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儀喜歡周家的表哥,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了,只是一直埋在心底,沒叫人知道。
她身世不好,少時母親過世,是二叔跟二嬸心腸軟收養了她。那時候她已經記事了,儘管二叔二嬸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可她知道到底不是,在那個家裡,就多了一分小心怯懦。
第一次見周晟,是在她被收養不久後,二嬸生的弟弟週歲,周家表哥隨周太太上門道賀。她躲在院子裡的石榴花下,看著表哥將二叔家的妹妹抱起,一路舉在頭頂進門。妹妹燦爛的笑容、肆意歡喜的叫聲,以及表哥臉上縱容的笑意,都讓她記了很久。
儘管當時,表哥並沒有看見她。
第二次,是過年的時候,隨二嬸去周家拜年,也只匆匆見過面,因為表哥要出門去找李家小姐,那是他的未婚妻,聽長輩們說,兩家的親事早在表哥小時候就定下了,兩人越長越大,越發成了一對金童玉女,只待到了年紀就成親。
那一年也是端午,她隨家人上街看龍舟,不小心走散,不敢亂跑,只坐在一家店舖面前的台階上,膽怯的瞅著來來往往的人。有個婦人不懷好意,看她年紀小,說是自家的孩子,硬要抱走。
正當她驚慌恐懼的時候,忽然落入另一個可靠的懷抱,她抬起淚涕泗流的臉,朦朦朧朧看見表哥對著她笑。
他說:「這不是二姨家的妹妹麼,怎麼在這裡?」
那個笑臉讓她記了一輩子。
不久後,表哥出國留洋,一去好多年。倒是有信件回來,但她一個非親非故的表妹,自然是沒理由也沒立場與他通信的。偶爾表哥會寄回來一些西洋禮物,竟也有她的份,這就足叫人受寵若驚了。
再後來,她聽到二叔跟二嬸談話,知道表哥的未婚妻與人私相授受,兩家婚約不得不作罷。她初時聽聞,除了替表哥難過之外,心裡深處竟升起一股隱秘的喜悅。
那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她為自己見不得人的、卑微的心思感到難堪。
表哥是個重情的人,即使李家小姐負了他,他也放不下,回國多年,一直沒有成親的意思。
長輩們著急,二嬸竟將目光放到了她身上。聽聞二嬸要帶自己去周家小住,她幾乎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沒在臉上顯露出過於明顯的笑容。
那是她連在夢中都不敢奢想的表哥啊,能有機會接近他,就是要拋棄女兒家的廉恥,她也想鼓足今生全部的勇氣試一試。
那段日子,是她最開心的記憶。表哥真的很好,待她周到,親切,溫和。那時候她想,就算表哥對自己沒有男女之情,但如果能就這樣一輩子,她也心滿意足了。
但不是她的,終究不是她的。她無意間在表哥書房,發現了他與李小姐的信件。原來就算過了這麼久,就算那個人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成為兩個孩子的娘親,表哥也仍然忘不了她。
她那點心思,再這樣的深情面前,顯得那樣難堪,可笑,如戲台上的丑角。
見不得人的,始終見不得人。
回到秦府後,她把自己的心緒整理好,將那些甜美的酸澀的苦痛的記憶,細心藏在心底深處,不願再去想,不敢再去觸摸。或許很久很久以後,等她能夠坦然面對,才會若無其事地回想。
但是現在,她不敢了。
她從來都是個膽小怯弱的人,連打開面前這扇門,出去見見他的勇氣都沒有,就怕見了之後,之前所有的決心都會不堪一擊,所有的決定都如決堤的大壩般潰敗。
她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
周晟在門外站了許久,哭聲已經止了,但他不知裡頭的人是不是還在無聲啜泣。
雙腳站得發麻,他緩緩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前院。剛才那個傭人沒有離開,見他從後院出來,忙迎上去。
周晟坐在正廳裡,張了張嘴,才發現喉嚨有幾分暗啞,清清嗓子,道:「你去告訴芳儀,我在這裡等著,等她醒來,一起去街上。」
大小姐裝睡的事,在場兩個人心知肚明,但傭人見表少爺想替大小姐隱瞞,自然不會拆穿,忙跑去傳話。
秦芳儀沒想到她都說睡著了,表哥卻仍在等,還想找些理由,傭人卻道:「大小姐,一會兒老爺太太該回來了,若看見表少爺受冷落,恐怕不好。」
