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桌案上摆着刚做好的米粥和一些小点心,侍奉在病床前的侍女见到后,忙唤李若兰回来:“李姑娘莫要担心,不是坏人,是咱们府上的厨娘来送吃的给门主。”
李若兰看着餐盘里精致的粥点沉思了片刻,刚刚她分明看到那人是在偷听,看到她转身才匆忙离开。
“可知此人的来历,可靠吗?”
“放心。”周郎中道:“这丫头是门主的朋友推荐来的,你们上次回来的时候她便在了,做的一手好粥点,聂门主卧床后也只能进些精致食物了。”
“方才她一瞧见我就跑,莫不是有鬼?”
“不是的,李姑娘。”侍女耐心地解释道:“只因她相貌丑陋又有跛脚,不爱见人,所以才逃了。”
相貌丑陋又有跛脚,又是一个多月前才来到燕州的!李若兰和杨奕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聂青萍。李若兰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是何人介绍她来此的?”
侍女应道:“是门主走商时遇到的朋友,一位姓温的先生......”
温榆!难道龚子尧说的,那个在大火中救了聂青萍的商人,是他?
不待侍女将全部的话说完,李若兰和杨奕便冲出了房间,去追赶那位逃走的厨娘。因为跛脚,她跑得并不远,从聂川的房间到后院厨房只有一条路,李若兰三两步便追上了。
“站住!”她远远地在背后喊道。
那个身影似是被吓到了,先是缩了一下脖子,而后止住了脚步。
李若兰不明白,她既然已经回来了,还知道聂川已经不久于世,为什么不以真面目相认,反而躲起来呢?直到她在李若兰的要求下缓缓地转过身时,李若兰瞬间了然。
在李若兰看来,聂青萍是她见过所有女子中长相最标致的,说花容月貌毫不为过,但如今这个人的相貌已经全然没有了故人的样子。她带着一层面纱遮住了下半边脸,可左边的眼睛上方也有明显的烧伤痕迹,眨眼的动作会牵动受伤的皮肤,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很不自然。
李若兰走过去到她面前,聂青萍别过脸去不与她对视,这样僵持了片刻后,她抬起手想要去摘她的面纱。
“别看了,阿兰。”
语调还是那个语调,可是没有了海棠花味儿软糯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喑哑疲惫。那场火不仅毁掉了她的脸,浓烟也让她的声音不复从前。
李若兰的手悬在半空不忍继续,她粗重地喘了口气,手重重地垂下去,握住了对方纤细瘦弱的手腕。她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这一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痛与遗憾同时瞬间迸发,她终于不可遏制地低声痛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本来还平静的聂青萍也红了眼眶,李若兰哭了一会儿后,她抬起手来回握住她,轻声道:“阿兰别哭,我没事。”
“聂世姐。”一直在远处看着的杨奕此时也走了过来,他和聂青萍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在他们上次离开无涯门去冀州之前,她曾远远地看过两次李若兰和杨奕,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杨世弟,刚听闻你与阿兰替我杀了龚子尧报仇,万分感激。”她福了福身道。
无涯门内除了李若兰和杨奕,还没有人知道厨娘就是聂青萍,她此时并不愿与父亲兄弟相认,便带了二人回自己休息的房间说话。
“你既然回来了,聂门主现在又是这个情况,你应该与他相认的。”李若兰问道。
聂青萍沉默了许久,抬头瞧了瞧李若兰,又看了一眼杨奕,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纱。面纱之下是更可怖的伤疤,这张脸上已经全然瞧不出旧人的模样。聂青萍无奈地说道:“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颜面再见父亲和紫阳?他们见了我既要生气,又要伤心。与其这样不如就当我死了,倒还少惹他们动气。”
