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燈紅酒綠的世界。
林遷覺得自己來過這裡,可是仔細想想,又好像陌生得很。他的心裡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他想進去看看,就看一眼,也許他這輩子就只能來這兒一次。
他有些緊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廉價的T恤,上面畫著猙獰的食屍獸,口中還叼著血淋淋的殘肢;瑪卡材質的褲子,很舒適也很耐磨,是他用打工錢買的;鞋子有些不合腳了,可以用剛剛掙的黑市錢換一雙新的,今天這筆生意,賺了很多呢……
嗯,他對著半透明的玻璃窗順了順頭髮,咧出一個開心的笑容,那就這麼決定了,好好放鬆一下吧。他抬起頭,望向這家酒吧的招牌——
瓦林卡之淚。
那些音樂,那些聲音……好過癮啊,這就是傳聞中的音頻毒品吧?好像能鑽進人的身體裡,把骨頭都搖酥了。
他在舞池裡跟著周圍的人一起擺動身體,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看這些人,這些據說比他優秀強大、從出生起就獲得高貴人生和安逸生活的人。現在他跟他們站在同一個圈子裡,什麼都不用想,沒有人會在意他是誰,大家都忙著追尋快樂。
身體似乎變得很輕盈,頭腦有些暈乎,心臟也跳得好快,也許應該稍微休息一下了。他走出舞池,看到到處都是快樂的人,他們在大笑、在撒野、在調情,他邁著輕飄飄的步子來到一處角落,突然看到一個人。
那是個與這種地方格格不入的人,他渾身都散發著克制的氣息,低著頭,輕輕喘著,短髮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
「你怎麼了?」他走近那個男人,彎下腰去看他的臉。
那真是一張很好看的臉,英挺的鼻樑,線條優美的嘴唇,還有那雙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眸,無不是吸引人的,只是那緊皺的眉頭實在礙眼。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著他汗濕的臉頰:「你怎麼了?」
那個人看著他,眼底一陣清明一陣迷離:「我……不知道。我很難受,我的意識和肌肉在失控,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失控?」好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他扳著這人的臉讓他看四周,「為什麼要控制它們?你看看,這裡所有人都沒有想要控制自己,所以才快樂啊。」
「不,我不會……」那人本能地拒絕,卻沒有甩開拉著自己的手。
「跟我來吧,我來教你怎麼玩樂。」在如此強烈的音頻毒品的刺激下,誰沒有失控呢?平常他是絕對不會搭理這種奇怪的貴族的。
「……」那人沒有說什麼,只是不再那麼僵硬。
他回頭笑嘻嘻地說:「我叫西蒙?你呢?」
畫面戛然而止,定格在那雙年輕的、炙熱的眼中,融於漆黑。
林遷隱隱聽見有人在說話。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男人低沉的聲音透露著他的不滿:「曇族太弱小了,他們不可能成為戰爭的主力,他們只是純粹的消耗品,為什麼要在他們身上浪費這麼多精力?」
「因為他們更好控制。」女人說,「你不是嫉妒你皇兄的『王息』之力嗎?同樣是皇族,他可以直接控制人的信仰和靈魂,你卻不行,你只能控制那些不聽話的軀體。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在我的研究成果的幫助下,你可以絕對地控制這些人,慢慢地,從曇族到平民到貴族,甚至憫族,你可以成為絕對的王,擁有絕對的忠誠,建立真正屬於你的國家。」
男人沉默良久,似乎被說服了:「證明給我看。」
「好啊。」女人咯咯笑起來,拉開了遮住他視野的帷幕,「這個人叫林遷,他是曇族,有趣的是,他也是莫倫公爵的兒媳婦。」
「哼,莫倫。」男人無意義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剝離和覆蓋吧。」女人興奮地說,「讓我好好看看他的腦子。」
林遷猛地睜開了眼……
接下來再看到的,是一艘微艦的艦橋。
嗚嗚的警報聲不絕於耳,屏幕外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深紅色的光。
他很慌亂,顫抖著打開了一個存儲載體,想要說些什麼,卻卡在那兒說不出來,怎麼也說不出來。他有些急了,剛剛想好的呢,怎麼全都忘了?
我想說給那個人的話,我該跟他說些什麼?我必須留下點給他!
