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闻在这片白茫茫的雾气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不知多久。
四周静得吓人,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只剩下脚步落在不知名材质的地面上,发出的那种沉闷的“嗒、嗒”声。
这鬼地方,雾气浓得化不开,...
“牲畜?”姜闻瞳孔一缩,声音冷得几乎凝出霜来。
瑞缓缓抬头,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幽光微闪,像是残烛将熄前最后的明灭。他没有回避姜闻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语气平静得近乎悲悯:“贵人自外来,或许不知这神佑之地的真相。百溪诸族,世代居于此地,以血脉为根,以血气为基,修的是‘养体通灵’之法。可这‘通灵’二字,从来不是为了让我们成仙作祖,而是为了让我们的血肉更加精纯、更加甜美。”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我们是被豢养的牛羊,而苍天塔,则是牧人。”
姜闻沉默。
风从天坑深处吹上来,带着腐骨与腥血的气息,卷起他衣袍一角。远处,那些活死人依旧跪伏在地,无人敢动。方才还在分食血肉的双手此刻紧紧攥着泥土,指节发白。他们听着瑞的话,一个个低垂着头,有的甚至肩膀微微颤抖。
“所以你们吃他们,是为了……不让他们变成你们?”姜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正是。”瑞点头,“一旦血肉被这片土地吸尽,魂魄便会被困于骸骨之间,意识尚存,却再无生机??那才是真正的痛苦。我们虽已非人,但尚有神志,尚能思考。若任由他们彻底转化,便会沦为无智的尸傀,永世徘徊于骨山之下,受大地啃噬灵魂。”
他指向脚下堆积如山的白骨:“你可见那一具具空壳?那是比我们更早来到此地的人。他们的头颅从未被埋葬,因为他们根本没机会反抗。我们如今所做,看似残忍,实则是唯一能保留一丝人性的方式??用他们的血肉延续我们的存在,同时阻止更多同类堕入永恒的炼狱。”
姜闻目光扫过那些被绑在骨堆上的活人。他们仍在昏睡,胸口微弱起伏,皮肤尚有光泽,显然还未被完全抽干生命力。
“可他们还有救。”他说。
“救?”瑞苦笑,“谁来救?苍天塔不会管,百溪长老不敢问。这里的一切都被封锁在禁忌之中。每隔三十六日,便有一批‘祭品’送来,名义上是‘试炼血脉’,实则是献祭给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以维持某种古老阵法的运转。”
“阵法?”姜闻皱眉。
“不错。”瑞抬起手,指向天坑上方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贵人可曾注意到,这方天地灵气稀薄,唯独阴煞之气浓郁至极?这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所致。整个神佑之地,其实是一座巨大的‘饲血大阵’,其核心就在这天坑之下。苍天塔借我等族人之血肉滋养阵眼,换取某种力量??至于是什么,我也不知。但我知晓一点:每一代百溪强者,最终都会‘自愿’走入此地,从此再无音讯。”
姜闻心头一震。
他忽然想起初入百溪部族时的情景。那时村中老者提及“圣地试炼”,无不神色敬畏,称那是通往“超脱”的唯一途径。少年们争先恐后报名,家人以之为荣。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一场持续千年的屠杀。
“所以你们吃人,并非出于贪婪,而是……生存?”姜闻喃喃。
“生存。”瑞重复一遍,声音沙哑,“我们不想死,也不想变成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我们想记住自己是谁,想记得亲人、故乡、名字。哪怕只剩下一缕执念,也愿挣扎着活下去。贵人若觉我等罪孽深重,尽可斩杀我等,只是……”他环顾四周,“杀了我们之后,又有谁能阻止下一个‘祭品’被送来?又有谁能终结这场轮回?”
空气凝滞。
姜闻立于骨山之巅,背影孤绝。他的剑仍未归鞘,剑尖滴落一滴鲜血,顺着白骨缝隙渗入大地,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良久,他缓缓道:“你说苍天塔掌控这一切?”
“是。”
“那塔中有何人?”
“九位长老,皆为百溪古姓之后,号称‘守塔之人’。但他们早已背叛血脉初衷,沦为阵法的奴仆。他们不死不灭,靠汲取祭品血气延寿,早已不成人形。”
“你见过?”
“我曾随父兄前往苍天塔述职,亲眼见其中一人盘坐于血池之内,浑身缠满符?,五官萎缩,仅余一双眼睛尚存灵光。他对我父说:‘你儿资质上佳,三年后可送入圣地试炼。’”瑞闭上眼,“那一夜,我父自尽于家中,留下遗书四字??勿入圣地。”
姜闻眼神渐冷。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百溪部族看似繁盛,却始终无法诞生真正意义上的强者;为何这里的孩童从小就被灌输“血脉至上”的理念;为何每一个突破血脉关卡的天才,最终都会神秘消失……
原来一切早有定数。
他们不是在修行,是在育种。
不是在成长,是在成熟。
待血肉臻至巅峰,便被送往此处,成为滋养邪阵的饲料。
而这些活死人……竟是唯一清醒的幸存者。
“你们为何不逃?”姜闻问。
“逃?”瑞惨笑,“这天坑四周布有禁制,飞鸟难越。且我等身躯已属阴秽,一旦离开此地,便会迅速崩解。唯有在此处,依靠吞噬新鲜血肉,才能勉强维系形体。我们不是不愿走,是我们走不了。”
姜闻沉默良久,终是收剑入鞘。
他转身看向那十余名尚存气息的活人,眉头紧锁。
“这些人还能救吗?”
