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劣質如同街邊小販三文一個十文三個的佛牌此時稍稍亮起,有金光在上面一閃而逝,然後就恢復了沉寂,和往常一樣。
若不是謝淵對自己的感知十分自信,恐怕都以為剛剛的是錯覺。
“這東西還真有用?”
謝淵挑了挑眉。
說實話,慧覺送他這玩意兒的時候,緊跟著張均一送的買命錢——那是另外一個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用的東西,謝淵權當戰利品留作紀念。
這兩個身具天下最頂尖傳承、最大靠山的年輕人,送的東西看起來真是一個比一個寒酸。
特別是慧覺,送的時候謝淵都覺得是不是看張均一動了他也靈機一動,純粹是惡作劇來著。以他的惡劣性子,真是街邊拾一個佛牌給自己那是再正常不過。
但謝淵還是將其收下,一直對其的用處半信半疑,現在卻終於證實這玩意兒是有幾分特異的。
“不過,這東西有反應,說明什麽?這裡有所謂佛緣麽?”
謝淵回憶著慧覺的話語,略略思索。
他有時候真覺得慧覺神秘莫測,仿佛知道很多東西,甚至連自己的不少秘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有時候又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就在戲弄人裝深沉而已,捉摸不透。
那一番話,是否說明他知道自己正在尋找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佛韻呢?
而這個佛牌,就是指南針?
謝淵說不好,但在江南晃蕩都有個把月了,這佛牌還是第一次有這異樣。
開溜的路上,謝淵曾經許多次路過佛寺古刹、明庵寶塔,被追得不是那麽緊了就進去拜拜轉轉,晃上一圈。
但從未有一次感悟到所謂的佛韻,也沒有讓腰上的佛牌起任何反應。
直到這次。
謝淵看著那建在小鎮外半山坡的龐大寺廟,寬闊的正門和威嚴的大殿,正好可以俯瞰整個鎮子。
哪怕謝淵不懂什麽堪輿風水,也感覺這地方是附近的好去處。
“金光寺。”
謝淵看了看那大寺,看了看山上絡繹不絕的信眾,又看了看山腳下不算十分繁華的小鎮,挑了挑眉。
恐怕這一個河灣小鎮,都供養不了這麽大的寺廟,不少人看起來都是外地趕來。
謝淵兩世看過古今中外不少佛寺、道觀、教堂、聖館,發現了一個統一之處。
它們周圍的民居建築,可能看起來十分普通乃至破敗不堪,但它們本身,卻都是一等一的豪華精致,建築堪稱藝術,至少相比周圍的民居,造價高出十倍百倍不止。
乃至那些自古流傳的名勝,耗費周圍人數代乃至十代之力,數百年間不斷修葺,不斷捐贈,越修越大,越修越豪奢,直把周圍的百姓居所都比到了泥地裡,甚至都仍沒完工。
信仰的力量。
謝淵看著這金光寺,有些不置可否。
不過難得有了佛韻消息,自然得要去探一探。
謝淵眼光一閃,外表變化成老實的鄉民,十分虔誠的朝著上山的台階走去。
時間剛過正午,上山下山的信眾還不少,謝淵甚至有時候需要側身才能過去。
他一邊往上走著,一邊豎起耳朵聽周圍人的交談,搜集信息。
“娘,我們再堅持一下,只要上到金光寺找裡面的大師看病,您就能痊愈了!”
“兒啊,我真的走不動了……不去了,我沒什麽大病,不如把銀錢留著給你取媳婦!”
“娘,我背您!娶不娶媳婦的,哪有您的身體重要哇!”
“兒啊……哎,我能自己走。”
母慈子孝的經典戲碼。
謝淵聽得默默點頭,路過那母子倆時不經意間撫了那老嫗手臂一下,度過去一縷養身功真氣。
至少能助她爬上這節山梯。
他又聽另外一邊:
“王叔,這上面真能學武藝、當大俠、成為修行者嗎?”
