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達爾第一次知道,研究所後面那條排污水道是通往地下暗河的。聽聞這件事的時候,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出現了自己被軍部掃射槍決的畫面。
躺在病床上,左臂灼傷胸骨骨折的診斷書從他面前的電子屏上掠過,他自己給自己注射了一針鎮痛劑,然後對匯報情況的搜尋人員說:「立即向政務司提交緊急申請,以軍部授權的名義調取路政規劃圖和地下水道圖,再搞一套探查暗河的設備。」
「是!」搜尋人員都是研究所的研究員,看見自家所長要下床,連忙制止,「所長!醫生說你還不能活動啊,有什麼事我們來做就好!而且您半小時後還有個採訪……」
「我自己就是醫生,我心裡有數!」南達爾推開他們,嘆了口氣道,「哎,你們是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他堅持要出去,助手只好給他披上外套。
搜尋人員都有些納悶,那天的恐怖襲擊來得就很蹊蹺,之後他們都沒顧上研究所的修繕重建,一門心思在找人,到底是什麼人讓所長這麼緊張?問起細節來所長也不肯多說,以至於他們現在只知道要找的是個生物艙,卻不知道裡面裝著的是誰。
南達爾尋著水道圖分析,排查出生物艙可能擱淺或被攔截的地方,然後放下暗河探測機器人,一處一處地找。
慶幸的是,他們很快發現了生物艙留下的一些線索,包括撞散的零件和碰擦在岩石上的痕跡。依靠這些線索,南達爾判斷生物艙可能已經從暗河中衝出,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畢竟暗河的環境太不適宜生物艙開啟,如果開啟失敗,那將直接導致莫加少將窒息而死。
最終他們將目光鎖定在墨河附近。果然,在墨河的下游,他們發現了較為完整的生物艙殘骸。各種跡象顯示,裡面的人已經離開了。
南達爾又放心了些——少將至少還活著。
他鎮定下來,命令研究員們拆卸殘骸帶回研究所檢測,配合軍部繼續搜索那人的下落。此時他體內鎮痛的藥效過了,加上情緒終於鬆懈一點,就感覺到傷口在隱隱作痛。
助手建議他回醫院休息,南達爾想了想還是搖頭:「從生物艙的情況可以推測出那人目前的身體狀態,這是我的責任,沒心情休息。」
回到研究所,他再度取來一支鎮痛針給自己注射,繼續關注著生物艙的檢測。
殘破的研究所裡,大家都在積極忙碌著。
沒有人質疑南達爾的命令,有所長親自坐鎮監督,他們絲毫不敢懈怠。
研究所裡的人大多是平民,他們沒有出眾的外貌,也沒有出眾的能力,他們的基因中沒有高純度的憫序列,很多貴族都不太瞧得起他們,他們通常也不喜歡與貴族打交道,但是南達爾所長是個例外。
身為一個貴族,南達爾從來不會在他們面前擺架子,作基因研究的時候,更不會宣揚什麼憫序列比曇序列優越的理論。他尊敬科學,尊敬每一個人,所以他們也都尊敬他,而且他的個人魅力也為他贏得了全所女性的心。
「所長,抗震系統無故障!」
「維生系統無故障!」
「一級防護罩無故障!」
「二級防護罩供能線路障礙,整體被暴力損壞!」
「基因提取分離系統無故障!」
「所長,實驗性色素回流不完全!控溫儀數據紊亂!」
南達爾聽到這裡一驚:「怎麼回事?」
那名研究員答道:「憫序列染色完畢後,因不明外部因素而中斷,部分色素未能回到容器中,體溫平衡因子也隨未回流的色素滯留患者體內,估計是操控台的損壞導致程序出現了疏漏,詳細情況待查!」
南達爾皺了皺眉,這個故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色素基本對人體無害,但很難排出,如果不用儀器引導,可能長時間滯留體內。而體溫平衡因子可以自然代謝掉,不會長久影響身體機能,只是會造成短暫的體溫異常,引發一些小病症。
「好了,你接著分析吧,有什麼新情況立刻告知我。」
「明白!」
忙了一天,南達爾有些累了,正想靠在沙發上小憩一會兒,忽然聽見身旁傳來一聲諾諾的滙報:「所、所長,請問這個黑匣子是什麼?」
南達爾睜眼,看見實習生加雷德站在他面前,手裡擺弄著一個小巧的黑匣子。他笑了笑解釋說:「這是基因配對篩選儀,這次因為出了事故,壓根沒能用上,你就拿去練練手吧,把裡面的數據全部導出、暫存就好。」
「哦,好的。」
「對了,還有上次屍體失蹤的事件,你負責跟進一下,現在人手不夠,關於那個人的資料也不夠,你有空去民事司查查看,試著找出那個西蒙的檔案。」
「是,所長!」
加雷德回到自己的工作間,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
他不知道的是,他從黑匣子中得到的數據,將給生命科學研究帶來翻天覆地的影響,甚至,改變伊蘇拉聯合王國的未來。
莫加被拖上樓後很快清醒了,不適感稍稍減輕了一些,體溫也漸漸趨於正常。進了林遷的公寓,他在鏡子前看了五分鐘。
那些由血管構成的黑色「籐蔓」纏在他的臉上,說不出的詭異。然而此刻他想的卻是,那個又慫又嘴硬的小平民見到他這張臉,居然能那麼平靜,他不怕嗎?
