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在九寰大陸獨自遊歷了四年。
四年的時間對高階修士來講,不過彈指一揮間。昔日竹生在凡人界閉關,尚且一閉二十年,所以四年沒有收到沖昕的消息,竹生也不覺得奇怪。
九寰之大,難以想像。四年的時間,竹生也不過是走了一小部分而已。她畢竟是走走停停,經歷一些,感悟一些,而並不是在趕路。
第四年的時候,她偶然發現了一個前人的洞府,在裡面陷了一年。倒不是她出不來,而是那一位已經隕落的前輩是個合道期修士,他的洞府裡遺留了大量的筆記,記錄了他修煉的心得。竹生癡迷那些筆記,索性留在那裡,閱讀修煉。
那位前輩在筆記裡遺憾自己壽限將近,卻始終沒有經歷過“聞綸音”,歎息自己恐怕是沒有希望升仙。
這勾起了竹生的回憶,又回想起了她在秘境裡的經歷。沖昕給她講過,“聞綸音”是合道期修士接近了天道故而才能聞聽到仙音。那些她聽到的聲音,當是已經升仙了的人們的聲音。
然而她不過是無垢體而已,離合道期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何就能“聞綸音”?
竹生想瞭解更多,然而那些筆記中沒有更多了。
竹生想起了神宮中,到最後她見到了長天。玄炎秘境的地宮中,最後她見到了守護寶庫的符人。沖昕也給她講過,前人洞府,也算是留給後人的遺澤,總體來說套路差不多。
竹生便一路破關,終於到了洞府最深處,看到了那位前輩的遺骸。那骸骨晶瑩潔白,發著微微的光,的確是書中描述的合道期修士才能有的骨。見到那骨的同時,竹生也果然見到了她想見到的——此處主人的神念。
比起如實體般的長天的神念,這位前輩的神念看起來透明得如同隨時會飄散的虛影。
“前輩,我有許多疑問,請前輩指教。”竹生對那虛影道。
那虛影看起來是個氣質清雅的中年男子,他點頭道:“能來到這裡,便是通過了我的考驗,你有資格向我提問。想知道什麼?”
竹生道:“我,曾聞綸音。”
中年男子驚訝,隨即道:“不可能。”
竹生問:“為何不可能。”
中年男子道:“你的修為,至多還虛而已,遠遠摸不到天道的邊,怎麼可能聆聽到仙音?”
竹生道:“我與前輩說謊可有意義?”
中年男子頓時啞然。
他沉思了一會兒,問道:“你身上可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
竹生道:“我是無垢體。當時,正是我的身體成為無垢體之時,我似聽到天地間有無數人在召喚,也似化為天地間的萬物。雖只短短一瞬,那感覺卻清晰至極。”
中年男子聽到她是無垢體,驚詫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道:“不夠。雖不知你有何奇遇能在這等修為下就塑出無垢體,但這亦不足以令你聞綸音。你……可還有什麼其他異於常人之處?”
竹生想了想,道:“我並非此界靈魂,我來自異界,帶著記憶轉生,先天便有神識。”
中年人的眼睛倏地便亮了起來。
他卻沒有說話,而是定定的看著竹生。竹生也不吵他,靜靜等待。
許久,他長長的歎息一聲。
“前輩因何歎息?”竹生問。
那人抬眸,目光中充滿感慨,道:“你的存在,證明了我從前的一些猜想。倘若我還活著,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可惜……唉,也不知道現在過了多久了,我是不是已經輪回了許多世。”
他又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這個問題,還真難回答。修真界據說也是有曆法的,但修士們幾乎都不在意,愈是高階的修士愈如此,因為他們的壽命實在漫長,記錄和計算時間,對他們實在沒有太大意義。所以竹生也記不清現在按照九寰大陸的通用曆法來說,應該是多少年。
她想了想,回答道:“從滅魔之戰結束時算起,約萬年有餘。”
“哦……”那人道,“那我死了大概有兩三千年了。”
是不是年紀大的人就容易把話題扯遠?竹生看著他透明的身體,十分擔心他可能會隨時消散,強把話題拉了回來。
“前輩剛才說印證了從前的猜想,說的是什麼呢?”她問。
那人意味深遠的看著她,緩緩道:“我曾猜想……所謂升仙,可能與我們想像的並不一樣。”
竹生凝目。
那人歎道:“沒人知道升仙之後是什麼樣,畢竟那些升了仙的人也不會下來告訴我們上界是什麼樣子,所以自古以來,世間對升仙之後的描述,其實都是世人自己的想像。”
竹生微詫。
“在那些想像中,世人把升仙之後的世界描述得美輪美奐,但卻始終不能脫離人間的形態。比如,世人認為升仙之後便是仙‘人’,注意這個‘人’字。”
竹生懂了。她道:“成了仙的人。”
“正是。”那人點頭,“畢竟,這是想像,所有的想像都建立在現有的認知之上,所以世人對仙的想像,再天花亂墜,也脫離不了‘人’的形態。甚至認為相對於九寰界,有‘仙界’的存在。而‘仙界’在世人的想像中,無非一個更美好的九寰界罷了。”
竹生道:“那前輩又是怎麼認為的呢?”
那人歎道:“我卻一直懷疑,升了仙之後,那些人可能根本就已經不是人了。”
竹生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那他們是什麼?”