“真的,我親眼看到住持大師一拳打死老虎,為民除害!你進去了好好修行,不用想家裡和你娘,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一拳打死老虎?真的嗎?咦,可是和尚不是不能殺生麽?”
“……小孩子哪來那麽多問題?”
……謝淵聽得眉頭微皺,瞟了那男子和小孩一眼。
他看了半天,收回腳步,默默搖頭,如果那小孩的母親都同意了,那也許寺裡對他來說也是個好去處。
“當家的,寺裡的大師傅真雇人乾活嗎?我們能去幫他們耕地嗎?”
“真的,他們已經預備春耕,可缺人哩!到時候我們就去種咱們原來的那兩畝地,我們對那旮旯熟,乾得比別人好,大和尚肯定願意,明年我們就不用餓肚子了。”
謝淵看了面黃肌瘦的夫婦倆一眼,皺眉抿了抿嘴。
莫名讓他想起故人。
一個大勢力總會成為當地的地主,土地兼並是一個沒法避免的問題,雲山劍宗也在雲山下有良田千畝,以供山上門人所用。
好在就謝淵了解,劍宗給佃農的待遇十分優渥,至少雲山下面的人沒有餓肚子的。
如果是這種情況,尚且可以接受……
謝淵路過夫婦倆,那丈夫感覺被碰了一下,頓時警惕的捂緊胸口的包裹,瞪了謝淵一眼。
隨後他手伸進包裹檢查了一下,忽而一呆,忍不住站到一旁避開人群,把包裹偷偷掀開一角檢查。
裡面的散碎銀錢不止沒少,反而還多了好大一把碎銀子!
漢子趕忙又抬眼去看,發現剛剛碰自己的人已經不知所蹤,不由雙手合十,感激的喊道:
“活佛!感謝金光寺的活佛!”
謝淵一路攀爬向上,就算他用正常人的速度,也足以超過許多抱恙上山求醫的人家、許多虔誠禮佛的老人。
這樣的人還不少。這一路上,謝淵聽到了不知多少塵事,不知多少困苦,這上山的路仿佛就是一條救贖的路,許多人堅信登到這山路的頂,見到金光寺的大門,一切就迎刃而解。
謝淵聽了,能順手推一把幫一把的就幫,但上山的人排成長龍,他走了一半便連自己的碎銀子都撒光了,養身功的真氣也度了不少人,可惜相比這求佛的人數,他一個人只是杯水車薪。
站在即將到達寺門的台階處,謝淵回望山梯上如蟻人流,感覺就這麽一截山路,他就見了眾生相。
只是這裡的眾生相,怎麽看怎麽苦。
而在這山外,又還有多少世人過得苦楚?
謝淵忽然有了憐憫之意,隻感覺苦難仿佛在這條山路上具象出來。
他一個人無論如何幫不了幾多世人,也許佛門的度世之意,真能幫他們有所解脫。
謝淵回過頭來,看著頭上燙金的牌匾,心裡想著:
“這金光寺當得起如此多人的虔誠供奉,或真是寶刹一座。”
他低下頭,跟著各具悲苦的如雲香客,進了這金碧輝煌的佛寺之中。
“這位施主,承惠,入寺費十文。”
謝淵還沒踏入大門,旁邊就有一個胖大僧人伸出一個陶罐,笑眯眯的說道。
謝淵愣了一下:
“進寺還要錢?”
那僧人也愣了一下,笑容微收,眼睛上翻:
“施主不知我金光寺的規矩?入寺先交十文,進去買香之後,焚香十文,插香十文,禮佛十文,若要尋大師傅看病、問簽、求運、解惑,再交十文分配費,等大師傅看過之後,視情況再收香火。”
十文十文十文十文……
謝淵張了張嘴,雖然十文不貴,可是這一套流程下來,都多少錢了?
而且買香、看和尚,價錢可沒說多少;焚香流程甚至每個都拆分收錢。
這到底是佛寺還是手遊?
