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到了出殯之日。
前幾日起,秋雨便綿綿不斷。到了今日,所幸沒下雨,天卻還無放晴跡象,頭頂灰雲積壓,路上泥濘不堪。只這並未影響國公府出殯的聲勢。徐邦達因體弱從未搏過功名,但大婚前,徐家為在發放的喜帖上好看,替他捐了個正六品詹事府左中允的官職,如今不幸亡故,從靈堂擺置到今日出喪,一切自然都是照這官制來的。當日前來送殯的官客,有太祖起始封的越國公、蔡國公、曹國公、開國公四家世襲罔替國公府之人,連同徐家,正湊滿了如今還存的金陵城五大國公府,下面便是諸侯、伯、郡等世家,再諸多親友堂官,王孫公子,數不勝數。出行之時,大轎小轎車馬數百,隊伍綿延數里,沿著兩邊設滿各府祭棚的道路,在無數路人的注目之中,出城往善義莊而去。
這善義莊,是從前徐家出資所修的家族停靈之所,建于郊外子公山中,便在初念上世臨終地清遠庵的附近,莊子里常年有人留守。原來,徐家祖籍在山東武定府陽信縣,照了慣例,人沒了後,先發送到此停靈,後再扶棺送回山東祖墳葬下。
初念這一日,半夜起便在靈堂了。等天明發引,在左右九名通身俱白的婆子的扶遮下,一路扶棺踩于泥濘中,直到出了城,才被引上了預先備好的一輛車上,與徐荃同坐。
將近兩個月的漫長日子,幾乎日日卯時起亥時歇,滿耳靈堂的嘈雜喧鬧,便是有再多的悲傷,到了此刻,也只剩疲憊和麻木了。她懷中的徐荃年幼,更是早就不耐煩了,只被他家人或恐嚇或哄勸,這才熬了下來,此刻一上車,便閉眼靠初念身上睡了過去。
時令已深秋,初念怕他睡著著涼,將他放平在座椅上後,脫了自己外面的孝衣覆住他身子,然後靠于一側,在馬車的顛簸中,等待這一場送行的終點。
隊伍長,路上泥濘,加上出殯隊伍的行進速度本就慢,中間在路過的一個莊里停腳更衣一次,原本不過數個時辰的路,直到大半天後,才終于抵達善義莊所在的山腳。此前路上,送行之客已有大半折返,到了此處,又送走一批,剩下上山的,便都是親近之人了。初念被人扶著,沿著平緩濕滑的山道隨棺而上,最後終于抵達莊子。再一番繁瑣祭奠之禮之後,在震天的哀哭聲中,停靈于早擇好的陰宅中。此後董氏等人忙于拜謝送客,而初念要在此繼續停留。還有七天七夜法事,她要守前三夜之後,才能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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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晚上,初念終于拖著僵硬的身子從陰宅回到自己暫住的屋里。明日,便可以離開此地回城了。
到了這日,董氏等人早已回去,善義莊中還留下的,除了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便是初念徐荃、徐邦瑞徐邦亨等族中兄弟。徐青鶯也仍留下陪著初念。此外還有管家周平安、各人隨行的眾多丫頭婆子及協力的家丁。那徐邦瑞曉得二哥之死,自己脫不了干系,若非廖氏攔著,當日差點便被盛怒之下的老子一刀砍下。不敢再造次,耐著性子在此苦苦熬了幾天,好容易挨到此時,不顧天黑路滑,帶了幾個隨身小廝便先離去了。
尺素等人鋪展開衾蓋,讓她歇息。初念見這些被帶出來的丫頭們,從尺素到打雜小丫頭,連日跟著自己熬,一個個面上都帶了晦暗疲色,便吩咐她們都也早些歇了。
這幾夜,她睡里屋,尺素她們與婆子們便一齊睡外間的通鋪。尺素等人也確實累極了。見事畢,便先後胡亂都睡了下去。
初念住的這間里屋,雖收拾得也整齊,一應衾蓋及所用之物諸如坐褥、氈毯等等都是自家帶出的。只此處畢竟是個停靈的場所,除了看護莊子的夏老頭一家,常年沒有人往來,陰濕之氣難免重了。此刻雖覺筋疲力盡,渾身上下,便仿佛被一只手揉碎了,又胡亂拼湊起來,什麼都沒力氣想,唯一的念頭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覺。卻怎麼也睡不著,只在榻上翻來覆去。鼻息里是滿滿的霉濕之氣,外間婆子的鼾聲時斷時續,隱隱還听到那邊陰宅里傳來的徹夜做法事的聲音,心中悶堵異常,終于起身,趿鞋從睡在外間通鋪的丫頭婆子們身側輕手輕腳而過,到了外頭。
此刻她們都睡得正沉,她經過的時候,並未驚動她們。
連日的雨,讓山間的空氣清冽又濕潤。初念長長呼吸一口氣,胸中這才覺得暢透了些。
這善義莊,三面圍牆,北向靠山壁,側旁有一段陡坡下去的懸空林子,邊上築了一道成人膝高的青石欄桿,沒有上下路可通,陰宅和初念此刻所住的院落都靠這著一面,所以周平安夜間只需安排人手守住大門便可,這里並無小廝,只留兩個婆子守夜。只此刻,那婆子也一左一右靠坐在門邊的馬扎上,歪頭睡得正香。
初念沒叫醒她們,只自己沿著空地,往青石欄桿去了一小段路,停在能看到清遠庵的一處空地邊。
清遠庵與這里很近,也是徐家布施田地香火的地方。這時候,山中雖有夜霧繚繞,但隱隱仍能看到,庵子里仍亮著燈,那邊的尼姑也還在替徐家新喪的人在徹夜做法事。
