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直到日頭沉沉向西墜下,燃盡屬於光明的最後一絲金黃光輝,民眾們才成群結隊地從光明廣場離開。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在今年的降臨日慶典中,光明女神依舊沒有在德蘭大陸降下神跡。
從光明教廷建立至今的九百年中,光明女神總共在降臨日慶典上降下過二十八次神跡,大約每三十年,就會降下一次。
算上今年,光明女神已經有三十一年沒有回應信徒虔誠的祈願了,根據過往的規律推測,近幾年間,人們將很有可能得見光明神跡,所有人都在虔誠地等待著。
不過何晏知道,他們應當是永遠也等不到了。
原因很簡單。
在剛剛結束不久的另一場神之戰中,光明女神雖然保住了高位神的寶座,但神格卻被黑暗神的本源神力污染了一部分,已經緊急進入了閉關狀態中,去淨化自己的神格,近兩百年間恐怕都騰不出精力和自己的信徒們聯絡感情了。
神格是存在與神明本體中的、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狀晶體,根據神明的屬性,展現出各種各樣不同的色彩和形態,是神明的力量之源。
神明的本體或許會在神之戰中被摧毀,但只要神格仍在,它們依舊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複生”,而除非私人層面的深仇大恨,神明們也都約定俗成地不會在戰爭中毀滅對手的神格。
畢竟洗牌眾神地位的神之戰每九百年就會開啟一次,每次神之戰中都會有十數位神明“死去”,而宇宙間平均每三千年才會自然誕生一位新的神明。
如果每次神之戰後,勝者都將敗者的神格碾碎,致使其無法複生,那麼用不了多久,宇宙間神明的數量就會銳減到個位數。
世界是需要制衡的,就像光明和黑暗雖然相互敵對卻又彼此無法獨立存在一樣,如果世間只剩下寥寥數位神明,終有一天會因為失衡而走向毀滅。
每一位神明都會格外注意保護自己的神格,因為神格一旦受到傷害,沒有長時間的修養,是很難徹底恢復的。
雖然黑暗神現在還只是一名中位神,單從實力上來說是比不上光明女神的,但由於光明和黑暗在屬性上天生水火不容,光明女神在和黑暗神對戰時又有些輕敵,所以就被黑暗神找到了機會,污染了神格一角。
當然,黑暗神和光明女神並沒有什麼不死不休的仇恨,並不是意圖毀滅光明女神的神格,他真正的目的在於逼迫光明女神閉關,然後趁機——搶奪德蘭大陸的信仰之力。
神明的力量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來源於生靈的信仰,信仰某位神明的生靈數目越多、信仰之心越虔誠,這位神明神力增長的速度就會越快,這也是神明們十分熱衷於在各個位面發展自己的教派的原因。
神明之間關於信仰之力的爭奪一向是非常激烈的,基本上在每個位面中,都存在著兩種以上的主流信仰教派,分屬於不同的神明,信教徒們如同一個個聽話的提線木偶,在背後神明的牽引下彼此爭鬥,為了信仰而戰。
說來也是光明女神運氣好,德蘭大陸卻是一塊新生的大陸,在光明女神降臨前,只有幾位低位神在這裏留下過痕跡,在將那幾位低位神驅逐後,德蘭大陸就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這位新晉高位神的囊中之物。
不過這種局面註定是無法長久的,德蘭大陸生靈廣袤,其餘的神明不可能看著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塊鮮美的肥肉被光明女神獨吞。
所以,就有了這次光明女神的受傷閉關。
……
在侍從將洗浴用品全部放置完好後,何晏淡聲吩咐他們:“出去吧。”
然後他褪下身上穿了一整天的聖潔莊重的主教衣衫,沿著臺階走入浴池,任憑溫熱的池水沒過他的腳踝、膝蓋、腰間,直到肩膀也沒淹沒,他才往後一躺,背部抵著冰涼的池壁上,身體放鬆,緩緩吐出一口氣,閉目養神起來。
——聖子的服飾雖然看起來十分華美,用材也是德蘭大陸上頂級的,但穿在身上的感覺還真談不上舒服。
