上傾城佳人,還有幾人面貌肖似,似乎是一母同胞。
至於小孩,大部分看起聰慧伶俐,部分額頭還有刺字,部分卻又沒有,但也虎頭虎腦,不知是何分類。
這幅場景,就如同人口販賣市場,各色“貨物”皆有,盡皆都是上等,讓謝淵和司徒琴都面沉如水。
莊園的動靜和火光早就引起了周圍村民的注意,而這跑出來的大批女子小孩,更是讓烏河本地的村民想到什麽,驚聲四起,奔走相告,消息逐漸傳開。
於是不多時的功夫,縣城裡就有許多人急急忙忙的湧到莊園這邊,湊到這些女子小孩面前,帶著充滿希冀的目光,一個一個的尋找。
只是可惜,這些百姓的家人都走失許久,早就不在此處,可能再也找不回來了。
百來號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一會兒也就該看個遍,知道自己家人在不在。
但他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死心,直到再三確認自家妻女小孩不在這裡,眼裡的神光才一點一滴的黯淡下去。
突然,有人驚叫一聲:
“蓮兒!”
然後老兩口便抱著一名少女,激動非常。這正是最近才走失女兒的烏河居民,此時一家團圓,三人湊在一起,欣喜若狂。
“虎娃兒!”
“翠翠!”
又有兩家尋覓到自家的女兒小孩,還沒被轉運走的烏河本地受害者頓時找到親人。
劫後余生,悲喜交集,又哭又笑,讓周圍親人走失或者遠離家鄉的受害者們百感交集,感同身受,默默垂淚,卻不知自己的親人在何方。
“姑娘,你也是被拐的?你是哪兒人?沒地兒去就先到大娘家呆著,我看你和我女兒真像……我會幫你回家的。”
也有烏河百姓找不到自家親人,對其他被拐至此的受害者憐愛非常,準備竭盡所能的幫助。
他們也許本不是多有愛心多麽寬裕的家庭,只是希望這樣做了,有朝一日自家兒女在外也能受到善待。
人群之中,一名頭髮花白、渾身髒兮兮的老乞丐正在一個一個的拉著那群女子看,口中還不斷念叨:
“玉兒,玉兒你在哪裡?”
那些女子本自惶恐,看到這老乞丐湊近都紛紛後退。
可是聽他叫的淒苦焦急,眾被拐女子都心生難過,不少人心想自家父親是不是也成了如今模樣?便都耐著性子讓老乞丐細看,只是不住搖頭,稱不認識那位玉兒。看著老乞丐一次次泛起希望然後又失望的走開,許多女子甚至抽泣起來。
范秀才同樣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確定自家女兒不在此處,面色慘白,一言不發。
他看著那團聚的幾家,心裡莫名生出嫉妒怨恨來,可是旋即又壓下此念,只是喃喃道:
“找回來好,找回來好啊……”
謝淵和司徒琴正在審問抓到的護衛,聽到那邊喧鬧,悲聲歡笑,喜極而泣,坐地大哭皆有。
他們轉頭望去,見那邊幾家歡喜,幾多憂愁,是為眾生相。
“你們背後到底是哪家?”
謝淵拎著一個護衛問道。
“我、我不知道。”
那護衛惶恐不堪。
謝淵和司徒琴對視一眼,皆是皺眉。
這些護衛十分精乾,然而問了幾個,皆不知道自己到底為誰服務。
他們許多都是在他處招攬,帶到這裡,封閉管理,只聽命於幾名頭領,所知不多。
謝淵又問:
“那錢先生有沒有說過他的來路?但有虛言,下場和剛剛那幾人一樣。”
那護衛看著旁邊倒在地上的幾名同伴,咽了口唾沫,低聲道:
“錢先生地位崇高,十分神秘,我們甚少見到他,更沒機會和他交談。”
謝淵和司徒琴聽得眉頭一擰,感覺有些不對勁。
剛剛追殺錢先生,他一路指揮守衛,指名道姓,明顯與這人說的不符!
謝淵凝眉道:
“甚少見到?幾無交流?剛剛我還見他調動你們十分嫻熟,顯然常常操練。你還想騙人,是不怕死麽。”
那護衛愣了愣,道:
“剛剛……?”