他張開嘴,卻是一聲痛到極致的慘呼。
「啊!!!」
林遷醒了。
剛剛他做了一個夢,好像不止一個,好像不止是夢……算了,不管是什麼,他現在都無暇顧及了,他全身都在痛,他只剩下「痛」的感知。
那絕對是超級不人道的折磨!
孔尼勒提起了精神:「終於睡醒了啊,你這個搗蛋鬼,看來我給你用的神經毒素份量有些重了呢。不過那也沒辦法,我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曇族。」
林遷用最快的速度目測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大腦裡蹦出一個字:日。
他此刻正被那種能瞬間「車裂」微艦的植物五花大綁著,全身**,而帶給他劇痛的,就是那些綁縛在他身上的枝條,他眼睜睜看著新生的、細如牛毛的嫩芽刺入他的皮膚。
緩緩地、緩緩地向裡生長。
他驚恐地望向一牆玻璃之隔的年輕男人:「你是變態嗎!我、我他媽不玩這個!」
孔尼勒優雅地指了指旁邊兩大池綠色的液體:「不是我想跟你玩,這兩顆種子要生長,你擋了它的路,它就要捕食你。當然,只要它缺少養分,就會自動停止生長,所以我奉勸你,好好合作,我會救你的。」
林遷冷哼,一口咬斷纏住自己脖子的細籐條,還沒來得及得瑟,數根細籐條如鋼針般洞穿了他的肌肉,他痛得眼前發黑,但神奇的是,他的精神依然亢奮而清醒。
「你想……知道什麼?反正……我什麼也不知道。」林遷慘白著臉說。
「原本我以為你就是那個孤立我們的種子庫和調度室的傢伙,可惜我看走眼了。」孔尼勒遺憾地攤手,「區區一個曇族,是不可能做到的。」
「你這是種族歧視。」
「對,我就是歧視你的能力,也不想跟你在這件事情上廢話。」孔尼勒看了眼時間,距離大帥限定的時間還有六個小時,「告訴我,是誰讓你攻擊種子庫和調度室的?那個下命令的人在哪裡?」
林遷咧咧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沒人給我命令,我就是隨便挑個地方攻擊的。」
孔尼勒顯然不信:「隨便攻擊?你用你那糟糕的微艦駕駛技術,隨便就找到了我們最薄弱的兩個地方,算準了它們被孤立的時間去攻擊?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我管你信不信!我是戰術預測的天才你信不信!」
林遷被那什麼種子折騰得脾氣上來了,大言不慚道。其實說真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挑了那兩處攻擊,他是經過戰術分析的,但聽這個變態的說法,似乎與什麼人的作戰方案起了共鳴?那人是……莫加嗎?
孔尼勒厭煩了:「你會說的。等到種子穿透你的脛骨和肩骨,等到它輕輕搔刮你的心臟的時候,我相信,你會說的。」
梅裡歐潛入敵方陣營好幾天了,正當他為「是哪個後援那麼上道,那麼毫秒不差地搗毀了敵人最麻煩的種子庫」這個問題驚訝的時候,一件更讓他驚訝的事降臨了。
他躲在暗處,目瞪口呆地看著林遷被那個人稱「紳士將軍」的孔尼勒扒光衣服,吊在兩棵「種子」長成的樹上。
種子有多麼凶殘,他親眼見證過無數次,林遷對頭兒有多麼重要,他更是心知肚明,於是當下他就嚇得腿軟了。
圍觀了一會兒,得知林遷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無意中完成了他們的計劃,可又無意中做了替罪羊後,梅裡歐頂著一張敵軍上校的臉、虹膜和身份牌,強裝鎮定地出了俘虜營,來到一處廢棄的倉庫。
莫加曲著一條腿坐在地上,滿身髒污卻不顯狼狽。這些日子他無視了「軍臨」的結論,想盡辦法在敵人的後方搞小動作,卻一直沒有必勝的把握,直到今天,有援軍抓住了他爭取的僅僅數分鐘的機會,一舉搗毀了敵人的種子庫。這樣的默契,讓他非常欣慰。
「是誰闖進來接應了?格雷嗎?」莫加問,抬頭見梅裡歐眼神躲閃,他皺了皺眉,「怎麼,出什麼事了?」
「那個,頭兒,我查到那個援軍是誰了,但是……咳,我跟您說個事,您要冷靜。」
莫加心頭蔓延起很不好的預感:「說。」
「那個人是……嫂子。」
「……」莫加眼皮顫了顫,「他現在人呢?」
「被、被孔尼勒抓了。」
「他……死了?」莫加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
「沒沒沒有!孔尼勒在用種子對他用刑,那傢伙太自以為是,認為林遷是受你指使的,所以在逼問他你的下落。簡而言之,」梅裡歐戰戰兢兢地稟報,「頭兒,那個人在跟林遷玩觸手Play。」
啪!梅裡歐聽見金屬碎裂的聲音,但他甚至不敢睜眼看看是什麼東西碎了。
良久,他沒有聽見莫加那邊有任何動靜,慢慢抬起頭,發現莫加正咬著拇指沉思。看到這個動作,梅裡歐徹底沉默了,只在心裡說了句:哦,是能量匣碎了。
又過了很久,他看見莫加站了起來:「換個能量匣給我,我們從碼頭那邊殺出堡壘。」
「哎?出去?」好不容易潛入進來,現在又出去?