謝淵皺了皺眉頭,悶聲道:
“我沒錢。”
他是真沒錢,錢都撒給上山的窮苦人了……反正現在銀子對他來說已經不算什麽,而他最近更是當野人,也沒想著留錢。
那胖僧人白眼一翻,將他往旁邊一推,懶聲懶氣道:
“下一位!”
謝淵看了看這門口的盛況,大概明白這金磚碧瓦是怎麽來的了。
可即使這樣,這寺的香火還這麽旺。
謝淵眉頭蹙起,轉到無人處,忽而消失不見。
本來還想正常進去,可惜十文錢難倒潛龍好漢。
謝淵身子一晃,擠進山門,到了這寬闊的寺院中庭。
青磚鋪地,黑瓦鋥亮,回廊梁柱皆是樟木,淡淡熏香飄散而出。
而前方高大的大雄寶殿裡,十丈高的金身佛陀眉目低垂,慈悲的望著世人。
謝淵仰頭望著那佛陀,心裡想著,這得多少個十文錢才能給它塑金身?
他對這金光寺的看法有些猶疑起來。
漫無目的的在寺內逛著,許多虔誠的香客,都會按照知客僧的那一套流程走完,然後在大殿內等待僧人的引領前去解簽問難。
香客太多了,分配的許多所謂大師,看起來就是個小小沙彌。可是哪怕他們年紀這麽小,說起法來也是頭頭是道,不管看病解惑都讓信眾連連點頭。
可是謝淵看了一會兒,敏銳的發現他們的說辭都大差不差,仿佛是統一培訓過的。
甚至連情況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不同的和尚解簽說的都是一模一樣的話術。但這話術極富感染力,聽了就是想讓人感覺自己不夠虔誠才有了這些問題,隻想再花錢燒香,讓佛祖保佑自己藥到病除。
若是沒除,那肯定是香沒燒夠。
甚至在一個解惑的桌子前,謝淵聽到一個小娘子問:
“大師,我和相公成親數年,可是一直沒有子嗣……”
那和尚看著清秀的村姑,雙眼一亮,笑眯眯道:
“阿彌陀佛!你今夜子時到寺裡來,我幫你求送子觀音娘娘賜福。”
清秀村姑聽了,愣了一下,猶豫道:
“這……請送子觀音娘娘,是不是香火費得老高了?我還是不了吧……”
“不高不高,你來就是了。”
和尚連連說道。
見村姑還有些猶疑,旁邊一個排隊的婦人拍了她一下,說:
“哎呀!這裡的送子觀音可靈了,你來就行了,保準你三年抱倆,我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
那年輕村姑被連哄帶催,終於遲疑的點了點頭。
謝淵轉了一圈,所見盡是類似的事,眉頭緊緊擰起。
這哪裡是什麽寶刹?看起來分明是個專司坑蒙拐騙的淫祀!
謝淵面色一沉,就準備往方丈走去。
可是走著走著,他又頓下了步伐。
“謝謝大師傅!要不是你們這藥啊,小老兒早十多年前就蹬腿了!”
“阿彌陀佛,這是老丈自己平時積德行善,敬香禮佛的造化。”
“長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沒有你們的神水,我們鎮子的疫病早就將我們全殺絕了啊!”