那人出了會兒神,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測他們存在的形式與‘人’已經完全不同。這種形式,應當更好,更強,更永恆。是我們的生命向前走,走到頭之後又跨出的一大步。”
他說完,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這是他一個合道期修士畢生才琢磨出來的道理,不知道這個來到了他面前的女修是否能聽懂。
幸運的是,竹生完全懂了。她非但懂了,她還知道一個極其簡潔但更精准的詞彙用來稱呼這種變化。
她輕輕的道:“進化。”
中年人神情大震。
“進化?”他喃喃的重複道,“進化?”
這兩個字在舌尖上愈是咀嚼品味,愈是覺得何其精闢,竟將他想要表達的東西全然濃縮成了短短的兩個字。令他又是驚喜,又是感慨。
竹生跟著問道:“則這與我有何關係?”
那人感慨道:“我雖由此猜想,但一直不能佐證。但是你……你說你來自異界,雖然用了‘界’這個字眼,實則你所指的並非這宇宙裡包含的任何一個‘界’,而是指另一個宇宙吧?”
竹生微怔,想了想,點頭。
那人道:“果然如此。所謂‘界’只是個慣常用法,都這麼使用便容易混淆。實際上,在這個宇宙中,存在著很多的‘界’。九寰大陸,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界’罷了。你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便能看到許許多多不同的界。那時便會明白了。”
竹生道:“我現在便能理解。”竹生雖然沒見過其他的那些界,但她是來自於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宇宙,她所擁有的知識體系足以讓她理解那人所表達的意思。
那人頷首,繼續道:“你跨越宇宙,便要穿過宇宙與宇宙之間的壁壘,或者說,界限。壁壘也好,界限也好,我認為都是宇宙以法則之力隔開了不同的世界。你穿越了宇宙壁壘,聽起來輕描淡寫,實際上何其艱難?你……在穿越的過程中,已經被法則同化了。”
竹生屏住了呼吸,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那人又道:“說同化,或許過了。這就像是……你嘗過了一塊點心,你雖不能複製出一模一樣的點心來,但你記住了它的味道,也沾上了它的味道。”
“我活了幾千年,一直有個猜想。”他道。
這人的目光仿佛穿過了竹生,回顧了千年。他緩緩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人也好,妖也好,野獸也好,哪怕一花一木,都是這天地萬物之一。世間萬物,皆按法則運行,如此,方構成世界。”
他越說,眼睛就越亮。他的目光穿過千年,又看到了眼前的竹生。
“而升仙,這一場進化,能讓我們從天地萬物的‘之一’,上升為法則本身。”他深深的看著竹生,“這便是我的猜想。我生前,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這一猜想,可現在,你來了。你品嘗過法則,你沾染了法則,你被法則同化,所以……你聽到了他們。”
“所以那一瞬,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你說你仿佛化身天地萬物。不,你只是在那一瞬與他們相通了,你成了他們,而他們便是天地萬物的法則。”
那道神念最終果然是如竹生預感的那般消散了。
合道期的修士雖然厲害,畢竟不是長天,沒有長天將神念保留了萬年的本事。神念是神魂的切片。這合道期修士的神念要比長天的神念薄得太多太多。這自然是因為他的神魂沒有長天強大,切得太多了會影響自身。
他在消散前喟歎道:“自滅魔之戰後,世間再無人升仙。連無垢體都沒有一例。”這位合道期的修士,便是隕落於重塑無垢體這件事上。
“能聆聽仙音的你啊……”他最後仿佛說了什麼,但隨著他身體消散,那聲音也跟著淡了去,跟著消散了。
竹生最終不知道他最後感慨些什麼。
竹生在這人的洞府中待了一年,於修煉上獲益極大。
當她脫離了這洞府,看到的是一片壯麗山川,正逢明月升空,萬籟俱寂,天地間氣息清淨如許。竹生沐在青色月華中,無垢體再一次引發了一場靈氣旋渦。
但那一位的洞府著實偏僻,堪稱荒無人煙。這樣的靈氣漩渦,也只引來了三個修士,倒引來不少的野獸。那些野獸都是有靈性的靈獸,他們若能修煉到引氣入體,便不再是獸,可以稱妖了。
這一場靈氣漩渦,令不少的靈獸從獸進化到了妖。
當靈氣漩渦散去後,三聲“多謝”從三個不同的方向先後傳來。然後那些修士便消失了身形。
人會說話,獸卻不會。且這些獸還神智未開,尚且懵懂。在靈氣漩渦都消散了之後,它們依然在原地徘徊打轉,不肯離去。
竹生低頭看去,便看到其中的一隻狐狸。
竹生自然不會將自己的仇恨遷怒到一隻普通且無辜的狐狸身上,但這只狐狸的確令竹生想起了另一隻狐狸。她本來因為悟道有所得而舒暢的胸臆間,生出了一塊大石。
那大石若不搬開,恐將影響她的心境。
從前,她還不算強大的時候,遇見青君,都能不顧生死的向青桔舉刀。現在,她遠遠比從前強大得多,她已經不能只等著與青君相遇再舉刀了。她的刀就在手裡,她胸中的大石必須搬去。
尤其現在沖昕不在,不能插手。
竹生於是決定,去殺了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