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聖女已經躺在床上一大堆人簇擁著,據說宮主回來看她,護衛說看他倆那樣子估摸是又和好了,青燈也覺得挺好,摸黑悄悄來到白日的樓閣前,在地上一點一點找。
水榭前坐落一座一座玉蘭花宮燈,隱隱約約如月光,青燈前前後後全摸過了還是沒有,不由得將目光投向水榭旁的池塘。
掉進去很有可能。
青燈望著夜裡靜靜的池塘身子發冷,歎口氣還是往回走,誰叫她怕水呢。
沒走幾步,又停住折回來,水塘有一方淺灘,由淺入深,她咬咬牙脫了鞋提起裙子借著月光低頭在水中摸索。
水沒過她的小腿肚,青燈感覺到漸漸沒了知覺。
堪伏淵望見她時她就是這副模樣。
提著侍女所穿的白裙,長袖與裙擺全紮在紅色腰帶裡,露出雪白的手臂和膝蓋,她彎腰在水塘裡四處摸索著什麼,目光專注認真。
他走上前,青燈感覺到轉頭看到他,直起身子,竟然有些尷尬。
“你在做什麼?”
月光下他笑道,似乎剛從聖女的房裡出來。
青燈不知道怎麼說,她總不能如實告訴他她在找他送的簪子碎片罷,多丟臉。
她只是想留住一些東西罷了,這支簪子是第一支異性送她的東西,也是最後一支,她已經等不到徐孟天醒來給她買一支簪。
苦茶長老給她的期限不長,她撐到海城祭祀那日也差不多了。
“你為何在池中?”他又笑問,她那麼怕水。
青燈咽咽喉嚨說:“聖女如何了?”
“上了藥,不出三日便無礙。”
青燈點點頭,以夜凝宮中的藥,定是不會留疤的,“那不是很好嗎,你倆也和好了。”她等了等,又說,“你要如何懲罰我?”
“雪兒要求拿毒毀你的臉。”堪伏淵輕描淡寫,注視她的小臉,“你覺如何?”
青燈應了聲,低頭又不知說什麼,簪子的碎片估摸也是找不到了,放下裙子說:“那你帶我去吧。”說著就從池塘裡走出來,雙腿僵硬,她走得有些艱難。
堪伏淵帶她回了寢宮,青燈手腳都是濕的,他也不甚在意將她領進來,招招手,侍女便端一方盤進屋,盤上是一方小圓盒子,鑲金邊,盒蓋上描摹著一簇牡丹。
不愧是夜凝宮,放毒的器皿都這麼精緻。
堪伏淵拿過盒子,侍女便行禮退下。
“坐下。”
青燈坐下,堪伏淵笑道:“今兒怎這麼乖,不撓爪子了?”
青燈沉默,她忽然有些想徐孟天、師父和娘親,死後剛醒來時,曾覺得死去的人,應將事情看淡一些好。
堪伏淵手指搭在盒子的蓋子上,“閉眼。”
青燈閉眼,這是要開始了罷,她心裡緊了緊,感覺到男人沾了粉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臉頰,溫熱的指尖輕柔塗抹著。
空氣中是粉末的淡淡香氣,原來毒也可以這麼香的。
男人的手指又抹上她的嘴唇,細細勾勒描畫著,若是旁人咋一看去,尚是以為宮主大人正為她描唇朱丹呢。
青燈想,真是一種淩遲,溫柔的淩遲。
暈黃的燈光下堪伏淵塗抹完,然後道:“睜眼。”
青燈乖乖睜眼,他坐在她面前淡淡笑道:“感覺到了麼?”
燈火下他一雙黑眸沉浸水中的柔和,青燈搖搖頭,她感覺不到痛,也不知臉已經毀到如何程度,伸手想去摸,他一手將她按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為何不向我求情?”
“聖女對你很重要,祭祀將至,她的要求你一定會滿足,”青燈平靜地說,“我反正感覺不到痛,回去拜託骨瓷給我開藥便罷,也會好起來,況且我這張臉聖女看也會開心,也不會生你的氣了。”
堪伏淵定定注視她,靜了片刻後道:“你這般不重視自己,日後也無人重視你。”
青燈低下頭,“那些不重要,我快死了。”她只想快快取得聖物回去救徐孟天。
“那你又為何想令聖女與我一起。”
青燈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堪伏淵轉頭對門口侍女道:“鏡子拿來。”
侍女又恭恭敬敬呈上一方龍紋銅鏡,堪伏淵取來豎在她面前。
青燈躊躇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抬頭望向鏡子,第一眼便呆住了。
她看到的臉,面如桃花,靈秀俏麗,面頰上那抹動人煙粉給蒼白的肌膚憑添一筆嫵媚,仿佛頃刻間煥發生機。
還有她的雙唇,淡淡嫣紅如花瓣一般更顯嬌嫩。
她呆呆看向男人手中打開的圓盒,那竟是一盒胭脂。
鏡子後男人淡笑道:“你從未自個兒畫過妝罷,你這個年紀該學學了。”
他的聲線落在她耳邊,她呆了好久才愣愣道:“不、不是說要毀掉我的臉嗎?聖女那邊……”
“骨瓷開的藥,一會兒就能痊癒。”堪伏淵指尖蹭過她粉紅如鮮梨的唇瓣,將胭脂盒塞入她手心,垂眸俯首,男子的熱氣近了,“你就當它已經痊癒了罷。”
那一夜的月光青燈已經忘記,房裡的燭火明晃晃的。
翌日裡,青燈醒來時對昨夜最深刻的記憶只有那個男人繁華如夢惹塵埃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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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不了幾日祭祀近在眼前,天氣轉冷,侍女與男丁拖著掃帚大把大把掃開枯黃的落葉。
青燈依舊坐在院子裡搗藥,蝶蝶站在面前捏著下巴一副艱難思考的模樣。
“唔……”
她在青燈眼前晃了晃,“顧姑娘?”