“快快請起。我佛慈悲,這都是貧僧應做的。”
“大師,謝謝賜藥……”
謝淵皺著眉頭,這一路過來,他聽到許多類似的對話。
金光寺似乎充當著附近的藥局醫館,也救了許多人的命。好些對話沒在人前,是謝淵的耳力隔牆聽見,以金光寺的規模看起來也不是請的托。
山下的鎮子叫河灣鎮,鎮子裡很多年前似乎爆發過大的疫病,得虧金光寺才把全鎮的人救了過來。
而這河灣鎮的居民自從疫病之後,鎮民都身虛體弱,動不動就害病,大夫從來難治。況且普通人哪去得起醫館?大多數都自己抗。
但是金光寺的信眾可以憑幾十文錢,在這裡面領山上的神水,說是山泉經佛陀賜福而製成,喝了之後能治百病,包括鎮民的怪病。
謝淵本來不信這明顯的騙術,可是一路而來聽到太多來治病的了,並且許多都不是第一次來,話裡話外這神水的確是神,比什麽瓊漿玉露都管用。
謝淵生出疑慮,如果是騙子的符水,早就把人喝死,哪來的回頭客?而若只是安慰劑,也不該有這麽多人奉作神藥,不斷來求。
如果這佛寺真的有治病救人之能……
他腳步一轉,往佛寺的後山走去。
轉過層層院牆,後面的守衛漸趨森嚴,明顯可以看到許多身強力壯的武僧,修為還十分不弱。
甚至謝淵都看到了氣血一變境的大和尚出現這這裡,不由眉頭一挑。
不過普通的一變境對他來說已經毫無威脅,和外練差別也不大。他雙眼幽光閃爍,輕輕巧巧的繞過重重防衛,到了寺廟後山一處崖下。
那懸崖是一處不大的瀑布,山泉在崖上匯流,在此嘩啦啦墜下,便在崖下匯聚成一個寒潭。
寒潭旁邊有幾座僧房,僧房中間圍出一個大空地,空地中間是許多大水缸。
很多和尚在這片建築裡進進出出,不斷取寒潭之水匯入大缸,然後往裡面撒上彌漫著草藥香氣的粉末。
謝淵靜靜立在那些大缸的旁邊,默默注視著這佛寺工坊的勞作。
趁人不注意,他撈出一點缸裡的水花放在鼻前,嗅了嗅之後,眉頭一挑。
聞起來似乎是正經藥粉。
謝淵又轉入那幾間僧房,裡面分別是貯藥、搗藥、配藥、磨粉的工坊,許多和尚裡面熱火朝天的忙碌,配置出一盆盆的藥粉,然後由專人倒入外面的水缸之中,攪拌搖晃,製成藥劑,又裝配好後,運到工坊外面,往寺裡運去。
什麽佛陀賜福,分明是現代化流水線口服液工廠。
謝淵對這金光寺的規模又有些刮目相看,順著這工坊的流水線走了一圈,確認這所謂神水最後就這樣入了上山求藥的信眾之手。
而不少甚至當場灌下,氣色紅潤,連連拜謝這裡的大和尚。
謝淵就像一個遊離世外的旁觀者,靜靜注視著這一幕。
“山泉水就是普通的山泉水,最多含些礦物質;而工坊裡的那些藥都是正經補血益氣的草藥,雖然看不懂配方,但是不可能是毒藥。何況每一個大缸就那麽一些草藥粉,劑量談不上有多少作用。”
謝淵意外的發現,佛陀賜福的泉水是假的,和尚用了心是真的。這所謂神水不見得有多神,但多少有些益處。特別是配合信眾對金光寺的崇拜,心理作用做輔之下,當成良藥亦無不可。
謝淵的心理頓時有些複雜。
他一開始以為這裡是一個真正有益於民的佛寺,就如雲山劍宗惠及周邊一樣;
後來發現這裡個個和尚都為騙錢,恨不得多推銷兩炷香,怪不得這裡上山的都苦,恐怕周圍都被這金光寺和尚欺男霸女壓榨幹了。
可是現在又發現,這金光寺又的確幫助了底層百姓,幾十文一副的神水雖然仍然暴利,但對看不起病的窮人來說,真能治病。
如果搗毀了這金光寺,那些連一點點成方子的藥水都喝不起的百姓又去哪看病?
