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熟悉的冰涼溫度,無端讓他記起了上一世的男人吻在他身上的回憶。
那一瞬間,他像是從喧囂的光明廣場跌入了異界空間,那些屬於另一個時空的無數畫面和片段,像是被渺茫星光牽引而來的萬千破碎星子,穿過時空的扭曲長廊,越過極晝與永夜,紛紛地湧入他腦海中。
上一世,因為玄歧的精神力怨氣過重,他的精神海載體被人類過於脆弱的軀殼限制,無法承受男人在他精神海上烙下印跡,不過在離去之前,他已經在男人的精神海最深處烙下了永世輪回也無法抹除的精神印跡,在兩人之間建立了一條精神連接。
憑藉著這條精神連接,他相信男人一定能追上來。
他甚至疑心,即使他不在男人精神海中留下精神印記,他們也會在新的世界相遇。
一次兩次還能說是巧合,可是已經連續四世輪回,他都在不同的時空中和一個相同的靈魂相遇,這絕不是一句輕巧的巧合能解釋的。
不過只過了短短數秒,他就將思緒從突至的回憶中掙脫了出來。
……這不對勁。
只是一個短暫的肢體接觸而已,沒道理會對他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也許是他思緒過重,又或者是……安布羅斯的身份有問題?
他很想探出精神力直接插入安布羅斯的精神海中觸碰試探一下,不過想到這位聖騎士團團長的真實性格,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還是極力忍住了這股衝動。
何晏忍著心中揮之不去冒出的煩悶感,嘴角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漆黑纖長的鴉羽上下扇了扇,最終沉沉垂下,將瞬間洩露出的複雜情緒盡數斂進古井無波的眼底。
在安布羅斯冰涼的嘴唇從他手背上移開後,他立即將手抽了出來,因為心境不穩的原因,動作顯得略有些急促。
安布羅斯卻像是沒發現他的不對勁一般,從容地收回帶著白色手套的手掌,動作優雅地從地上起身,又轉身對著教皇的方向欠了欠身,以示問好:“降臨日安好,教皇閣下。”
教皇依舊是微微點頭,似乎一點兒都不介意安布羅斯對對地位低於他的聖子行表示忠誠的騎士禮,而向他行普通的問好禮,態度友好地接受他的問好:“降臨日安好,安布羅斯閣下。”
何晏安靜地站在教皇右側偏後一點的位置,低垂著眼,用餘光關注著面前這兩人的交鋒。
在安布羅斯到來的這短短幾分鐘內,他已經切身感受到了教廷內部的不平靜。
教皇無疑是整個光明教廷中地位最高的人,毫不誇張的說,身為光明女神的使者化身,他在德蘭大陸上的名望比起國王來也不遑多讓。
但這種名望絕大部分只是依託于教皇這個職位本身“能與神溝通”的特點,並不是依託於個人魅力,根基並不穩固,換句話說,人們並不是真正效忠於他,而是效忠於他背後的光明女神。
而聖騎士團團長的概念就不一樣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聖騎士團團長能調動的實際力量,是要比教皇大得多的。
聖騎士團又被稱為光明騎士團,從這個稱呼上可以看出,在最開始的時候,聖騎士團只是作為光明教廷的附庸存在的。
六百年前,德蘭王國為了向光明女神示好,建立了聖騎士團。德蘭王國會選出天賦合適的孩子,將他們送到教廷中接受主教的賜福,同時修習光明術和騎術,以拱衛光明教廷的安全。
而且中央教廷中每一位達到紅衣主教位階的主教,都可以在聖騎士團中選擇一位聖騎士作為自己的契約騎士。
聖騎士的授勳和德蘭王國的普通騎士差別並不大,區別只在於,他們的主要職責是服務于光明教廷中的主教。
——然而他們本質上又是德蘭王國的人。
這種模式在數百年前光明教廷尚且式微的時候還是行得通的,但隨著光明教廷勢力的飛速膨脹,主教們就開始漸漸不滿於負責光明教廷安全的聖騎士團一直受德蘭王國的掌控,想要將聖騎士團的掌控權徹底從德蘭王國手中奪過來。
因為聖騎士團的緣故,三百年前,德蘭王國和光明教廷之間的關係從蜜月期迅速進入了冷淡期。