青燈搗藥。
“顧姑娘~?”
搗藥搗藥。
“顧姑娘,開飯了哦!”
青燈驀地抬頭站起來,手裡握著磨具左右張望,“開飯了嗎,吃什麼?”
蝶蝶歎口氣,“顧姑娘在發什麼呆呢?叫半天都回不了魂,最近都這樣,是不是想自個兒情郎了?”
青燈臉一紅,“沒有。”
蝶蝶盯了她半晌算是妥協,“祭祀要開始了,那時候宮主大人全城開宴,夠你吃的。”
青燈點點頭,又坐下來搗藥,又抬起頭想起什麼似的問:“夜凝宮是缺藥人嗎?”
“哎?”蝶蝶想想,“雖然沒有煉就,但至少現在沒出現小瓷醫不好的病,所以也沒煉啊,”又打趣道,“再說顧姑娘現在不就快成藥人了嗎?”
青燈哦了一聲,低頭繼續搗藥。
她的身上有什麼事宮主可以利用的呢。
青燈默默地想,是在紫劍山莊的關係,還是自己被施展傀儡定魂術的身體,還是藥人?
如果都沒有,那那個晚上,只能說是宮主大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表現之一吧……
她摸了摸胸口,那盒胭脂靜靜躺在衣內。小時候白澪師兄什麼吃的喝的玩的都給她帶著,長大後徐孟天也給她買過一些衣裳,可從沒有人送過她胭脂。
難怪宮主大人人氣頗高,青燈想著,估摸他是給不少姑娘家送過胭脂簪子之類的吧,真會戳死穴。
海上無妄城全年結界牢不可破,因為潮汐和骨瓷護法的能力,只有在十一月月中朔月時那十二個時辰籠罩在整座島嶼上方的結界會變弱,幾乎在同時,宮內各個地域的結界也薄弱得不堪一擊。
包括祠堂。
若是攻打夜凝宮,這個時候便是極好的時機。
為了保護魔教聖地,聖女將在穆安廟的祭臺上與其他教內祭祀布法陣祈禱,催動陣法祈求神明庇護無妄城這日內以及下個年頭的安寧。
總而言之,每年這個時候便是無妄城頭等節日了,年年宮主都全城開宴,整座城陷入奢華而虔誠的祭拜之中。相比之下,夜凝宮的護衛和魔使任務更加繁重,保護整座城不流露可乘之機。
因為需要重新佈置結界骨瓷一浴衣淨身去了地宮打坐佈陣,為時二十四個時辰,開始前青燈與蝶蝶一起送了飯過去,地宮位於夜凝宮深處,一層層精英黑衣護衛把手,防衛嚴森。
蝶蝶手捏著玉牌趾高氣昂地亮出來,群蟻一般黑黢黢密密麻麻的護衛整齊地劈開一條道路,路間兩側串著朱砂繩,繩上一張張掛著符紙,拾級而上延綿到大門入口,正是骨瓷前幾日畫的。
蝶蝶熟稔地走進地宮,青燈忍不住道:“每年都如此嗎?”
平日裡看骨瓷連個護衛都沒有,這下子一來一大把。
“是啊,這個兩天是小瓷力量最弱的時辰,所以需要護衛守著,平常誰敢動小瓷啊。”蝶蝶一邊提著燈下樓一邊扭過頭,昏暗中對青燈眨眨眼笑,“這個可是天大秘密哦,不可以告訴別人。”
青燈說:“為什麼告訴我?”
蝶蝶一直下樓下到最底層,偌大地下宮室,似是三折五間廳開,兩側燭火冉冉,地宮內彌漫這一股奇異的泥土氣息,門口兩側一黑一白兩名面具祭祀把手。
蝶蝶把飯盒籃和燈遞給青燈,道:“因為你對小瓷而言很重要。”
青燈莫名,蝶蝶已經推開了門,房間裡空無一物,底板鋪就整片青綠涼席,高高的天花板上吊有一盞燭火,照亮下頭一方圓,銀白少年盤腿坐于房間中心,雙眸垂閉,氣韻清靈。
剛推開門,少年就側過臉來。
蝶蝶笑道:“小瓷,我來啦。”
骨瓷點點頭,潔白的手指對蝶蝶淩空一抹,青燈眼睜睜地看著這段時日與自己相處的妙齡少女竟然“噗”地一聲變成了一張蠟黃符紙。
青燈驚呆了。
符紙悠悠飄到骨瓷手中,上面朱砂描繪的咒文鮮豔刺目。
青燈好半天才擠出聲音,“骨瓷,這……”
“骨蝶本不是人類,時日將近,這兩天我也無多餘靈力供給她成人型。”骨瓷將符紙納入懷中。
青燈難以置信蝶蝶竟然只是一介符紙,又看看骨瓷,他竟有這般能力。
能塑造一個如此完整而鮮活的少女,與神明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