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京都一年一度的中秋詩會也熱熱鬧鬧地到來了。
這場詩會一開始並不是官方組織的,而是京中一群公子哥自己了湊一堆辦的一個小聚會,一開始還只是十幾個人在小圈子裏的自娛自樂,但隨著近年來文孝帝對文人的扶持,這場詩會的規模也逐漸擴大,現在已經由朝廷接手舉辦,成了一場官方組織的活動,每年都能吸引無數學子和文人前來參加。
和空有一顆欣賞的心但卻不擅詩書的謝茗不同,慕淵文從小就頗有文采,在詩文上的造詣都很高,在京中一直有才子的盛名,如果沒有意外,依照他的才能,必能在明年的春闈中位列一甲。
所以這專為文人辦的中秋詩會,他是必然不會錯過的。
原本前幾年裏,謝茗每次也會同他一起來,可這次肅親王大婚的風頭還沒過,好友又是一副要爛死在府中默默長肉不肯動彈的懶樣,再加上好友畢竟已經嫁人了,有所避諱,慕淵文便自覺地沒有給他下帖子。
說到男妻的避諱一事,他心中其實也有些摸不清肅親王對謝茗的底線在哪里。
其實在文朝,男妻的權利是比女子大的,不僅掌管著後宅事務,很多時候也會幫忙打理夫家的產業,許多家境殷實的人家尚男妻往往就是因為子嗣不成器,才會張羅個給他娶個有本事的男人回來,照看府中的家業,所以男妻並沒有像女子一樣不能單獨見外男的規矩。
但男妻終究冠著一個妻子的名號,平日裏也是避諱同府外的男子走得太近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慕淵文才猶豫著不敢在好友婚後給肅親王府遞拜訪的帖子,生怕肅親王一個不高興,連累謝茗在後宅也過得不舒心。
不過那天去肅親王府,雖然沒見著肅親王,可看好友毫不避諱的態度,以及府中下人們對謝茗唯命是從的作態,慕淵文倒是覺得,依照肅親王對謝茗的態度,興許是不介意好友和外男來往的。
不納姬妾、任憑謝茗將府中皇上送來的美人兒都欺壓了一通、還毫不介意謝茗邀外男來府中單獨會面,這位肅親王的心胸……還真是超出他所料的寬廣啊。
中秋詩會這種基本上都是男人的場所,按理說身為男妻是極其避諱的,不過慕淵文倒是覺得,要是謝茗想來的話,肅親王八成還真的會允了,只是謝茗自己沒有出門的意思,他也就沒開這個口。
不過謝茗這次雖然沒和他一起來,卻指派了兩個小廝給他。
慕淵文本來以為謝茗讓他小心二皇子是隨口埋汰他呢,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卻沒想到中秋詩會這天,這人直接派了人來“保護”他,也是讓他嚇了一跳。
不過驚嚇過後,他就開始琢磨出不對勁了。
二皇子有多大的膽子,謝茗被他纏了那麼久能不清楚?
既然他清楚,當然不可能有二皇子會對他動手做些什麼的擔憂的。
所以他派這兩個侍衛來,必然不是為了防二皇子的,而是另有其人。
只是他自認為人一向安分,人緣也不算差,更是不曾和誰交過惡,會是誰想害他呢?
在趕赴中秋詩會的路上,慕淵文坐在轎子裏,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出個可疑的人選,倒是把自己想得心中發毛,撩起車簾看了好幾眼那跟在車旁的兩個低眉順眼、看著毫無存在感的小廝,才略略放下了心。
肅王府出來的小廝,還是好友親自選出來的,應該是十分可靠的。
其實慕淵文猜出中秋詩會上可能有人要坑害他的事後,猶豫了一番,卻並沒有選擇放棄赴這場詩會。
只要想害他的那人心思不歇,他就算躲得過這次,可他往後不可能一直這麼提心吊膽地躲著,早晚有一天,該來的還是會來。
總不能讓人家府裏的小廝整天跟在自己身後保護自己吧?