謝淵心裡泛起古怪感覺:
“我剛剛殺他時,你們豈沒看到?”
“剛剛……剛剛和你對陣的,那是劉老啊,不是錢先生。”
劉老?
不是錢先生?
謝淵和司徒琴愣了一下,面色頓時微變。
他們先入為主,那劉老不置可否,竟然認錯人了!
那實力不俗的劉老之後,竟然還有高人?
兩人背心一緊,霍然站起,環目四顧,然而什麽也沒發現。
受害者那邊仍然喧鬧,護衛這邊仍然垂頭喪氣,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
然而忽然,兩人同時轉頭,盯著面前的護衛。
卻見這名護衛臉色脹紅,張口欲要吸氣,卻只是荷荷做聲。他面色越來越難看,雙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然而好像無論如何都無法呼吸。
護衛鼻子突然流下兩股黑血,慢慢倒在地上,然後七竅都流出汙血來,扭曲兩下,竟就氣絕。
謝淵和司徒琴瞬間退後兩步,眉頭大皺。
“好厲害的毒!”
司徒琴臉色緊繃。 這護衛只是一個開始,周圍的護衛、雜役、仆婦接二連三的出現同樣症狀,皆是呼吸不得,七竅流血,從毒發到身亡,竟然只是短短數息之間。
兩人面色難看,見周圍的俘虜全部身亡,再無活口可以審問,有些懊惱。
“啊!”
一聲驚呼在背後響起,兩人同時轉頭,面色一變。
這毒,不只在這些護衛身上。
那邊被拐女子孩童,同樣接連面色烏青,紛紛七竅滲血,個個扣著自己嗓子脖子,卻徒勞無功。
他們掙扎了一會兒,撲通撲通的連連倒地,如同沒了線的木偶。
“不要!不要!”
“蓮兒!”
“虎娃,虎娃!你別嚇爹啊!”
好不容易找到親人的幾家人瞬間從天上跌落地下,看著至親躺在懷裡痛苦不堪,面色烏黑,七竅流血,荷荷做聲,只能徒勞的握著他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哭喊。
然而無論手握的多緊,手上捏出多深的紅印,也再也留不住他們的孩子。
明明剛剛才久別重逢,現在卻徹底的陰陽兩隔,還是以如此痛苦的方式。
劫後余生的田埂上,突然變成了人間煉獄。
其他群眾紛紛驚恐的散開,看著這一幕又怕又懼,心裡更不知是何滋味。
謝淵和司徒琴看得眼睛瞪大,拳頭緊握,衝天怒火從胸中燃起。然而這毒霸道非常,司徒琴看出是早就種入這些人體內,一旦發作頃刻斃命,他們就算想救都來不及。
她顫聲問道:
“要、要滅口明明在莊園內就可以,一個都留不住,為何要現在才催發?”
謝淵面黑如水,沉聲道:
“這是錢先生在給我們示威呢……”
顯然這不知在何處的錢先生,早將一切收在眼裡。
如此做派,潛台詞不無嘲笑謝淵兩人所作所為皆是徒勞,更有一切盡在他掌握、生死由心之意。
只是為了示威,竟然非要給人希望,然後再加破滅……看著那幾名不顧毒素、抱著家人屍首撕心裂肺哭喊的烏河居民,這般感受,恐怕能讓人發瘋。
是示威,也是錢先生的惡趣味。
這就是真正的世家做派嗎?
百姓在他們眼中,也許連人都算不上。
謝淵緊緊咬著牙,猛地轉頭,環顧四周,想找到那錢先生的蹤跡,然而周圍還立著的除了百姓,便是一地毒發身亡的慘烈屍首,一無所得。
也許早已不知哪裡去了。
謝淵在田埂快速轉了一圈,找到那被他斬斷雙臂的中年人,不出意料的見他雙目圓睜,渾身僵硬,已經氣絕。
他回到司徒琴身邊,陰沉著臉,將玄兵緩緩收起,忽而靈光一閃。
不對!