而金光寺在此,此地的盜匪流民明顯比其他地方少了許多。
這金光寺,好像不能單從好還是壞來評價。
便如世間的所有事情,都是矛盾的集合體。
謝淵在大雄寶殿前站定,糾結了許久。
隨後他仰頭看看那面露慈悲的金身佛陀巨像,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下山的路上,謝淵總感覺心裡有些困惑,動作便有些慢。
走著走著,突然看到前面一個人影有些熟悉。
他看了看,發現正是那求子的俏麗村姑。
謝淵歎了口氣,走到那村姑旁邊:
“姑娘,別信那和尚的,他們只是饞你的身子。”
村姑本來也有些魂不守舍,突然聽到旁邊的聲音,嚇了一跳。
不過她轉頭看來,面前這個漢子樸實憨厚,面目誠懇,心裡驚嚇小了許多,嘀咕道:
“誰不知道呢?”
“真的,你別不信……嗯?”
謝淵下意識的接著勸道,結果說了一半才反應過來,有些詫異。
那村姑撇了撇嘴:
“誰不知道這裡的和尚好色貪財?什麽送子,送的是他們自己的種哩。”
謝淵見她這麽明白,知道自己多事了,訕訕笑道: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別去,不要被他們騙了。”
“還是要去啊。”
那村姑幽幽道。
“啊?”
謝淵有些看不懂了。
村姑似乎心裡面也很糾結,所以碰到個陌生的外地人,反而多起嘴來:
“多少村裡的女人都來過了,家裡揭不開鍋的、吃不起飯的、過不去冬的,來了之後睡一晚上,拿著銀子就回去過活,多好的事?反正就是兩腿一張,誰的牛子不是牛子?閉上眼睛就一小會兒的事……” 她看似在給謝淵說,實際上在自言自語:
“蘭花,忍了,相公還要考學哩。”
謝淵聽著這村姑的虎狼之詞,張了張嘴,有些不知道說什麽。
原來求子是句黑話……
原來別人什麽都明白,比他這個外地人懂多了。
這村姑倒是也叫蘭花,看來叫蘭花的村姑都挺好看的。
謝淵本來還想問“你們的丈夫不介意嗎”,可是還是識趣的閉上了嘴。
生活所迫,肚子都吃不飽,哪裡還管得了這些?以前小石村也偶爾聽聞類似的事,不少還是丈夫催著去的。
謝淵又回頭看了看金光寺碩大的門臉,神情複雜,歎了口氣,頭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這地方哪有佛韻?
但也許這地方才有佛韻。
不過謝淵終究是除了見識沒收獲什麽,一路繞過河灣鎮,腳步一轉,往北邊走了。
目的地是往西,但是在河灣鎮露了一小會兒臉,雖然走得及時,也可以換換方向,再兜個圈子。
越是靠近勝利,越要小心,埋伏往往就在即將到達終點的最松懈之時。
只是金光寺的見聞給了謝淵許多啟發,他一直想著想著,甚至都在想,世家真是純粹的惡嗎?
烏河鎮的火光,百多號人的集體毒殺,至親無能為力的哀嚎……只是冰山一角。
從這方面看,世家之惡,罪不容誅。
可是,另一方面來說,論民眾富足、城鎮安定,江南這邊勝過雲州雁州許多。
世家掌控力強之地,甚少有宵小敢於作亂,而有世家治理、把控,他們的屬地往往都比旁的地方富庶的多,百姓稱得上安居樂業——當然,只要別惹到世家子弟。不過普通的老百姓,一般也見不到。
謝淵收到李星拓單人隻劍壓江南的消息後,也曾熱血沸騰的想過等自己修為有成,也要效仿宗主。不過和這兩家結仇這麽深,他可能不見得會容情。
但如果真要說哪一天,謝淵單人隻斧去把錢姚兩家的首領全砍了,世家都瓦解了,那江南會是個什麽樣子?
巨大的變革中,是不是也會像當年的八門之亂一樣,人心惶惶,接近民不聊生?
也許世家就是一塊長在民眾裡的巨大肉瘤,若是除去,將會帶來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要止不住血,可能還會要命。
想來李星拓也是有這方面的考量,不止是因為身為劍宗之主對世家家主下死手的影響。
謝淵長長呼了口氣,突然覺得有些兩難。
世事都分兩面,可謝淵要考慮哪一邊呢?