「對,出去。」莫加說,「連你嫂子都闖進來了,後援一定可以頂住。我們去接應他們,再從地牢殺進來。」
「這個戰術?」梅裡歐對莫加的指令從來沒有異議,但這次這個委實不像頭兒以往的風格,於是他忍不住多問了句。
莫加居然也好脾氣地回答了:「這是林遷提出過的戰術,叫七進七出遊擊地道戰。」
「喔!好厲害的樣子!」林遷在梅裡歐心中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
如果林遷聽到這番話,他一定會說:「不,我絕對沒說過這種不倫不類的東西!」
兩個小時,又是兩個小時過去了。
林遷覺得,新域的計時方式一定跟伊蘇拉有很大的不同。不然為什麼這四個小時就像四十個小時一樣漫長。
他的肩骨和脛骨都已經被刺穿,沒有流多少血,卻是深入骨髓的痛。
偏偏他時刻保持著清醒,想暈都暈不過去,那是因為這種子的毒素中含有神經亢奮成分,這讓他只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植物的細芽在體內生長。
這種觸手系的**,他實在是吃不消。
「沒用的,我真的不知道……」林遷虛弱地說,「就算它們……在我的內臟上穿千萬個孔,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剩下兩個小時,就算是孔尼勒也有點急了,他揪不出那個人,也就意味著整個堡壘的地形構造都會落入敵人手中。
他不相信林遷,但他也不相信螻蟻一樣的曇族在這種情況下會自討苦吃。就是這個人太能說了,這幾個小時,他一直在說,一直在說!
「小人本住在蘇州的城邊,家中有屋又有田……嘶嘶嘶……疼……生活樂無邊.……」
「誰知那孔尼勒,他蠻橫不留情面……勾結官府目無天,佔我大屋奪我田……」
「小人尚健壯,殘命得留存……唔……媽的疼死了……一面勤賺錢,一面讀書艱……咳咳……發誓把功名顯,手刃仇人意志堅……」
「我跟你說啊……孔尼勒將軍,我尿尿是蓮蓬頭狀的……我連這個都告訴你了……你要看嗎……我沒有說謊……」
「你要死了。」孔尼勒看著顯示屏上順著血管越來越接近心臟的細芽們,冷漠地說。
「嗯……好像是的……」林遷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即使是毒素也已經無法支撐他耗盡的體力,他的眼瞼疲憊地耷拉了下來,遮住了明亮的雙眼。
「不過……我這個人,有時候運氣……比較好……」
脊椎、內臟、大腦,任何一處受創,都可以了結這個脆弱的生命。之前用刑,孔尼勒都避開了要害部位,可是現在,應該沒必要了。
但是……
也許還可以拿他做人質?
一個曇族,做人質能有什麼狗屎價值?
但是,把他弄死了也沒什麼意義。
要不,還是暫時留著?
就在孔尼勒暫時把這「沒用的人」擱置下來時,他卻不知道,有一隊人,正從堡壘的地牢長驅直入。
說是地牢,那其實是目前的新域中,最讓人惶恐和壓抑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