不過為了德蘭大陸的安定,他們也都默契地沒有將關係的緊張擺在明面上。
在德蘭王國和光明教廷表面和平暗地裏你追我趕地撕逼時,作為矛盾爆發點的聖騎士團倒也沒閑著。
當時的聖騎士團團長是個天生的政治家,趁著這兩者較勁的時候,從中巧妙地運作了一番,最後的結果居然是聖騎士團的選舉不再受德蘭帝國的掌控,但也沒能被光明教廷搶走,而是由聖騎士團內部自主選擇。
聖騎士團內設一位團長並十二鐵騎長,就此成為了一個相對獨立的機構。
光明教廷從和德蘭王國的撕逼中回過勁後,發現了最後的得益者居然只有聖騎士團,自然是驚怒無比。
不過他們雖然痛恨于聖騎士們的“背叛”,可同時也清楚地知道,經過幾百年的發展,聖騎士團早已經成了光明教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聖騎士們一旦從光明教廷中盡數撤走,整個光明教廷的防衛系統就會瞬間陷入癱瘓,到時候德蘭帝國想要動光明教廷,幾乎稱得上是不用費吹灰之力。
所以受當時的形勢逼迫,光明教廷最終還是接受了這個結果,只是自那之後,它們和聖騎士團之間的關係漸漸變得微妙起來,光明教廷也開始在暗地裏培養自己的騎士隊伍,意圖制約聖騎士團。
不過成效不大就是了。
畢竟能入選聖騎士團的無一不是人中龍鳳,很多聖騎士本身都是德蘭有實權的貴族,到了年齡退出聖騎士團後就會回到家族中繼承領土。
在聖騎士團建立後的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內,因為職責和身份的撕裂,他們都處在一種徘徊不定的狀態,直到那一場變革發生,聖騎士團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體系,他們才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既不效忠于德蘭皇室,也不遵從于光明教廷,而是——忠誠于聖騎士團,忠誠于團長,忠誠于他們自己。
紅衣主教們能在聖騎士團中任意挑選契約騎士的規矩也被廢除,不過聖騎士團大概也不想真的和光明教廷撕破臉,最終還是象徵性地給聖子留下了一個挑選契約騎士的名額。
不過和以往只能由紅衣主教單方面選擇聖騎士不同,新規定是聖子和聖騎士進行雙向選擇。
換句話說就是,哪怕聖子已經欽點了合心的聖騎士,可只要聖騎士本人不同意做聖子的契約騎士,這事兒也只能遺憾地告吹。
可以說是非常不把光明教廷放在眼裏了。
不過現在的聖騎士團,也確實有高傲的資本。
騎士的忠誠是德蘭大陸中最堅定而寶貴的財富之一,即使許多聖騎士卸任後回歸了家族,但騎士的準則讓他們骨血裏仍對聖騎士團抱有不滅的忠誠,他們的勢力也會被視為聖騎士團勢力的一部分。
毫不誇張的說,若是安布羅斯有意向光明教廷發難,德蘭帝國會有相當一部分領主會選擇和光明教廷對著幹。
不過明面上,大家還是要扯一層互相敬愛的遮羞布的。
比如說,在聖子沒有選出契約騎士之前,面對自己未來有可能的忠誠物件時,聖騎士們還是要向聖子行騎士禮——哪怕是聖騎士團團長本人,也不例外。
德蘭王國的民眾一直認為聖騎士團對聖子如此尊敬,是為了表達對光明教廷的尊重,但何晏卻深刻地懷疑,聖騎士團這麼做的根本目的,純粹是為了膈應教皇,順便離間一下教皇和聖子之間本來就複雜的關係。
想尊重光明教廷直接對著教皇畢恭畢敬不就好了,捧他一個沒實權的聖子臭腳幹嘛?
就像現在,雖然教皇面上不顯,但何晏敢用自己的腦袋打賭,他的這位“父親”一定已經被安布羅斯這一出差別待遇膈應得在心裏瘋狂咒駡了,然後再給他這個聖子記上一筆。
——這一任的教皇,可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
想到教皇對塞西爾的身體做的那些手腳,何晏就忍不住覺得腦殼疼。
“我的孩子,”教皇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走神,回頭用一雙深灰色的鷹眼緊緊地盯著他,用醇厚的聲音關切地問道:“是什麼使你陷入煩惱?”