謝淵往北走沒想通這個問題,往東時沒想通這個問題,往南時沒想通這個問題。
等到往西疾步,準備一鼓作氣進入蜀州、徹底離開江南世家之領地時,發現自己任性由心的亂轉,怎麽又轉到了河灣鎮。
“看來是放不下這裡了。”
謝淵吐了口氣,乾脆進鎮子裡看看。
他漫無目的的順著河邊走著,碰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想了想,上前問道:
“老丈,你去過金光寺嗎?”
“唔?去!去過啊。我去過不少次哩,要不是金光寺的大師救命,我早就病死了!”
“這樣啊……”
謝淵問過好幾個,都是如此說辭,仿佛金光寺腳下的百姓,個個都受過它的恩惠。
不過只有一個,對謝淵的問題嗤之以鼻:
“不去!只有傻子才去那毒寺。”
“毒寺?”
謝淵詫異道。
“毒寺!自從三十年前金光寺的和尚來了這裡,在上面修了個小廟,這河灣鎮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動不動就疫病,人人都得怪病,不是毒寺是什麽?”
那老人義憤填膺的說道。
旁邊有人呸了一聲:
“老瘋子又在胡言亂語了!太陽還是雞叫起來的不成?以前村子裡該生病死人還不是生病死人,反而是金光寺來了之後大家才好過起來。它為啥能修那麽大?就是因為它能幫大家,裡面的佛是真的靈哩!”
“蠢如牛!”
老人翻了個白眼,罵了旁邊的老者一句,另外的老者頓時眉毛一抖,和他罵起街來。
謝淵感覺問不出答案,走到鎮尾去,正在猶豫要不要再上山一次,忽然看到一家掛著魂幡,在做白事。
本來謝淵不準備繞路,忽然聽到裡面說了句“蘭花……”
謝淵愣了一下,悄然靠近,往裡面探頭,卻沒看出啥。
“你瞅啥?”
忽而旁邊有人問道。
謝淵側頭看著疑惑的鄰居,試探著問:
“大姐,這是哪一家死了人啊?”
“你是奔喪的嗎?這裡面住的是張書生和王蘭花,你是哪個的親戚?”
“啊,是哪一位去了?”
“兩個都走了。”
“啥?”
謝淵愣了愣,連忙問為什麽。
那大姐仿佛來了興趣,左右看了一眼,然而嘴皮快速的上下碰著:
“嗨,還不是那王蘭花啊,水性楊花,到處勾搭男人,最後都勾搭上金光寺的大和尚了。結果回來被張書生撞破,一怒之下寫了封什麽休書,直接將她趕走,結果當晚這王蘭花就投井了……”
“要我說,還是這張書生太廢物,自己天天就知道悶頭讀死書,考勞什子功名,還靠人蘭花到處做活賺錢養家。那晚上蘭花拿著錢回來,高高興興的說有錢給她相公去考學的盤纏了,結果就聽大鬧了一場。”
另一家冒出來個男的,抱著手臂搖頭道。
大姐撇了撇嘴:
“你看,你們這些男的就知道給那王蘭花說話。”
“那把你男的換成張書生,你願不願意?”
另一家大哥直接說道。
大姐面色微變,顧左右而言他道:
“我家男的挺好的。”
“張姐,你們平時不是天天吵架嗎?”
那大哥笑眯眯道。
“就你屁話多。”
張姐罵了句。
謝淵製止他們,語氣複雜的問道:
“那張書生又是怎麽死的?”