聂青萍的心思李若兰和杨奕都能理解,她一时冲动上当,愧对家人,丢了秘笈失了脸面她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最后落得火场逃生的下场,如今又是面目全非的回来,她既怕面对怨责,又深恐家人心疼自己受苦,聂川如今是这样的身体情况,见到劫后余生的女儿,会否加重病情,谁也不知道。
“可是聂世伯很想你,若是知道你回来了,他会高兴的。”杨奕道。
聂青萍摇摇头:“阿兰,杨世弟,劳烦你们还是替我守住秘密,我这个样子没脸跟他们相认了。”
聂青萍心意坚决,李若兰知她向来固执,也不欲再劝,但她想到聂青萍在龚子尧那里受的苦,心里又不免难过。她身为朋友尚且这样伤怀,若是聂氏父子知道了这些,只怕心都要疼碎了。
聂青萍对二人讲述了自己逃出火场的经历。那是小半年前,龚子尧向她讨要无涯门更多精巧的武功秘笈,但是彼时她已经一无所有了,龚子尧见在她身上不会有更多的收获了,便对她拳脚相加,聂青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想要逃离重山镇回燕州,却被龚子尧一把火点了卧房。
她当年跟李若兰学了撬窗锁的本事,在火场中逃过一劫,被温榆碰上带回了商队。因为烧伤严重,她几度徘徊在鬼门关,最后是温榆花重金请郎中才保住了性命。温榆走商多年,受到无涯门的荫蔽颇多,在得知了聂青萍的身世和遭遇后,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商队里,替她找药疗伤,还帮她隐藏了身份。
“龚子尧害你受了这么多苦,着实可恶!”李若兰恨恨道:“让他埋在那废墟里太便宜他了,应当挖出来再鞭尸三日。”
聂青萍沉吟了许久,而后自嘲道:“是我太蠢,被他骗了,当初父亲听说我与人私定终身时是坚决反对的,他怕我步了姑姑的后尘,是我太不听话了。”
聂青萍说完,遗憾又释然地笑笑,一朝所托非人,于她而言就是一生万劫不复。
“我听紫阳同父亲说,你们要成亲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趁着这段时间亲手为你裁制了一身嫁衣。”她笑得温柔,回头又看了看杨奕:“杨世弟,阿兰性子跳脱,在外免不了得罪人,你日后可要好好地保护她。”
聂青萍拿来了她为李若兰绣的嫁衣,是一件宫廷样式的缎红长裙,裙摆上有石榴花暗纹和百福纹样,肩背处用金线绣着凤凰图案,另有金银珠翠作饰的霞帔,十分亮眼。
“时间有限,也不待我再细细地绣了。”聂青萍道:“我是瞧着你身型做的,也不知尺寸合不合身,不如你这便试试,若有不妥我再改。”
李若兰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嫁衣上的花纹,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扁扁嘴蹙着眉,看起来委屈又心酸,转头看到笑意淡然的聂青萍,她揽过她的肩膀抱了上去:“聂青萍,去和聂门主相认吧,他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我会穷尽毕生所学帮你医治,即便你不是原来的样子,也没关系的。”
自从师父走后,她从未这样绝望地哭过,她的脸埋在聂青萍的肩头,汹涌的眼泪打湿了聂青萍的衣衫,聂青萍的手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柔声道:“回不去了,即便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亲,何况我如今面目可憎.......”
聂青萍抗拒着家人相见,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以女儿的身份侍奉在父亲病榻前。每次去送餐点,看到床上昏睡不醒日渐消瘦的聂川,她都心如刀绞。温榆也劝过她亮明身份,毕竟父女可以相聚的机会已是少之又少了,耽搁一天都可能是遗憾。
可她,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羞愧,她并非头脑一热离家的,她是在与父亲抗争许久后与龚子尧私奔,可怜她识人不明,最终落得个如此凄惨的收场。
“亲人并不会在乎你相貌如何。”
“可我在乎。”
李若兰依稀记得,小时候因为不能站起来,聂青萍时常伤春悲秋,看花落了要自怜自悯,看叶子枯了也要哭一鼻子。可老天好像就喜欢捉弄她,十四岁好不容易遇到了名医,可还没能痊愈李寒宵就死了;成年后以为遇到了不嫌弃她身有残疾的有情人,却是一个贪图秘笈的无耻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