瑞摇头:“他们已被种下‘引血符’,血液正被缓慢抽取,用于激活阵法节点。若强行剥离,顷刻暴毙。若放任不管,三日内必化为活尸。”
“就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瑞迟疑片刻,似在权衡利弊,终是咬牙道,“除非能进入苍天塔底层,摧毁阵眼,逆转‘饲血大阵’的流向,或将他们体内残余血气导出,重塑经脉。”
“你能带路?”
瑞苦笑:“我能认得路,但以我如今之躯,连靠近苍天塔十里都会被符阵诛杀。贵人若真有意破局,需得另寻他法。”
姜闻眸光一闪。
他忽然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枚青玉符牌??那是他在堕仙湖底所得,原本以为只是寻常遗物,可就在刚才,它竟微微发热,隐隐与这天坑深处产生共鸣。
“这是……”瑞瞳孔骤缩,“太虚令?!你怎么会有这个?!”
“你在说什么?”姜闻皱眉。
“太虚令!”瑞激动得几乎站起,“传说中开启苍天塔秘境的钥匙!唯有远古太虚门传人才能持有!可太虚门早在三千年前就被百溪先祖联手剿灭,怎会……”
姜闻心中一动。
难怪他在堕仙湖中遭遇重重幻象,原来那并非偶然。那湖底遗迹,极可能便是太虚门最后的传承之地。而这枚符牌,或许是唯一能打破当前僵局的契机。
“若持此令,能否进入苍天塔核心?”他问。
“不仅能进,还能避开九长老设下的巡塔灵兽与符阵杀机。”瑞眼中燃起久违的光,“但前提是,你得活着穿过‘血雾廊’,抵达塔基。而且……一旦启动太虚令,整座塔都会警觉,九长老必将倾巢而出。”
“那就让他们来。”姜闻冷笑,“我本无意招惹是非,可既然你们把路堵死了,那就别怪我不讲规矩。”
话音落下,他身形一晃,已至那十余名活人身边。手中剑光轻闪,绳索尽断。他将每人肩头搭上一道灵符??那是他从观中带来的镇魂符,虽不能根治“引血符”,却可暂缓血气流失。
“你们撑住。”他低声道。
随即转身,对瑞道:“带路。”
瑞怔住:“你当真要去?”
“不然呢?”姜闻淡淡道,“我既见了,便不能装作未见。况且……”他望向天坑尽头那座隐现于云雾间的高塔,“我倒要看看,所谓‘神佑之地’,究竟藏着多少肮脏秘密。”
瑞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缓缓起身,躬身一拜。
“若贵人真能破此魔阵,解百溪千年之劫,我等即便魂飞魄散,亦无憾矣。”
……
二人离去不久,天坑恢复死寂。
唯有那堆叠万年的骸骨,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宛如低语。
而在更深的地底,某处封闭千年的石室之中,一口青铜巨棺悄然震动。
棺lid上刻着八个古篆:
**“太虚不灭,逆命者生。”**
与此同时,苍天塔顶层。
九位盘坐于莲台之上的身影齐齐睁眼。
中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起身,手中掐诀,一面水镜浮现空中??画面正是姜闻手持太虚令,与瑞并肩走出天坑的背影。
“他来了。”老者声音沙哑,如同枯木摩擦,“没想到,太虚门的余孽,竟真的找到了钥匙。”
左侧一名女子冷声道:“区区一人,何足挂齿?下令诛杀便是。”
“不可。”右侧老者摇头,“太虚令已现,若贸然动手,恐惊动地底封印。况且……此人身上有堕仙湖的气息,说不定已得了湖底传承。”
“那就更该杀了。”另一人森然道,“绝不能让他靠近塔心。”
白发老者沉默片刻,终是挥手:“传令下去,开启‘血雾廊’第三重禁制,放出‘噬灵伥鬼’。另外,唤醒第七层的‘守墓人’,让他去会会这位‘故人之后’。”
众人领命而去。
唯有那面水镜仍悬于空中,映照着远方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
风越来越大。
天色渐暗,乌云翻涌,仿佛整片天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
而姜闻并不知道,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在叩响一座沉睡已久的坟墓。
太虚门的坟墓。
也是百溪命运的转折点。
他只知前方有塔,塔中有谜。
而他手中之剑,从不容魑魅魍魉横行。
……
三日后,血雾廊外。
姜闻浑身浴血,左臂断裂,却被一道青光勉强续接。他身后跟着瑞,后者已近乎透明,全凭一股执念支撑。
再往前十里,便是苍天塔基。
可就在此刻,地面轰然裂开,一道高达十丈的黑影破土而出。
铠甲斑驳,头戴青铜面具,手中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戈。
“守墓人……”瑞颤声说道,“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姜闻抹去嘴角血迹,缓缓拔剑。
剑锋指向那尊巨影,声音清冷如霜:
“让开,否则斩。”
黑影不动,唯有面具下传出一声悠远叹息:
“三千年了……终于有人拿着太虚令回来……”
下一瞬,长戈挥动,天地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