“這個嘛……不清楚。”
張姐忽然不說話了,轉身進了房門。
謝淵不解的看向那個大哥,大哥咳嗽一聲:
“書生意氣,不明世事,上山去找金光寺的和尚理論……咳咳,外地的小夥子,知道就行了,別管那麽多閑事。”
謝淵沉默片刻,又看了看裡面,看到一個做法事的和尚,儼然充當著主家。
他往側面抬頭,望向那山坡上金碧輝煌的佛寺,感覺這裡的生死輪回似乎都被它掌握。
又騙錢又騙人又騙命的……不該這樣。
做得好是做得好,做得不好是做得不好,至少要可以理論才對。
謝淵皺著眉頭,腳步一轉,再次往山上的寺廟行去。
一路直入寺中,謝淵直往方丈處去。
這個寺廟到底有沒有救,從其方丈應該便看得出來。
他無視後院的森嚴守衛,潛到方丈周圍,在那寬大的房子外站定。
察覺到裡面有一個氣血渾厚的身影,旁邊似乎還有一個隨從。
謝淵正說直接進去,忽然聽到那蒼老的聲音和旁邊說話:
“這藥的分量足夠嗎?”
“一場小疫病足夠了。”
另一個聲音說道。
蒼老聲音緩緩說:
“既然這樣,等我佛治好他們,又是一筆銀錢入帳,到時候必定奉於公子。”
“呵呵,好說,你們金光寺交的稅,主家一直很滿意。”
裡面的聲音輕輕笑道。
老者語氣輕緩:
“若無你們當年支招,金河寺恐怕永遠只是一個小廟,不會成為如今這樣的寶刹。”
“腦子要活,不然怎麽養得好這些麥子?”
另一個人高深莫測的說著。
謝淵在門外眼神深邃,聽到這裡,有些忍不住了。
他推門而入,看到裡面是寬廣的僧房,房中坐著一個穿著大紅袈裟的老和尚,以及一個華袍的中年人。
兩人看著謝淵突兀的破門而入,都有些詫異。
老和尚迅疾起身,沉聲道:
“你是誰?怎麽到這裡來的?”
謝淵不回答,只是看了兩眼兩人中間桌上的藥瓶,然後盯著他看,問道:
“河灣鎮的疫病,一直都是你散布的?”
“阿彌陀佛,年輕人不要妄言,不然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老和尚目光一閃,雙手合十。
另外一個中年人饒有興致的看著謝淵,一手撐著桌子,不知在想著什麽。
謝淵冷冷道:
“原來毒寺傳聞非是空穴來風,怪不得你們金光寺三十年就發家至此,原來是生財有道。你們控制鎮子的疫病——應該是山上的水源?然後自己生產解藥,大賣特賣,提高地位,攫取錢財,又買通上面,以此循環……我還以為你們真是賺錢之時心系百姓,積德行善。”
剛剛的對話裡謝淵已經聽明白了所有事情,本來還以為這金光寺對當地好歹有些作用,原來根本就是始作俑者!
方丈見謝淵一下說了這麽多,看來是十分了解,歎了口氣:
“哪裡來的年輕人,如此莽撞,擅闖我寺重地,看來只能渡你去西天極樂反省了。”
方丈對謝淵突兀出現有些不解,但並不準備深究,反正這莫名出現的年輕人調查了這麽多,那是一定不能放他離開的。
他袖子一卷,伸出一隻蒼老乾枯的大手,迅疾無比。
這隻手尚在途中,就陡然膨脹變大,如同一隻充血的巨掌,罩向了謝淵!
佛門神通,龍爪手!
這一招之下,氣血二變境的血氣分毫不加掩飾,勁力磅礴無比。
這金光寺的住持修為十分不俗,看來攫取的錢財寶物沒有少用在自身身上。
謝淵看著那氣血勃發的巨掌,拳頭一圈,平平無奇的一拳打出。
八卦撼山拳。
方丈看著那拳頭,初時不以為意,然而下一刻就感覺那普通的拳頭仿佛是一座山巒,厚重無比的勁氣如同山巒壓過來,讓自己口鼻不能呼吸!
他慌忙的全力催動血氣,巨掌又變大兩分,同時身上金光閃耀,加持著自己的氣力,增加己身防護。
金鍾罩在身,方丈心思略定,正正迎上了謝淵的拳頭。
嘭的一聲,方丈直接被打飛出去,重重撞在僧房的牆上,發出一聲巨響,那厚實的牆面頓時開裂。
“哇!”