初念怔怔看了片刻。一陣風卷來,立刻感覺到深秋夜的寒意。整個人瑟縮了下,胳膊已經起了層細皮疙瘩,抱住撫揉幾下,轉身正要離去,忽然听見不遠處山壁側黑糊糊的一個角落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後背立刻起了涼意。再便听見一個女子壓低的聲音傳了來。
“不是叫你別來找我了嗎……”
聲音帶了絲埋怨,听著卻不是真的生氣。
“好人,你明日大約便要跟二奶奶回去了,我卻命苦還要留在這等法事做完。你就遂了我一次吧。反正那個病秧子二爺也沒了,你往後再不用擔心了……”
初念心怦怦地跳。
她不認得男人的聲音,但這女子,分明便是翠釵。
她方才出來時,並沒留意睡通鋪上的人數,一直以為翠釵也在。沒想到她卻到了這里,竟還被自己撞了個正著。
這一刻,初念臉漲得通紅,一種強烈的羞恥感迅速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這樣的場景,何其熟悉。她便如同看到了另個世界里的自己和那個男人。當這一刻,她置身于事外了,才發現,這種羞恥是這樣的清晰,深刻得簡直叫人無地自容。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後退,然後轉身飛快而返。回屋的時候,並未驚動什麼什麼人。留意了下,見角落翠釵的那張鋪上,果然沒有人。也沒叫醒誰,只自己回了屋,慢慢躺了下去。再約莫一刻鐘後,听見外頭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應是翠釵回了。
翠釵躺下去時,不小心驚動了側旁的尺素。尺素含含糊糊問了聲︰“大半夜的,去哪了……”
翠釵輕聲道︰“方才內急,去解了個手。”
尺素翻個身,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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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又下起了雨。直到大半個午後過去,快傍晚了,雨勢才止住了。周平安過來見初念,說是可以動身了,一路不停的話,晚間戌時中便可回。大多丫頭婆子早熬得腳底發癢,听說終于可以回去了,心里不免都有幾分歡喜,只不過面上不敢現出罷了。紛紛搶著去拿早打好的一個個包袱,抬出箱籠,恨不得立刻進城才好。
臨出發前,初念最後去了一趟停靈的陰宅,看見翠翹正跪在靈位一側的蒲團上,雙目通紅。心知她大約心中愧疚的緣故,多日里接連慟哭不已,連聲音都已嘶啞。心中也是微微惻然。
“二奶奶,你來了。”
翠翹見初念過來,急忙擦了下眼楮,啞聲道了句,起身迎她。
初念道︰“這就要走了。我給二爺再上一次香。”
翠翹咬了下唇,低頭到近旁取了一柱香,送了過來。初念接過,跪到中間的蒲團上,怔怔凝視那塊烏洞洞瓖了金邊的牌位片刻,磕了頭,終于起身,將香火插上,轉身而去。
翠翹最後望一眼,低頭跟著初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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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安早預先安排了幾頂轎子,由幾個慣走山路的當地人抬轎,送主子們下去。徐荃與看護他的婆子坐一頂,初念一頂,徐青鶯一頂,其余爺們和隨從們,則步行下山,下頭有馬匹和車子在等著。
抬轎的人雖極有經驗,只畢竟,連日下雨導致山路難行,加上轎中的人又身份貴重,不敢大意,只穩行緩走,幾頂轎漸漸到了處側旁是山壁的拐角處,等前頭幾個徐家少爺、隨從和載了徐荃的轎子過去了,正要跟上,忽然听到前頭頂上隱隱有“喀拉”之聲傳來,面前山道上滾下碎泥石塊,一個家丁閃避不及,被一塊石頭砸到了腳,慘叫一聲——轎夫都是山里人,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叫一聲“不好快跑”,抬了轎子慌忙轉身後退。
後頭的人終于反應過來了,沒命般地扭頭往回跑。沒片刻,方才還好好的那段路,一眨眼間,上頭的山壁竟塌陷下去大半,將道路完全掩埋。泥流堆疊得如同小山,碎泥和石塊,仍然繼續不住地從上滾落。
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魂飛魄散。有尖叫奔逃的,有摔倒在石階上的,有被流石砸傷了哭喊的,所幸並無人被壓在底下。包袱箱籠也掉了一地,有些骨碌碌地順著一側陡坡往下滾,轉眼便沒入深密草叢不見了蹤影。不寬的一段山路上,亂成了一團。
周平安躲避不及,腳也被一塊石頭砸傷,卻顧不得疼痛,一邊大聲命人往後退,一邊拼命跑向那幾頂轎子,唯恐亂中生錯。不想卻仍是遲了,轎夫往回奔逃的時候,因路窄人多,前後兩頂轎重重撞到了一處,一下失去平衡,轎子竟齊齊從路邊翻了下去。
這兩頂轎里,各自坐的是府上的二奶奶和四小姐,此刻竟這樣翻了下去。周平安大驚失色,急得眼珠子都要迸出來了,撥開擋住自己去路的人,飛快趕到前頭時,看見那兩頂轎已經翻滾了十來個跟斗,最後橫七豎八一上一下地卡在下頭十數丈外的樹叢中,也不知道轎中的人如何了。
“二奶奶,四小姐!”