他深灰色的瞳孔細如針尖,周圍是顏色稍淺的鐵灰色,眼底深處是上位者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威嚴,再加上身上莊重的光明神力氣息,使他專注看人的時候會給人極大的壓力。
在這樣的眼神壓迫下,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從容地說出謊話。
他、教皇,以及安布羅斯此刻正站在高高的大理石看臺上,台下是數不清的、烏壓壓的民眾的頭頂。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真心實意的笑容,為光明降臨的紀念日而感到由衷的喜悅。
因為慶典仍未正式開始,他們只是站在看臺邊緣,下面有不少民眾仰著頭,朝他們的方向看來,憑藉著良好的視力,何晏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那虔誠而嚮往的神色。
他們的虔誠並不是獻給教皇和他的,而是他們背後隱喻的、屬於光明女神的榮光。
聽到教皇的問題,何晏露出恭順的神色,和他短暫的視線相觸後,又很快地垂了下去,輕聲道:“不……只是一想到今天是這樣一個意義重大的節日,塞西爾就忍不住有些失禮。”
他頓了一下,頰邊薄紅的範圍擴大,向下蔓延,隱沒入高高的衣領中,喃喃道:“要是今年的慶典上,能看到“神跡”就好了……”
聖子纖細白皙的頸子微微垂著,濃密而纖長的鴉羽遮住了如上好琉璃般通透純粹的黑色瞳仁,臉頰因為激動泛起一層薄紅,將他聖潔而冷清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昳麗之色,竟是無端洩露出了幾分引誘的意味。
大抵是每個男人心中都有著將白紙染黑、聖潔玷污的隱秘願望,如果此時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製力極好的教皇和聖騎士團團長,而是德蘭大陸上自控力相對弱一些的獸人族,恐怕已經被迫不及待地撕碎了他一身潔白的主教衣衫,粗暴地將他壓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將他玩弄到失去意識才肯甘休了。
但教皇只是盯著他的面容看了兩眼,似乎是被他對光明女神虔誠的熱愛打動了,眼中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誇讚道:“很好,塞西爾,我親愛的孩子,光明女神一定會聽到你的祈求的。”
塞西爾雖然性格冷清,但對光明女神的熱愛和堅持在整個光明教廷中都是也是令人驚歎的,這個純粹的少年幾乎是將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光明神教。
——當然這種偏執而單純的性格,也直接導致了他後來輕而易舉地被教皇利用,以那樣一種難堪的方式死去。
因為眼前這兩個人的實力實在太高,所以何晏並不敢在他們面前貿然動用精神力,而是純靠自己發揮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演技,總算在教皇如巨石般沉重的視線壓迫下,勉強沒有崩掉塞西爾狂熱信教徒的人設。
天知道他剛剛是在腦中一遍遍播放自己和玄歧的各種各樣突破下限的床上運動,才逼著自己裝出了那樣一幅羞澀的模樣。
實際上,聖子在教廷中的地位其實是有些尷尬的。
雖然按照級別,聖子是高於紅衣主教的,但事實卻是,聖子在教廷中的權利卻並不大,行為也處處受制。
紅衣主教至少還有獨自處理事務的權利,但聖子從頭到尾都只能聽從教皇的指令,名頭雖然聽起來很響亮很尊貴,但歸根到底,也不過是一個任人擺佈的棋子罷了。
如果教皇是個真•聖父的話還好說,搞不好還能順風順水地繼承教皇之位,可就現在他面前這個,別說培養他當下一任教皇了,他能不能順利活到對方退位都不好說。
畢竟在原來的劇情中,這位聖子可是在二十歲生辰還未過的時候,就在一次出任務的過程中,因為一場“意外”,失蹤在了精靈族的領地中,再也沒有出現過。
好在他現在十八歲生辰還沒過,離“失蹤”還有兩年的時間,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
教皇種在他身體裏的那顆“種子”,也還沒來得及將他身體完全污染,如果找到合適的方法,也許能將它完全剔除出去。
不過最大的問題是,他一個沒實權的聖子,要怎麼在權勢滔天的教皇眼皮子底下,做一些小動作。
他身邊的侍從,無一例外全是教皇的人。他每天的起居和行蹤,在入夜後,都會被這些表面上忠心耿耿的僕從巨細無靡地稟告給教皇本人。
即使被派去外面的城市做任務,他也依舊逃不開這些眼線的監視。
其實拼一把倒也不是沒有逃脫的希望,但最糟糕的是,也不知道教皇是不是故意的,塞西爾的這具身體實在是被教廷的侍從們養得嬌貴極了,就算放開了讓他跑,他自己都能把自己累死。