老和尚掉在地上,吐了一口血出來,不敢置信的看著面前的年輕人。
這人是誰?怎麽這麽強的實力?
自己明明已經用金鍾罩防護己身,可怎麽被他毫不費力的破解掉?哪怕是氣血三變境的高手,也不至於如此輕松!
謝淵看著一臉震驚的老和尚,看著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沒有給他機會。
他走上前去,又是一拳,打在勉力抬手的方丈手臂上。
哢嚓一聲,老和尚手臂直接被打斷,肘部露出斷裂的白骨,而手掌直接被謝淵的拳頭打得倒插入自己的胸口。
方丈眼睛一突,口角溢血,統治河灣鎮三十年、將一個破廟發展成煌煌大寺的大和尚便當場身亡,至死還沒明白是為什麽。
謝淵兩拳打死這惡僧,心裡感覺總算出了長氣,數日來的糾結好像全部清空。
他甩了甩拳頭,將上面的骨渣血沫甩乾淨,終於想通了。
天下萬事的確皆有兩面,可很多時候,惡就是惡。哪怕這惡做了善事,也不是免死的金牌。
不可能因為它尚有一絲正面作用,就赦免龐然之惡。金光寺是一樣,世家也是一樣。
碰見惡事,只需出拳,不然的話,念頭怎麽才能通達?
謝淵是武者,不是將相,除暴安良、除惡務盡,就是他該有的武志。
至於後面的問題,自有後來人的智慧,世家沒了自有另一個世家,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
謝淵轉過頭來,看著一直在旁邊饒有興致看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將手收回袖間,挑眉問道:
“姚家的?”
“你怎麽知道?”
那個男子笑了笑,不置可否的問道。
“因為只有姚家的人才能想出這麽毒的主意。”
謝淵靜靜的回答。
男子笑眯眯的,搖了搖頭:
“謝淵,你還是太年輕了。這世上的惡事多了去了,姚家還不算毒的。”
“也許吧,但在我看來,少有人比得上你們,所以看你們向來不安逸。”
謝淵搖搖頭,問道:
“你是姚家的哪位?”
“我多年前應該就不算姚家的人了。”
中年男子悠悠說道:
“有時候他們認我,有時候他們不認我,全看什麽事情,姚家就這樣。”
謝淵點點頭:
“看來你也知道。”
“但我畢竟還是流著姚家的血脈,所以有時候也沒辦法。”
那男子搖著頭:
“你對姚家的威脅已經有些大了,我只能來找你。我其實很欣賞你,天賦異稟,實力強勁,做事其實也很果決,就是心裡面軟和了些,總想當個狗屁大俠。嗯,我關注你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向來很注意情報,特別是年輕天才的情報。”
謝淵不置可否道:
“我也不是非要當大俠,只是看不過眼睛的事情,力所能及就管一管。”
“這就是想當大俠的年輕人,管了不該管的事,許多人就是這樣死的。”
男子歎了口氣:
“顯然你也是一樣。我欣賞你很多的地方,就是這一點有點看不上。太年輕了,心太軟了,終究成不了大事,只能死在這裡。”
謝淵並沒因為他的威脅而有絲毫的慌張,只是問道:
“你知道我會來?”
“當然。你第一次在這露面,被我跟到了。但你沒做什麽,就讓人很奇怪。我想了許久,以你的性格,放過這裡,可能是料還不夠。所以我又加了一點,結果你的確出現了。你看,如果你直接跑的話,我可能真追不上你。”
那男子笑呵呵的,搖了搖頭:
“但就像我說的,像你這樣愚蠢的年輕人,最好對付,也最不成氣候,可惜了。”
男子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襟,似乎不準備再多說。
“所以,你到底是誰?”
謝淵問道。
“你可以叫我秋風樓主。”
那男子手裡彈出一把短劍,點頭道。
謝淵微微頷首,手裡也彈出了一把小劍:
“好的,那你去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