剛剛他們審問的護衛,是最先毒發身亡的,而後其他人才幾乎同時發作。
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錢先生不願這護衛再多說,才催發了毒藥!
那麽他必定在一個能聽得到對話的近處!
也許這種人,本就喜歡在現場慢慢欣賞……
謝淵微微轉頭,和司徒琴對視了一眼,眼神一動,瞟向面前一地護衛屍首。
司徒琴本自氣得小臉煞白,看到謝淵的微妙神情,怔了一下,瞬間明白他的意思,緩慢後退,將琴取了出來。
謝淵看著面前一地護衛和雜役屍體,默默想著:
“如果這個錢先生實力極高,該當直接聯合陳老等人阻止我們,不可能輕易放棄這個經營許久、橫跨數州的人口轉運地。他隱於暗處,讓陳老最後絕望求死,等我們搗毀這裡也不現身,說明他的實力不會超過太多……”
謝淵眼睛眯起,拔出長劍,直接變化成巨斧,渾身氣勢漸漸攀登。
場間氣氛忽而微妙,一片安靜。
數息之後,屍體堆裡突然爬起一個滿臉是血的雜役,瞬間衝出,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
謝淵蓄勢一半的斧頭直接斬出,一道微型半圓斧芒直追那人後背;同時司徒琴纖手重重一按,一道等待已久的爆裂琴勁含怒而發,瞬息間追上那道影子!
那影子被兩道攻擊合擊,身上驟然爆出一團耀眼光芒,仿佛有什麽東西破碎。
隨後他一個趔趄,再度加速,眨眼間就只剩一個小小背影。
這麽快?
謝淵眼睛一睜,氣灌雙足,暴喝道:
“追!”
司徒琴分毫不比他慢,已經背好古琴直衝而出,急急道:
“就是邕陽錢!這輕風步,是他們的家傳絕學,遁速驚人!”
兩人雲龍步全力使出,急追而上,眨眼間就去的遠了。
原地的百姓農漢茫然的看著幾人化作黑點不見,他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何事。
范秀才晃眼一看,似乎覺得那身影有些熟悉,但他老眼昏花,又沒功力,看不真切,隻得重新掃過一地屍首。見剛剛一一看過的受害者,本還鮮活的生命此時倒做一片,忽而頭暈。
他本怨恨遺憾為什麽自家女兒不在這裡,但現在突又慶幸她不在這裡。
但隨後,范秀才的臉又慢慢變得煞白,看著這一地屍首,一言不發,失魂落魄的往烏河縣回去。
他走到城門不遠的酒肆,坐了進去,聽到不少人正在議論著城外的事。消息向來傳得飛快,已經城內人人皆知。
范秀才從胸口顫顫巍巍的掏出那幾粒碎銀,正是謝淵給他的。
“小二,勞煩來壺酒,一碟牛肉。”
范秀才挨家挨戶的找女兒不止一次,早在城內出名了。店小二認出失神的他,正自不耐,卻見他有錢,便轉換笑臉,上了酒肉。
范秀才久違的飲酒吃肉,身上漸漸生出力氣,然而心裡卻仍是一片冰寒。
他走路有了根,離了酒肆,步伐加快,走到縣衙門口,深吸一口氣,敲響了那面登聞鼓。
“咚——咚——咚——”
范秀才使出了這輩子最大的力氣,仿佛想要將那鼓敲破砸爛。
衙役上來喝止阻攔,兩個人合力竟然費了一番功夫才製服這瘦弱的老乞丐,押到堂裡去。
姚知章匆忙的將官帽戴好,坐上高椅,面色陰晴不定。
他早已收到消息焦頭爛額,然而這時還有人來敲鼓?
姚知章陰著個臉,準備底下的小民要是說不上一二三來,就要關兩天讓他醒醒。
結果他一看那花白頭髮和清瘦的臉,怔了一下,皺眉道:
“范兄,怎麽是你?本官正忙,你若要錢……”
“姚知章,我何時要過你的錢?”
范秀才仰望著“奉公為民”匾下的縣令,戟指斥道:
“姚知章,你信誓旦旦給我說拍花子的都是雁州來的流串犯,怎麽那些人就在城外五裡不到的地方,你身為縣令,竟然看不見?!”