雖然他和謝茗關係好,但也沒有厚臉皮地霸著人家府裏的下人不還的道理。
中秋詩會是在京中一座專門供文人消費的酒樓中舉辦的,大致分為兩個會場,身份低的平民們和一些略有名氣的文人在寬敞的大堂中熱鬧地聚一堂,貴門公子和名氣大的文人則是去到二樓的雅間。
慕淵文身為侯門嫡子,在詩文上的名氣也不小,自然是要到二樓雅間去的。
被酒樓小二領到雅間後,慕淵文還在張望尋找相熟的人,立刻便有一個身影不知從那裏竄了出來,被身後的小廝巧妙地擋了一下。
這人正是二皇子。
因為被小廝攔住了,二皇子面上還露出了一絲惱怒的模樣,準備訓斥這膽大包天的奴才,但在他轉頭看過去的時候,便很快笑了起來,“慕公子不如坐到我身旁的位子上,正巧還有位置。”
這包廂是專門為了文人聚會準備的,極為寬闊,座位排列是上首一位主持詩會的大儒,剩下的人便自覺地按照身份和名氣依次排在兩側,二皇子雖然文采一般,但到底擔著個皇子的名頭,座位是極靠前的。
聽到二皇子的邀請,慕淵文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他們家的勢力不如信遠候府,他心中雖然厭極了二皇子,卻也並不能像謝茗那樣出手教訓他一頓,只能盡力躲著。
於是便冷淡地推脫道:“不了,慕某已經約了人,怕是要辜負二皇子的好意了,告辭。”
二皇子看著他俊逸的背影,不禁咋了咂嘴,在心中哀歎,果然這些高門裏的少爺們都是不好搞的,先前謝茗根本不拿睜眼瞧他,還動輒就要踹人,慕淵文也沒好到哪去。
可是長得好啊,二皇子偏偏就是吃這些公子哥兒們那一套清高不理人的作態,要是真追到了,恐怕過不了多久又會厭棄。
不過其實他也就把追逐這些公子們當一個樂趣罷了,追到了自然最好,追不到也沒什麼,他身邊可是從來沒缺過人,這些人不肯,自有大把的男男女女為了錢財和權勢往他身邊湊。
二皇子日常撩人失敗,很快就回了自己的位子。
旁邊安靜端坐著的徐聆歌識趣地為他斟了一杯酒,二皇子摸了摸他細滑的手,接過酒杯一口飲了。
自從謝茗入了肅親王府後,他心中便有些空落落的,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徐聆歌的好來,懷念起那種溫順的模樣,這次詩會便將徐聆歌也一同帶來了,打算和他回憶一番舊情。
那邊慕淵文已經找到了和自己約好坐在一處的好友,這人是禮部尚書家的嫡子,一見他就擠眉弄眼地打趣道:“我猜你肯定已經見過二皇子了。”
慕淵文撩了撩衣擺,坐在他身旁的空位上,苦笑道:“我都煩透了,你還要在這裏挖苦我,早晚也讓你嘗嘗這滋味兒。”
那人立刻擺手道:“可別,鄙人相貌粗鄙,是入不得二皇子的眼的。再說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家老頭子那古板的性子,我要真在外邊鬧出什麼,回家可就要挨一頓竹條了。”
“對了,”兩人又互相挖苦了幾句,那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做賊一般湊近他耳邊問道:“……聽說你前日去王府了,那謝、謝公子怎麼樣了?”
慕淵文斜了他一眼,道:“反正比你過得好。”
那公子聞言湊得更近了些,聲音也壓得更低了:“那,果真如傳言那樣,肅親王他……懼內?”
慕淵文嫌棄地推了推他,嗆聲道:“得了吧你,一整桌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肅親王府的小廝還在他們後面站著呢,讓他在這裏和人八卦肅親王家的事,總覺得有些心虛。
那公子見他不並想談這個話題,也識趣地住了嘴,不過他天生是個停不住嘴的性子,沒過多久又用胳膊肘拱了拱慕淵文,道:“你怎麼還帶了兩個小廝過來?也是夠小心的,要我說二皇子也沒那個膽子,擔心什麼?”
慕淵文理了理袖口:“小心些總是好的,方才要不是小廝幫我擋了一下,都要被人拉到衣袖了。”
那人想了想:“那倒也是,不過二皇子的心思一向來的快去的也快,也就謝公子特殊些,你且忍一段時間。你看,他身邊這不是又有人了嗎?”
慕淵文側頭看了看,認出了坐在二皇子身邊那個,正是二皇子之前的伴讀,徐家那個不受寵的庶長子,徐聆歌。
這人他記得,聽說是二皇子身邊呆得最長的一個,和那些為了錢權湊到二皇子身邊的人不同,徐聆歌似乎是對二皇子有真感情的,這麼多年了,跟二皇子也沒斷過。
也是個認不清的人。
慕淵文心中暗歎了一聲,沒有接話,轉而談起別的話題。
兩人閒談間,詩會已經開始了。
吟詩總是要有美酒助興的,興致上來時少不了要被人勸上幾杯,因為好友的暗示,慕淵文心中抱有幾分警惕,便克制著儘量少喝了些,結束時倒也沒幾分醉意。
整場詩會都十分正常且有序,除了臨近結束時,二皇子喝大了抱著旁邊的人動手動腳之外,再沒有什麼意外發生。
直到進了安遠侯府的大門,慕淵文還有幾分摸不著頭腦。
這場中秋詩會就這麼平靜無波地過去了?
