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好幾年沒見他, 一見面吃了一驚。陳慕齊不過才三十七歲, 他以往皮膚白淨一股文秀之氣, 現在變成了長發留著點胡子的男人,另有一股頹廢文藝的大叔氣質。
聊天才知道他的太太,安之見過的那位徐小姐離開了他, 她另結新歡, 她跟他打官司,她甚至要走了他大半身家。陳慕齊傷心傷身傷財,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恢復過來。他自覺經歷一趟心靈的苦旅, 在畫畫上反而有了柳暗花明的境界。
也許是年紀見長, 陳慕齊的性子沉靜了下來, 對她也真切關心起來:“要讀五年,那你還準備回來嗎?”
安之笑了下:“還不知道,先讀書。”
“好的, 好的,那錢夠嗎?爸爸給你卡……” 陳慕齊有點不知所措, 他一直放養沒管的女兒居然變化這麽大。面前的少女可愛自信, 眉眼舒展,氣質奪目, 而且即將去一流的學府讀書, 他感到一種為人父母的驕傲感, 從未感受過的,他不知道怎麽表達,隻好掏錢。
“不用了, 你之前給我的錢都還沒有花。”
“之前的?” 陳慕齊沉思,恍然大悟:“那是我給言蹊的,是你的學費,怎麽你一直沒有花嗎?”
“嗯,姨姨幫我存了起來,去做投資,然後給我了。我想那個數目已經夠了。” 安之說著,她有些失神,眼神因為想起言蹊而溫柔。
“啊,言蹊對你是真好。” 陳慕齊道。
“是的。” 安之斂下睫毛,他們在一家咖啡店,外面烈日炎炎,店裡陰涼。
安之的視線不經意地往外,看見白襯衫的女子經過都會下意識頓一頓。胸口空蕩蕩的,那裡有個名字在反覆循環。
陳慕齊似乎還在消化安之要去哈佛大學就讀這個消息,他哈哈笑起來,語氣無比驕傲,“真不愧是我陳慕齊的女兒。”
安之默默地盯了他一眼,他後知後覺地訥訥地搔搔後腦杓,有些不好意思問:
“安之,如果你允許的話,以後我可不可以去見你?”
安之暗籲了口氣,點了點頭。
她又跟他聊了幾句,起身告辭。她對於陳慕齊,也沒有再多的什麽感情,僅僅是這樣,也就足夠了。
她考慮了幾天,才決定去見陶臻臻。
傍晚時分,在陶臻臻的小區裡的花園裡。陶臻臻本來想讓她去家裡坐坐,但安之拒絕了。她簡單說了下她要到國外求學,這次來跟她道別,並且希望她每年回鄉祭拜外公。
陶臻臻愣了愣道:“當然,我會去祭拜的。” 她也似乎在震驚中,目光中有陌生還有感慨,“要去五年?”
“嗯。”
然後她也不知道說什麽了。
剛放學後不久,小區的花園裡很多小學生在玩耍,她們沉默的時候,一個穿著校服的小男孩跑了過來,滿頭大汗地微喘道:“媽媽,我要吃冰激凌。”
“小志,不行,” 陶臻臻語氣嚴肅,但眼神卻是柔和的,“吃了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喝水吧。” 她拿著隨身的水杯給他。
小志明顯不甘願,他撅了下嘴,看到安之,好奇地望著她。安之也靜靜打量著他,他們並沒有大多的相似。
陶臻臻看了眼安之,低聲對他說:小志,這是姐姐,叫人。”
小孩子是也不覺得生分,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又跑去玩耍了。
“這是小志,上二年級了。”
“嗯,八歲了嗎?”
陶臻臻笑了笑:“是七歲半吧,不過按照家裡那邊算虛歲就是八歲了。”
安之笑了下:“是,我以前都不知道有虛歲和周歲之分。”
說完這幾句乾巴巴的話,她們就再也聊不下去了。
安之站了起來:“那我先走了。”
陶臻臻緊跟著站了起來,在她身後叫她:“安之!”