好吧,就算沒有累死,以光明教廷的勢力,他早晚還是被抓回去的命,這下教皇就更能順理成章地處罰他了,再狠一點,還能直接借這個機會將他處理掉。
——他相信這個心地陰險的老頭子絕對有可能幹出這種事。
而若是絲毫不作為地留在光明教廷力,又難免會走上和原來的塞西爾一樣的道路。
真是怎麼看,塞西爾的命運都是一個死局。
看臺下,民眾的歡呼聲猛然熱烈了起來,何晏循聲往台下看去,只見一輛刻有雄獅、玫瑰與劍皇室標誌的馬車正從特殊通道向著看臺的方向緩緩駛來,純金的雄獅頭頂在熱烈的陽光下折射出尊貴的光輝。
教皇灰色的眼瞳再次落在他身上,對著他道:“我的孩子,讓我們去一同迎接國王陛下。”
何晏保持人設,像一株柔弱的小白花那樣順從道:“遵命,父親。”
然後教皇微微側頭,對著自從彼此打完招呼後就一直沉默地站在一側的聖騎士團團長髮出邀請:“安布羅斯閣下,也請一起去吧。”
安布羅斯的右手原本漫不經心地搭在腰間佩劍的金色手柄上,聞言將它抬起來,用另一隻手微微調整了一下白色的輕薄手套,客氣道:“當然,教皇閣下先請。”
在安布羅斯抬頭回應教皇的時候,何晏和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交錯。
雖然這位聖騎士團團長的眼神十分沉靜,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已經得知了面前這位真面目的原因,何晏總感覺自己在安布羅斯那對深藍色的瞳孔中看出了一絲埋藏得極深的惡意。
就像一條蟄伏在暗處的毒蛇,冷冷地、漫不經心地觀察著自己柔弱的獵物,不知何時,就會冷不丁地露出毒牙,咬破淡青色的血管,將能麻痹神經的毒液注入他的血液中。
注意到他的視線,安布羅斯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深藍的眼瞳一瞬間變得非常柔和,看著倒像是很欣賞他一般。
欣賞個鬼。
……
何晏鎮定地收回視線,忍不住在心中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面容沉靜、步履從容地跟在教皇身後,和他保持著一個既能表示出尊敬、在民眾看來又能顯出幾分教皇和聖子應有的親密的距離,控制著自己牢牢直視前方,絕不往側面看一眼。
這畢竟是光明女神的降臨日,是屬於光明教廷的主場,所以聖騎士團長閣下今天難得十分給面子地走在了教皇身後。
——正巧和他同排。
除了他之外,在場的這兩位整個德蘭大陸權勢最高的男人之二,可是貨真價實地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難免讓他感到壓力非常、非常大。
何晏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德蘭國王了。
雖然這位嚴格來說同樣不是什麼好人——能將德蘭大陸統治者的皇冠穩穩戴在頭上十幾年的,用腳後跟想也知道不可能是什麼純善之輩。
不過與從頭黑到腳的教皇和聖騎士團團長相比,這位國王陛下就顯得尤為可愛了。
他身形微胖,能明顯地看到微微凸出的小肚腩,個頭很高,顴骨泛紅,容貌稱不上英俊,但也絕算不上差,投在何晏身上的眼神柔和,看起來十分有親和力。
他們三個人互相和德蘭國王問了一番好,又說了一大堆寒暄的客套話,才開始步入今日的正題。
一旁的侍從微微舉起一個潔白的石牌,提示尊貴的閣下們,降臨日慶典開始的時刻即將到來。
按照往年的慣例,每年的降臨日慶典會由教皇或是德蘭國王用一個華麗的光明術作為開端,拉開慶典狂歡的序幕。
去年的慶典開場是由教皇完成的,所以今年應當輪到德蘭國王才對。
——雖然這位國王在光明術上的天分實在有限,不過好在作為慶典開場的光明術只要好看就行了,並不需要多麼強大的力量,多練習幾遍也能熟能生巧。
不過在這個當口,德蘭國王卻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身體微微前傾,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用閒聊般的口吻和一臉嚴肅的教皇道:“不如今年的慶典讓安布羅斯來開場吧,我想,比起我們這種老頭子,民眾們也許更樂於見到安布羅斯那樣英俊的小夥子。”
教皇沉默了一下,倒是沒有拒絕這個提議:“遵從您的旨意,陛下。”
安布羅斯也沒有推辭,他再次理了理潔白的手套,上前一步,將修長有力的身形完全暴露在眼神狂熱的民眾們面前,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歡呼。
在侍從手中的榔頭落在石板上的一瞬間,他指尖綻放出一團耀眼至極的聖光,快速地向上飛去,在空中延展化作一隻聖潔的不死鳥,羽翼一振,細長的脖頸高昂,發出一聲清脆空靈的啼叫,無數細小的白色光點從它翅尖如純淨冬雪般落下,灑落在民眾肩頭,如同當年神明降臨這片大陸,給予生靈們的恩賜一般。
他宣佈道:“狂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