身為光明教廷“形象大使”一般的存在,他穿著這樣一身觀賞性遠大于舒適性的衣物,保持聖子應有的儀態,陪同教皇走完了整個降臨日慶典的流程,整個身體都僵了。
雖然作為軍隊裏出來的人,保持儀態對於他來說是一件和呼吸一般平常的事,但塞西爾的身體素質實在太差勁,到了慶典的後半段,他幾乎是咬著牙撐下去的。
現在一放鬆下來,簡直連骨頭縫裏都泛著酸痛。
而最大的疲憊感還不止來源於肉體,而是來源於精神。
本來教皇一個人就夠他應付的了,可往年只在降臨日慶典上待到一半就離開的聖騎士團團長這次也不知道打著什麼主意,竟然非常給面子地留到了最後。
這也就直接導致了,何晏在繃緊神經面對教皇那個老狐狸的同時,還要分出精力去防備安布羅斯那個雖然不老但是也一樣狡猾的狐狸。
現在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精神一放鬆,疲憊就成倍地從精神深處湧上來,幾乎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閉著眼在浴池中休息了片刻,然後從池中撈起一把熱水潑在臉上,讓自己清醒一些。
晶瑩的水珠從他頰邊滾落,順著下頜劃過纖細的脖頸、形狀優美的鎖骨,最終又回到了浴池中。
他睜開眼,將頭擱在池邊特製的靠枕上,纖長的眼睫被水珠打濕,將他的視線浸染得有些模糊,他漫無邊際的目光落在天花頂上精細華美的神明畫像上,在一片濛濛的熱氣蒸騰中,腦海中劃過了安布羅斯那張俊美而富有侵略性的面容。
安布羅斯•艾斯,父母皆是貴族出身,父親是鼎鼎有名的艾斯侯爵,母親則是一位公爵的第二女。
傳承自父母的優良血脈,讓安布羅斯一出生就展露出了極高的魔法天分和武術天分,再加上如此顯赫的家世,也讓他在成年後的仕途上一帆風順,最終年僅二十八歲就登上了聖騎士團團長的位置。
在德蘭帝國的民眾眼中,安布羅斯是一位天賦卓絕的聖騎士,他謙遜有禮、強大公正,而他那俊美的容貌和完美的身材也常常讓貴族小姐們神思不屬,再加上聖騎士團團長的身份,幾乎無時無刻都有可愛的貴族小姐們想要向他獻身。
不過這位長了一副好皮相的團長繼承了他父親艾斯公爵專情的性格,從不亂來,對於女士們的邀請一貫都是不著痕跡地婉拒,這更為他贏得了一個守禮的好名聲。
不過這些都只是安布羅斯想讓外界看到的,事實上,這位騎士團團長的真實品性遠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既有著紳士的彬彬有禮、又兼具騎士的忠誠憐憫。
……他甚至都不是“安布羅斯”本人。
那個真正繼承了公爵純正血脈的艾德家族繼承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病離開了人世,而現在這位站在人前光芒萬丈的“安布羅斯”,只不過是一個篡改了艾斯公爵和公爵夫人記憶的假冒品。
先前說了,德蘭大陸上除了人類之外,還有著各種各樣奇異的生物,這個假“安布羅斯”,就是精靈族的一員,準確的說,是一隻變異的血精靈。
精靈的繁衍方式和其他種族不同,這個種族的生育率很低,絕大部分新生兒都是從精靈母樹上誕生的。
在世人眼中,精靈都是純潔、聖靈的化身,他們的食物是乾淨的葉片與晨露,他們的眼瞳通透純淨、永遠也看不見世間的污穢,他們行事高傲,並且長久避世,排外性極強。
但這種說法其實並不全面,雖然精靈族中絕大部分的精靈的都是心地純善的素食者,但不知道什麼原因,每過幾百年,精靈母樹上就會誕生一名變異的精靈。
這種變異的精靈在外表上遠沒有正常精靈那麼聖潔,他們往往有著一雙如血紅琉璃般邪惡的眼瞳,性格陰鬱莫測,並且以其他生物的血液作為力量來源,習慣於在黑夜中活動,習性和正常的精靈大相徑庭。
一貫不食血肉的精靈們自然是對這種天性嗜血的同類很不喜愛,一度還想將血精靈從精靈族群中驅逐出去,但精靈女王向精靈母樹問詢的結果卻顯示血精靈同樣是受到母樹庇護的,他們也只好不情不願地接受了這樣“與眾不同”的同類。
不過,血精靈除了糟糕的食譜、眼瞳的顏色和不討喜的性格之外,別的方面到和正常精靈倒沒有區別。並且,也許是精靈母樹對他們的補償,血精靈在擬形上的天賦尤為出色,幾乎稱得上無人能及。