再沒有別的借口,秦芳儀心中雖百轉千結,也只得起身梳洗,方才流過淚,眼角有些紅,臉色也不太好,怕被看出端倪,她塗了點胭脂掩飾,又換了一身桃粉衣裳,出門前深深吸了幾口氣,方才開門。
周晟聽到動靜,轉頭看去,面色如常,溫聲笑道:「睡醒了?」
秦芳儀低垂著腦袋,叫了一聲表哥。
周晟站起來,「外頭天氣好,又是端陽節,和我出門看看熱鬧吧。」
他看秦芳儀似乎要拒絕,便道:「方纔在我家看見二姨,說你最近總悶在屋子裡,怕悶壞了,就算為了不叫她擔心,你也該出去走走。」
聽他把長輩搬出來,秦芳儀只得將推拒的話吞回腹中,兩人一同上街。
因是端陽節,城東這一片老街區有集會,從柳城附近各地趕來的商販,將街道擺得滿滿當當。
似乎所有人都從家裡出來湊熱鬧,大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本就擠得慌,河邊龍舟事了,大批人群往城內湧,秦芳儀被人流擠得幾次不進反退。
在她又一次被擠到街邊,差點摔倒的時候,一旁忽然伸來一隻手臂,將她攬入懷中,隔絕了熙攘的人群。
她抬頭看去,周晟與她的距離只有一掌之遠,此時他側頭看著前方,似乎是在探查前邊的路況,嘴裡安慰道:「現在人多,我們在這裡等一等。」
身後是牆壁,面前是溫暖寬厚的懷抱,秦芳儀分外不自在,正要將人推開,後邊的人猛地一擠,周晟不設防,又向前一步,兩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了一塊。
秦芳儀渾身僵硬,臉色脹得通紅。
周晟站定後,忙退開些,低頭問她:「有沒有撞到?」
「沒有。」秦芳儀聲如蚊吶,不敢與他對視。
周晟不知想到什麼,沒再說話,倆人就這樣,一個側頭,一個垂首,直到這股突如其來的人群慢慢散開。
秦芳儀鬆了口氣,但還沒等她將心全部放下,就見周晟將放在她肩上的手移開,十分自然地往下,握住她的手腕,「走吧。」
秦芳儀怔怔立在原地。
周晟回頭看她,「怎麼了?」
他的面容如常,語氣溫和,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眼下的舉動有什麼不妥之處。
秦芳儀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這大概只是尋常表哥對表妹的關心而已。
見她不說話,周晟又道:「去前面看看吧,我看到有很多攤子。」
秦芳儀試著將手縮回來,卻沒想到,周晟看著只是虛虛的扣住,卻怎麼也掙不開,只得由他牽著。
兩人來到一個賣首飾的攤子前,攤上的首飾都不是新的,樣式古典,看起來像是前朝留下,人家家中傳下來的物品,許是日子不好過,才拿出來典當販賣,最終落到這小販手中。
周晟看中一對翡翠鐲子,成色不算頂好,卻綠得濃翠,叫人一眼就沉溺進去。他拿起來看了看,問秦芳儀:「怎麼樣?」
「好看。」秦芳儀道。
周晟便拉過她的手,一手一個套進去,而後退後些上下看看,點點頭,含笑道:「確實好看。」
秦芳儀生得纖弱白皙,今天穿了一身桃紅色衣衫,細如白雪的手腕套上一對濃翠鐲子,越發纖細嬌艷。
她呆呆看著自己的手,醒過神來,忙要將鐲子褪下。
周晟制止她的動作,「不喜歡嗎?」
「喜歡,可是——」
「那就戴著吧。」他向攤主詢問價格。
攤主看他一身西裝,一派洋氣,就曉得是個有錢的主顧,心下轉過一些心思,伸出兩個指頭,熱情道:「我看鐲子與這位小姐極相配,公子若有意,給我二十個大洋就好。」
秦芳儀一聽,忙偷偷扯了扯周晟的衣袖,小聲道:「太貴了表哥,我不要。」
攤主趕緊道:「二十塊大洋,除了這一對翡翠鐲子,還有這隻玉佩,當做添頭也送給公子。我瞧公子和這位小姐是天設地造的一對,看著有眼緣,給的是實在價,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秦芳儀紅了臉,「我們不是——」
周晟卻笑道:「包起來吧,我看也挺好的。」他爽快的付了錢。
攤主喜上眉梢,又胡亂說了一堆金童玉女百年好合之類的吉祥話。
周晟面不改色,含笑聽著,秦芳儀窘迫得直要在地上找個縫鑽進去。
待離開那處攤位,她仍想把鐲子摘下來,「表哥,真的太貴重了。」
周晟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你既然叫我一聲表哥,難道還不值兩個鐲子?」
秦芳儀垂著長長的眼睫,只道:「不行的……」
表哥只把她當做表妹,自己卻不知足,不想將表哥只當表哥,若收了這一對鐲子,恐怕心中更有許多不該有的想法,她怎麼敢收呢?