至少在大部分人眼中,確實都是如此。
如果非要找出什麼值得拎出來說道一番的地方,大概也就是二皇子在宴席上過於孟浪的表現了。
京郊的一處別院中,四皇子聽完下屬的彙報,一向溫和的臉色陡然沉了下來,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都被他攥出了一絲裂縫。
他本來是計畫同時給二皇子和安遠侯府的嫡子下藥,再動用自己埋伏在二皇子身邊的幾個釘子,將安遠侯府的嫡子送到二皇子床上,到時候事發了,也只會是二皇子醉酒後不管不顧,強行讓人劫了安遠侯府的嫡子到自己的府裏。
本來最合適的人選是謝茗,可謝茗已經嫁給了肅親王,已經不怎麼出來了,根本沒什麼下手的機會。再說了,他那位皇叔的人,他也沒那個膽子去動。
一番權衡之下,他便選了安遠侯府的嫡子來給二皇子挖坑。
慕淵文不僅身份夠高,並且骨子裏也是清高得不行,心氣並不比謝茗低多少,又對二皇子極為不喜,是除了謝茗之外,最合適的人選了。
只需到了明天,二皇子強行睡了安遠侯府嫡子的事一鬧開,都不用他怎麼推動,安遠侯府恐怕就要跟二皇子結仇了,鬧到文孝帝那裏,他對這個兒子的印象無疑也會更加糟糕,為了安撫安遠侯府,肯定還要責罰二皇子一番。
當然,讓二皇子被文孝帝厭棄只是次要的目的,他費盡心思設計二皇子犯下這麼難堪的禍事,主要為的還是將徐聆歌從二皇子身邊逼走。
他可沒那個耐心等徐聆歌再跟二皇子糾纏好幾年才分開,只有二皇子鬧出了這種無可挽回的醜聞,才能讓徐聆歌提前對二皇子死心。
尤其是二皇子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又對徐聆歌起了心思,他要是再不快點動手,他的人還指不定要被二皇子怎麼糟蹋呢。
於是,四皇子便一刻也不敢放鬆地在中秋詩會上佈置好了一切。
不過,雖然他計畫的很好,只是今日卻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那杯摻了料的酒壓根沒被送到安遠侯府的嫡子桌上,而且慕淵文在身邊兩個不知為何警惕心極高的小廝的嚴密護送下,意識清醒、全須全尾地上了安遠侯府的馬車,他的人壓根沒機會近身,更不要說將人帶走了。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讓他憤怒的是,為了不露出異樣,他原本是打算在二皇子回府後再讓人喂給他助興的藥物的,可今天二皇子卻不知道在宴席上胡亂喝了什麼東西,突然就獸性大發起來,不僅當眾輕薄了徐聆歌,結束後更是直接帶著徐聆歌回了皇子府,之後會發生些什麼事,傻子都想像的出來!
他的人見事態不對,在詩會散場後本來是想將徐聆歌劫走的,可這些人卻都“不約而同”地被人絆住了手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聆歌被火急火燎的二皇子帶上了馬車。
四皇子是一個佔有欲十分重的人,他的東西是向來是不許別人染指的。
自從重生後,他就已經將徐聆歌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今日發生的事,無疑是在他心頭狠狠剜了一刀,他幾乎要竭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衝到二皇子府上,將他千刀萬剮的衝動。
四皇子坐在椅子上,閉著眼平靜了許久,才冷冷地對仍跪在地上的下屬道:“滾吧。”
下屬連忙頭也不敢抬的退了出去。
四皇子手上的那枚扳指終於“哢嚓”一聲完全裂開了,他手一鬆,那通透的碧色扳指便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這其中要是沒有人插手搗鬼,他能把直接自己的腦袋擰下來給人當球踢!
在四皇子氣七竅生煙的時候,背後搗鬼的某人卻正悠閒地趴在自己丈夫身上,懶懶道:“近日心情好,不如明天去京郊的那處別莊賞秋吧,懶了這麼多天,也該出去走走了。”
肅親王毫無異議地點了點頭,悶聲道:“那我明早就差人去準備,吃了午飯去吧,暖和一些,在那裏住幾日再回來。”
何晏半闔著眼“嗯”了一聲,將頭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磕了磕,就當做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因為謝茗的身體比較嬌氣,這還沒入冬,屋裏就早早地點上了炭,所以屋中熱烘烘的,一絲寒氣都沒有,兩人也都穿得十分輕薄。
肅親王將手放在他背上,隔著薄薄的裏衣,緩慢地撫摸著。
宮中御賜的無煙炭在角落寂靜地產生著熱度,房中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暗啞或是粘膩的聲音,在只聽得見落葉聲的秋夜裏,顯得無比繾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