安之停了腳步。
“好,好好照顧自己。”
安之背對著她點點頭,她走了一段路,然後回頭望陶臻臻,那個她要叫她媽媽的女人依舊很美麗,她坐在小區的木椅子上出神,也許有那麽一瞬間是在掛念著自己的?也只是一瞬間,那個叫小志的,她的兒子奔過去她的心神就在他身上了。
安之沒錯開視線地看了好幾秒鍾,然後轉身離開。
她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她本來也可以擁有這樣的相處,她沒能得到。
但她不羨慕,也沒有多少的遺憾。
屬於這塊的情感,早已經有人給了她,滿滿的,她很幸福。
安之選擇在離開前分別見了她的親生父母,仿佛已經結束了這親子關系裡所有的牽絆。
在某個程度上,總得與自己的原生態家庭和解,做個了結,她才能更好地往下走。
從今往後,她也只能是一個人走她的路了。
接下來的日子,論文答辯,謝師宴,同學聚會,畢業照,簽證下來。一件件事情有條不紊順順利利地地過去了。
安之在機場裡與陳魏和楊蒙蒙道別。楊蒙蒙紅著眼睛,摟住她不放:“出去要好好的啊,萬事留點神,有遊行示威啥的你不要湊熱鬧啊,也不要去什麽餐館刷盤子打工啊,你的手是用來做實驗的,嗚嗚……” 她像個小老太太一樣叮囑半天,安之笑著一件件答應。
“要常聯系。” 陳魏對她說。
安之笑道:“你們也得好好的,我等著喝你們的喜酒。”
楊蒙蒙一聽又哭了。
身後只有柳依依一人站著,安之寬慰完楊蒙蒙來到她的面前。柳依依揉揉她的頭髮:“你姨姨……”
安之知道她要說言蹊沒來的事情,她點頭,沒說什麽,深吸了口氣,輕聲對她說:“二舅媽,請你多照顧一下她。”
柳依依點頭道:“好,還有別的呢?”
安之靜默片刻,搖了搖頭。
很快,催促登機的人聲響了起來,安之朝著她們揮揮手,便走了進去。
飛機上,雲層在藍天上翻湧層疊,有一點點陽光透過雲層,露出一絲金色的薄光。
安之手裡捏著一個小小的兔子玩具,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很舊了,兔子臉上的紅點已經掉光了。她按了一下,兔子懷抱裡的鼓,果然咚咚咚就打了起來。
安之笑了下,把它緊緊地握在手裡,眼底水光瑩瑩。
飛機從頭頂的天空掠過,留下一條細而長的白線。
言蹊仰頭望著它經過,直到脖頸發酸,她才低下頭。
過後的一天,兩天,三天,言蹊照常上班,下班,回家,去老宅。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台機器,自顧自地隨著時間轉動,所有的動作只是機械化,再也沒有了意義。
她的心時常隱隱作痛,她知道這不是病理性的痛,而是心理上的痛楚,一時,一陣,悄無聲息的,突如其來的。
回家,看到安之房間的時候。
路上,看到相同年紀的女孩的時候。
逛街,看到兔子玩偶的時候。
白天還好辦,到了夜晚,她開始失眠。整潔沒有雜物的床鋪,蓬松的被子,香味溫和的蠟燭,溫熱的牛奶,這些都不能讓她入睡。
吃了安眠藥,她迷糊過去,依稀能夠眯見那一晚的場景,她從家裡追了出去。
朦朧看不清的街道,行人怪異的目光,她憑著直覺找到了那個公園,找到了那個木椅子,看到了那個單薄孤單的背影。
那個在痛哭的少女,她目光癡癡地凝望著。
只要一段短短的距離,就能走過去,把她擁在懷中。
只要有勇氣走過去,但她沒有,她不行,她不能。
少女那滿腔純淨的愛與戀,她不敢接受。
人倫道德,巨大的年齡差,還有對安之未來的顧慮等無數的障礙猶如一塊塊巨石壓在她的胸口 ,她紋絲不敢動,所有的雷池,她不敢再越一步,怕所有的堅持功虧一簣。
安之在哭。
言蹊在看著她,也是在哭。
她不放心安之 ,一直看著她。
甚至已經要打電話讓人過來接她。
幸好她站了起來,去到了公車站。言蹊一路不遠不近地跟著她,直到看到她上了公車,她身子才軟了下來,幾乎脫力。
言蹊在夢中手心背上都是汗,然後醒了過來。屋子裡天寬地大,只是她一個人。
她的心像硬生生地被剜去了一大塊,而下手的人,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