周晟還要再說話,一旁忽然插入一個驚喜的女聲,「晟哥?」
二人同時抬眼看去,只見幾步外的攤子邊,立了個年輕女子,一身月白旗袍,素面朝天,不加裝飾,卻別有一股出水芙蓉般的清純。
秦芳儀一眼認出,這就是那位李家小姐,表哥曾經的未婚妻,數年前,她曾見過表哥與她同行。
她轉頭去看表哥,果然,他已經愣住了。
秦芳儀垂下眼,手腕又掙了掙,這一次,輕而易舉的從周晟扣著她的手掌中脫離。
她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燙,卻不是羞怯。
表哥的心上人就在眼前,她還有什麼臉面與人拉拉扯扯呢?想起方才被表哥牽著手時,心中那股隱秘的喜悅,此時想來,就好像是心底的秘密被**裸的展露在陽光下,叫她難堪得幾乎站不穩,只想遠遠躲開。
她不敢去看周晟,也不敢看對面那位李小姐,低著頭,急急道:「既然表哥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說完,不等周晟回應,轉身步履匆匆離開。
「芳儀——」周晟追了幾步。
「晟哥!」李夢雅出現在他身前,眼中閃過驚喜、激動、懷念等許多複雜情緒,不等再開口,眼角已經紅了,「晟哥,我——」
周晟斯文的臉上帶著著急,打斷她,「夢雅,改天再和你聯繫,芳儀一人回家,我不放心,先去送她。」
李夢雅意外地看著他的身形快步離去,許久後,狠狠咬住下唇。
街道上人多,秦芳儀不過先走幾步,周晟之後追來,就看不著她了。他只得沿著秦府的方向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眼看秦府就在面前,他正準備入內問問傭人,卻見秦宅側面小巷內,蹲著個粉色人影,不是秦芳儀是誰?
她抱膝蹲著,長裙及地,腦袋埋在膝蓋上,消瘦的肩膀輕輕聳動,不必說,又是在哭。
周晟站在巷子口看著她,心中尋不到人的煩躁漸漸散去,反倒有一股柔軟酸澀襲來。
他歎了口氣,慢慢靠近,溫聲道:「怎麼哭了?」
秦芳儀聽到動靜,慌亂的擦著臉,不敢抬頭,帶著鼻音,磕磕巴巴道:「是、是沙子進眼睛裡了。」
周晟在她身前蹲下,單膝觸地,又問:「方纔為什麼跑?」
秦芳儀不答,纖細的手指被手帕絞得發白,「表哥怎麼回來了?李、李小姐還在呢。」
周晟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她與自己對視,「不要管別人,告訴表哥,為什麼哭?為什麼跑?」
眼神慌張的游移著,秦芳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更多的眼淚洶湧流下。
那些心思,那些見不得人的念想,怎麼能被表哥知道?
但她心中又有另一個聲音,或許……該叫他知道的,這樣,他就會厭棄她,遠離她,這樣,心底再沒有僥倖,才不會心生妄想。
周晟又歎了口氣,不再追問,從胸前口袋掏出白手帕,替她擦眼淚,「好了,不想說就不說,別哭了。」
秦芳儀終於忍不住,哽咽道:「表哥,你別對我這麼好,我不值得……」
「這樣也叫好麼?」周晟低聲問她,「傻丫頭,表哥對你一點都不好,若好,你怎麼會哭?」
「不是的……不是的……」秦芳儀忙搖頭。
周晟不等她說完,又靠近了些,將人抱住,輕輕拍拍她纖瘦的脊背,「別哭了,表哥答應你,從今天開始,以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對你更好,所以別哭了,好不好?」
秦芳儀僵硬地靠在他肩膀上,眼淚一時止不住,還在往下流,她幾乎不能理解周晟話中的意思,愣愣問道:「為什麼?」
周晟在她耳旁輕聲道:「因為表哥想追求你,想要令你垂青,想跟你一起生活,行麼?」
秦芳儀失聲許久,突地一把將他推開。
周晟正覺得疑惑,從方才就一直不敢看他的人,卻忽然與他對視。
似乎是為了判斷他說的話是真是假,甚至是為了看清面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她的表哥,秦芳儀上上下下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後,突然捂著嘴咽嗚出聲,「表哥,你別騙我……我會當真的……真的會當真的……」
周晟只覺得一顆心被人揉了又揉,展開來皺巴巴的,溝溝壑壑裡藏著的,全是既酸又澀的滋味,細細綿綿的心疼與憐惜充斥著整個心房,幾乎要叫他喘不上氣來。
他重新將人擁入懷中,啞聲說道:「不騙你,騙你是小狗。以前是表哥不好,從此以後,表哥疼你,不會叫你受一點委屈。」
過了許久,直蹲得他腿都麻了,才聽她不確定道:「不騙我?」
「不騙你。」
「會疼我?」
「疼你,最疼你,跟表哥回家吧。」
又過了一會兒,他察覺肩膀上的腦袋輕輕點了點,耳邊傳來一個細細的鼻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