只要讓他們取到一個生物哪怕一丁點的血液,他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將自己從頭到腳地變做那個生物,無論是氣息還是天賦,都能模仿個十成十,叫人完全分辨不出來。
因為這種幾乎稱得上神之術的擬形天賦,血精靈們的存在被精靈女王下令向外界封了口,並且他們常常被精靈女王派去外界執行一些臥底的任務,事實證明,血精靈在這種任務都表現的極其出色,為精靈族帶來了不少的實際利益。
這毫無疑問是一種十分適合侵略的能力……
一個血精靈就已經竊取了整個德蘭王國接近三分之一的權利,如果再多幾隻,直接掌控整個德蘭大陸也不是不可能。
精靈族是習慣於避世沒錯,可當手中有著足夠的力量之時,他們的野心難免也會膨脹。
不過好在血精靈的數量極其稀少,並且長久的經驗表明,同一時間中整個精靈族中只會存在一位血精靈,只有在上一隻血精靈死亡後,精靈母樹才有可能誕生出新的血精靈,這才沒讓精靈族擁有的籌碼太過於逆天。
何晏將視線從房頂華美的女神畫像上移開,複又落在刻有精細金色聖器輪廓的池壁上。
精靈是一種充滿智慧的種族,傳聞中生長在精靈族聖地的精靈母樹更是有著預言未來的能力,而它也確實和傳言中一樣有著預言之力,早在二十前就給出了精靈們德蘭大陸即將發生巨變的預言。
這場巨變,指的就是黑暗神降臨德蘭大陸。
不過即使是神明,也不能準確地預言未來的軌跡,精靈母樹的預言能力就更加有限,並沒有給出具體的細節,只是指出了巨變即將發生在光明教廷中。
所以精靈女王便當即做出了讓新生的血精靈去德蘭貴族中臥底的選擇,好讓精靈族在巨變發生時不至於太過被動。
而這位新生的血精靈雖然從年齡上來說顯得過於稚嫩,卻也像他的歷代前輩們一般,是一個天生的、卓越的偽裝者。
自從他二十年前在艾德公爵的度假莊園裏頂替了他們病逝長子的身份後,依次歷經了艾德莊園、帝國騎士團……直到來到光明教廷,都從來沒有露出過一點兒尾巴。
而坐到聖騎士團團長的位子上後,他更是和教皇打了數不清的交道,但事實證明,即使是整個大路上光明術最為強大的教皇,在這樣頻繁的接觸中,也沒能識破血精靈的真面目。
不過精靈族的目的也好、安布羅斯的真實身份也好,其實都跟他沒什麼直接關係,畢竟塞西爾只是教廷權利鬥爭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炮灰而已,他的死亡和這位聖騎士團團長也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他忽然這樣鄭重地想到安布羅斯,不過是因為他忽然想到,自己身體裏的那顆“種子”,也許能通過精靈族的路子拔除。
傳言中精靈母樹下的一彎聖池擁有淨化和治癒的能力,能夠將身處其中的生靈身上的不淨外物通通排出。
——當然,光明教廷裏也有著類似的地方,被稱為“光明女神的賜福池”,是三百年前被光明女神注入過光明神力的一方不大的池水,也正是因為這方池水,光明教廷才選擇在希斐爾建立了總教廷,將賜福池嚴密地保護了起來。
和精靈族的聖池不同,賜福池的功效只針對於人類,它能夠洗滌人類的身體,驅逐一切黑暗,將人的身體改造得對光明力更具親和力。
但是很顯然,教皇是肯定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允許他去到賜福池中淨化自己的身體的。
他現在能想到的最靠譜的方法,也只有通過精靈族的聖池淨化身體了。
不過問題在於,精靈就如同傳言中那樣,是一個高傲而排外的種族,他們的族群隱沒在危機四伏的永夜之森深處,上千年來曾有過無數生靈想要找尋到他們的聚集地,卻都無一例外地消失在了森林之中,連屍體都找尋不到。
就算他幸運地躲過了永夜之森裏所有的危機,找到了精靈族的聚集地,要怎樣才能在見面的第一瞬間,不被那群排外的精靈們揮舞著羽箭趕走呢?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精靈們勉強讓他留下來了,但在聽到他獅子大開口地想進入精靈聖池的時候,也絕對會憤怒地將他扔到永夜之森裏喂野獸的。
聖池的力量是有限的,每淨化一個生物,聖池的力量就會被削弱一層,而聖池的力量自然增長的速度又十分緩慢,精靈們自己尚且都很難有機會被准許進入精靈聖池中接受淨化,又怎麼會答應他一個外族人這種要求呢?