姚知章聽他為此而來,面色難看,眉頭緊皺,緩緩道:
“這事本官是剛剛才知道,正在徹查,你稍安勿躁……”
“剛剛才知道!你身為父母官,本地有如此毒瘤,你竟然剛剛才知道!虧我還以為你能力出眾,清明廉潔,結果眼皮底下都管不住!害了多少人,多少人呐!剛剛就死了一百多人,一百多戶人家的掌上明珠!”
范秀才氣得胡須直抖。
姚知章強壓著性子:
“我說了,我正在調查……”
“你調查個屁!你在烏河這麽些年了,船幫勢力越來越大,普通的船民漁夫日子越來越難,百姓走失的孩子越來越多!枉我還幫你說話、為你著想,你外地來為官,平衡本地鄉紳不易,結果你看看你都乾成什麽樣了!”
范秀才須發張開,吼道:
“我問你,他們都說你收了孟河生的銀子,是不是真的!說你和船幫聯手販賣人口,是不是真的!”
姚知章面沉如水,看著唾沫橫飛的范秀才,眼中冷色不斷,一言不發。
范秀才見他這副模樣,什麽都明白了,悲憤欲絕道:
“姚知章,你當初在書院意氣風發,團結同學,說以後要當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麽模樣!”
姚知章終於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吼道:
“你以為我……蠢貨!天真!蠢貨!”
他憤怒的指著范秀才,道:
“咆哮公堂,給我打!杖責二十、不,五十!”
左右衙役將范秀才拖下去,開始執行杖刑。體弱的范秀才哪裡挨得了幾下?還不到十杖,便頭一歪,氣絕身亡。
然而他直到身死,都是雙目圓睜,怒斥姚知章,沒說過一句求饒的話。
“縣令大人,他……”
一名衙役對著姚知章拱手低聲說道。
姚知章快步走到庭下,看著死不瞑目的范秀才,死死咬著牙,低吼道:
“賤民!抬走抬走!”
他不耐煩的揮揮手,深吸幾口氣,好不容易平複心情,然後喚過一名師爺:
“船幫那邊,處理好了麽?”
“已經安排了,都……”
師爺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讓姚知章神色稍緩,點了點頭。
他在衙裡踱步,搖頭道:
“不知這兩人是什麽來頭,算了,一切都該抹乾淨。”
姚知章回到書房,將所有有貓膩的文件全部清點出來,直接付之一炬,燒了個乾乾淨淨。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明暗不定。
……
“竟然跟丟了……”
謝淵和司徒琴在一處山道前停步,兩人已經追出數十裡,然而竟然沒有拉近和那錢先生的距離,反而越拉越遠,被他遁入山裡。
謝淵拳掌相擊,十分懊惱:
“怪我力氣不夠,不然不該跟丟!”
他連番戰鬥,衝在前面,多次運用雲龍九式乃至橫掃千軍,消耗不可謂不大,到此狂奔數十裡,有些後繼無力。
謝淵本就是剛剛突破二變境,而那錢先生雖然沒有交手,實力應當還在劉老之上,就算不是三變,肯定也是極為接近三變的水準。他不準備和二人交手,一心逃跑之下,司徒琴和他還真都追不上。
司徒琴搖搖頭:
“不怪你,錢家的輕風步流傳自上古,是輕身絕學,絕不在雲龍步之下。若不是你機敏發現,恐怕被他混在其中,還不知道會有什麽後續。”
謝淵歎了口氣,問道:
“你認得出那人是錢家的誰麽?”
“看不出來……錢家高人不少,二三變境的高手太多了。”
司徒琴無奈道。
謝淵籲了口氣,點頭道:
“錢家……記下了。罷了,我們先回烏河看看。”
兩人既然追丟,就先往回趕。
這邊線索丟了,縣裡還有個姚知章,錢先生已經從這邊逃跑,總不至於趕在兩人前頭將其滅口。
兩人一路趕回烏河,直接到了縣衙側門,正要進入,忽然看到幾個衙役鬼鬼祟祟的抬著一具屍體走出,放到側門的一個板車上。
謝淵看了一眼,忽然眼睛大睜,直接顯出身形,閃身到板車旁邊細看,發現正是之前見過的范秀才!