周平安朝著下頭用盡全力喊了幾聲,沒听到應答,後背冷汗涔涔地冒了出來,拔腳便要自己下去察看,被邊上的人慌忙拉住。轎夫自知罪過大了,臉色無不大變。一個膽大的便道︰“小人爬慣山坡,小人這就下去。”早有丫頭婆子們忙解下原先捆綁箱籠的繩,結在一起拴住那人的腰,那人便拽著生在陡坡上的草木,慢慢地爬將下去,先到了上頭些的一頂轎子邊,見轎身早被摔得折了,里頭只一只女人的白鞋,再爬到另頂一側,里頭什麼也沒有。知道下頭是道澗坑,探身看了一眼,視線被草木所擋,什麼也不見,當下拎了那只白鞋,朝上大聲喊道︰“不好了。轎里沒人,想是都被甩出去了。”
周平安如遭五雷轟頂,兩腿一軟便坐到了地上,耳邊听到丫頭婆子們哭聲不斷,另一頭又傳來徐家二房少爺徐邦亨的喊話聲,終于打起精神,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到了那新堆出的小山包前,帶了哭腔地大聲喊道︰“爺,方才亂時,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去了……這天色眼看就要晚,我在這帶人下去找,勞煩您,趕緊回城通報……”
那一頭的徐邦亨等人,平日里都是嬌生慣養的公子,何時見過這樣的駭人情景?方才躲得快,這才逃過一劫,此時都是驚魂未定,這地方是一刻也不想留了,恨不得插翅飛回去才好,又听到初念和徐青鶯掉下山澗,應了一聲,命轎夫繼續抬了徐荃,一行人轉身呼啦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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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大管家崔多福忙忙碌碌了將近兩個月,這場喪事終于到了尾聲。憑他再能干的人,也著實累得不輕。曉得還留在善義莊的二奶奶及四小姐等人今日會回,早早便打發了人去半路接。等天黑下來,國公府門口的燈籠剛亮上去沒一會兒,便見個自己的心腹小廝風一樣地跑過來,正要出聲呵斥,听見那人已經嚷道︰“大管家,不好了!剛那邊府里的爺回來,說二奶奶和四小姐出事了!”
崔多福嚇了一跳,等問清楚是怎麼回事後,著急自然是著急,只除此之外,心中卻亦暗自生出了絲竊喜。
他與二管事周平安,都是府中的老人,祖上起便是徐家的奴僕,忠心自然是不必說的。只這幾年,周平安父子時常有機會在主子面前露臉,尤其是他那個兒子,雖才二十不到,卻已辦了幾次漂亮的差,連國太也知道了他的名,有一回還隨口贊過一句,說他“知事”。反觀自己的兒子,卻極不成器。心里多少便有些疙瘩了。此次善義莊那邊的差事正歸周平安,卻出了這樣的大事……
崔多福立刻道︰“我去通報太太,你趕緊點選人,等我一道連夜過去。”
小廝忙應了,轉頭卻猛地遇到一人,差點沒撞上去,定楮見是大爺徐若麟,瞧著仿似剛從外而歸,慌忙避退。
徐若麟略微皺眉,隨口道︰“出了什麼事,這麼慌張。”
小廝道︰“二奶奶和四小姐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一把抓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提到自己面前,道︰“你說什麼?”
大戶人家的奴僕下人,最慣常的便是看菜下飯,對府中主子也一樣。但崔多福在金陵這塊地兒打滾了一輩子,卻深知與人相好得益處的理兒,心里雖對這位影子般的徐家大爺不是很在意,面上的禮數卻不肯短了半分,當即恭敬見了個禮,道︰“方才得的消息,說二奶奶四小姐回來路上出了事,坐的轎子相撞,掉下山去了。”
徐若麟臉色大變,一把松開小廝,幾步並作一步地往外而去,身影轉眼便消失不見。
那小廝摸了下脖子,喃喃道︰“大爺這是怎麼了……”
崔多福喝道︰“爺們的事你也管!趕緊去點選人!”說罷自己轉身匆匆往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