所以唯一的切入點就是,他能拿出一個分量足夠的籌碼,和精靈族進行交換。
籌碼先不提,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方向,首先他要和如今唯一能接觸到的精靈族人——今天剛見過的那位聖騎士團團長搭上線,才有希望給這場交換起個好頭。
可這位血精靈的脾氣實在是無愧於他的種族名稱,既陰鬱又邪惡,視人命為草芥,比起聖潔的精靈來反倒更像是惡魔,想要取得他的好感,還不如讓他一頭撞死在身後堅硬的池壁上來得更簡單一些。
……
直到皮膚都被泡得都有些發皺了,何晏才懶懶地從浴池中起身,將自己身上擦淨,然後套上相對白天那套慶典服舒適了許多的柔軟長袍,走出了聖子專用的浴室。
黑夜裏的光明教廷仍舊是一片燈火通明、金碧輝煌,如同白晝,一個個由低級光明術維繫的光球被鏤空的金色細長底座盛著,高高地懸掛在白金交錯的牆壁上,為仍在教廷中值班的聖騎士和主教們照明。
何晏在侍從的陪同下,向著聖子的寢殿中走去。
也不知道是哪個傻逼把聖子的專用浴池安排在了和寢殿那麼遠的地方,深秋的夜風一吹,將他沐浴後身上剩下的那一點暖意都吹得一乾二淨,而為了保持儀態,他又不能使用光明術給自己取暖,被凍得身體都僵了半截。
路過的聖騎士和主教們紛紛向他行禮問好,何晏作為一個除了地位什麼都沒有的尊貴聖子,自然是不用向他們回禮,只需要在對方問好時矜持地點頭示意,就能完美地維持住自己的人設。
視線在一名聖騎士銀光閃閃的肩甲上停留了片刻,何晏忽然又想起了困擾了他許久的安布羅斯。
他其實很想用精神力試探去一下安布羅斯,白日裏安布羅斯吻在他手背上那一瞬間的觸感,總讓他控制不住地有些在意。
這種異常的心情,讓他忍不住猜測,這個黑餡的聖騎士團團長,會不會就是他這一世的……愛人?
可如果安布羅斯真是他的愛人還好說,倘若不是的話,他貿然向安布羅斯試探無疑相當於一個攻擊的信號,按照安布羅斯那種脾性,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很可能連剩下的兩年都活不到,就會提前被血精靈報復而死了。
想到這裏,何晏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某人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頻率太高,轉過長廊的拐角,他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眼熟身影。
安布羅斯的身材比例無疑是極好的,肩部平坦而寬闊,鼓囊囊的胸肌根本無法被修身的騎士服遮蓋住,一條金色的腰帶勾勒出他精瘦的腰部線條,再往下是兩條大長腿,行走間腿上優美的肌肉線條被輕薄而貼身的騎士褲清晰地勾勒出,整個人都顯露出一種充滿荷爾蒙的力量感。
怪不得德蘭帝國那麼多貴族小姐都前仆後繼地想睡他。
看到他走近了,這位原本正與一位聖騎士低聲說著什麼的騎士團團長主動上前一步,右手放在左肩上表示忠誠,彎腰對他行了個日常禮,“夜安,塞西爾殿下。”
何晏停下來,禮貌地回道:“夜安,安布羅斯閣下。”
安布羅斯起身,稍稍打量了他一下,然後忽然將身上的騎士服外套脫下,在侍從們驚訝的目光中,身體微微前傾,彎腰將外套披在了他肩上。
何晏站在原地,沒有避開安布羅斯有些突兀地動作。
還帶著聖騎士身上熱度的外套,將他整個人都包裹在了屬於另一個人的氣息中。
那是一種清淡而冷冽的薄荷香氣,這是一種偏向於性冷淡的味道,常常是性格安靜的紳士才會用這種香水,和安布羅斯滿身男性的荷爾蒙氣息有種微妙的分離感。
曾經他在另一個人身上,也聞到過類似的味道。
將外套搭好,安布羅斯直起身體,側頭面色不善地對著侍從們呵斥道:“深秋如此寒冷的天氣,你們難道不知道給聖子閣下準備一件防寒的外套嗎?”
侍從們被他訓斥得慌張地低下頭,連聲道歉,面上流露出遮掩不住的驚惶。
聖騎士深藍色的眼瞳在光明術的映照下顯現出點點破碎的星光,猶如此刻深沉的夜空一般神秘而深邃,深陷的眼窩也顯得異常迷人,高挺的鼻樑讓人忍不住想要用手指在上面輕輕磨砂,輕薄的唇有力地抿著,不甚明顯地顯露出他本人並不如表面這麼溫和的性格。
“是我考慮不周,請不要再責怪他們了,”何晏伸手攥住披在身上的冷硬外套,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忽然話鋒一轉,開口問道:“安布羅斯閣下,您能送我回寢殿嗎?”
作者有話要說: 晏晏:要怎麼和安布羅斯這個壞東西搞好關係呢?
安布羅斯:你可以選擇PY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