他又驚又怒,拎著一個衙役的衣襟,喝問道:
“怎麽回事?他怎麽會死在縣衙?”
“你、你是誰……”
“快說!”
“額,范秀才咆哮公堂,被縣令大人下令杖責,結果還沒挨幾下……”
謝淵陡然起身,緊緊握著拳,面色緊繃。
烏河這天,實在是太黑了。
他一個閃身,突然從原地消失不見,留下幾名衙役面面相覷。
有反應快的面色一變,就往衙門裡衝,不過也有反應更快的神色閃爍,慢吞吞推著板車,往外走去。
書房裡,姚知章正在和心腹幕僚確認還有什麽手尾沒有處理乾淨,再三確認道:
“那些客棧的旅客,在船幫裡都被處理好了吧?”
“全部都沉了,一個都沒少。還有船幫部分知情的。”
師爺陰陰道。
姚知章滿意的點點頭,正要再說,忽然見師爺眼睛一突,胸口冒出一截劍尖,軟倒在地,露出後面的謝淵。
他大驚失色,倒退一步,喝道:
“哪來的凶人,意欲何為!”
“……你剛剛說,那些旅人還是被你們害了?”
謝淵此時是本相,看著姚知章,壓抑道。
姚知章仔細看了看他,不確定道:
“你是那公道門的石淵……?你竟然還敢回來!”
“有何不敢?正是回來取你這狗官的命。”
謝淵面色沉凝,和司徒琴一前一後,堵住書房的出路。
姚知章神色變幻,語氣放緩:
“年輕人,有話好說,你不想這樣做的。”
“呸!這話你下去跟被你害了的人去說吧!”
謝淵想到那些好不容易救出火海來的無辜旅人,竟然又被沉入了河中,隻感覺胸口發悶。
是怪自己救人不徹底麽?可是農莊裡還有那麽多人,要是不快刀斬亂麻……
可最後看來,全都是徒勞,什麽也沒救到。
哪怕一個都沒救到。
他長劍指著姚知章,冷然道:
“你們在這裡,這番陣仗,到底是為了做什麽?”
姚知章感受著謝淵的蓬勃殺意,臉色發白,沉默一下,淡淡道:
“只有錢先生才知道細節和真正目的,我隻負責居中協調。你們沒問他麽?”
謝淵看著姚知章,感覺他不像說假話,但他耐心也用到極限,吸氣道:
“既然你沒用,那就去死吧。”
“等等!”
看著謝淵緩緩舉劍,姚知章有些慌神,抬手製止道:
“你知道我是誰麽?你就敢對我動手!”
姚知章本想等謝淵來問,結果看謝淵不為所動,劍下一秒就要劈下來,連忙快速動著嘴皮:
“我是金陵姚家子弟!”
謝淵劍頓了一頓,幽幽道:
“原來還是個金陵姚家子。”
姚知章以為謝淵猶豫了,頓時生出氣焰,挺起胸膛:
“自我介紹一下——
“本官是金陵姚家分支、淇水姚家的子弟,姓姚,名知章,字勝文。
“你們若為難我,就是和金陵姚氏作對!想想後果!
“年輕人氣盛,本官可以理解。但此事牽扯甚大,現下被你們攪黃,本官可以不跟你們計較,但你們還是逃命去吧,不要再在這舞刀弄槍的,本官不和你們計較,但那些本家的大人物,可不見得,他們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你們年紀輕,見識淺,以為憑一腔熱血,可以和千年的世家鬥,我以前……呵,年輕人就是如此天真,你們不知道能延續千年的姓氏,水面下到底潛藏著什麽樣的力量。
“快走吧,難不成你們還敢動我?難不成你們敢和金陵姚氏作對?也不看看自己姓什麽!”
他一把去拍謝淵的手,想將長劍拍開,然而謝淵只是微微一動,將劍送上,姚知章的手就拍到了劍刃上。
啪嗒兩聲,姚知章斷了兩根手指,掉在地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