「喂,朋友,我找到急救箱了!」
林遷噠噠噠地從房間跑出來,一手提著急救箱一手抱著毛毯。
他的衣服還披在莫加身上,就隨意穿了件T恤,上面畫著個面目猙獰的食屍獸,口中還叼著血淋淋的殘肢,那是西蒙喜愛的風格。
莫加有些意外,他總覺得這衣服跟這個人有點違和,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你先用毯子裹一下好嘛,我看過了,我的衣服你都不合身。」林遷把毯子扔給他,然後在急救箱裡翻找,「還有你是發燒了對嗎?這裡面有幾支退燒藥劑,你試試看?」
莫加看著他在那兒忙忙碌碌,不知怎麼的,居然覺得有點安心。明明他們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這種相處方式對他來說很新鮮。
「我已經退燒了。」他拒絕了林遷遞來的藥劑。
「是麼?」林遷將信將疑,伸出手要去探,看到莫加皺起的眉頭,轉而去拿了支體溫計,在莫加耳朵眼飛快地測了下——顯示正常。
「嗯?真的假的?那你之前裝什麼虛弱……」林遷不禁抱怨。
其實莫加除了體溫暫時失衡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嚴重的症狀,頭疼、情緒暴躁和意識模糊也只是些微小的副作用。生物艙遭遇到那種程度的攻擊,難免給他造成一點影響。
比較麻煩的是臉上的斑紋。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不過既然沒有給身體造成負擔,他覺得應該沒什麼關係,而且也算是種隱藏身份的避險辦法。
林遷顯然還對他的臉很好奇,指了指他臉頰問:「這是傷疤?怎麼弄的?疼嗎?」
莫加淡淡道:「不疼。」
「那這是紋身?還是天生的?」林遷剛到這個世界不久,認知有限,他認為這說不定是某種外星人的種群特徵。
「……」莫加不予回答。他猜測這是生物艙內的儀器故障帶來的後果,他無法解釋,也認為沒有解釋的必要。
「我說朋友……」
「莫加,我叫莫加。」從一開始就朋友朋友地叫個不停,莫加決定更正他。
「好吧,莫加,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態度好點兒?」
莫加看著他的眼睛,揣測他究竟是裝傻還是真傻。莫加,全國還有誰不知道這名字麼?這人是與世隔絕的文盲麼?
「怎、怎麼了,你瞪我幹什麼。」
莫加收回了目光:「沒什麼。」頓了幾秒,他又補充道:「臥槽,給你添麻煩了。」
「咳咳咳……」林遷被自己口水嗆著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沒、沒關係。」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了一會兒,林遷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問道:「你叫莫加?莫氏的莫?你該不會是……莫倫公爵的什麼親戚吧。」
莫加愣了愣,有點明白了。
這個人也許是文盲,也許是與世隔絕的土包子,但他還是知道莫倫公爵,他只是不知道他。莫加這個名字始終帶著莫氏的光環,這讓他以為全世界都關注著他,而面前這個人,戳爆了他的自我膨脹。
他忽然挑起嘴角笑了:「不,我不是,我只是莫加。」
「哦。」林遷呆呆地看著他的笑,那抹笑意似乎格外吸引人。他想,如果沒有那些籐蔓遮掩,這人應該是個大帥哥吧。
當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大帥哥的心目中,已經淪為了一個「有點慫的、還算善良的文盲小平民」。
事實上因為期末考試的重點只有莫倫公爵,所以林遷壓根就沒管莫氏其他人怎麼回事,他是真沒想到,自己居然隨手撿到了一個莫氏少將,還是莫倫公爵的親兒子。
此時莫加正在反省,自己剛醒時,下意識地認為這個人無害,其實有點草率了。但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他多想,他不能在原地等待救援,如果是敵人先找來,他就要在力量最薄弱的時候與他們交鋒,那太不明智。
好在,這個叫林遷的平民顯然沒什麼本事,也沒有害他的動機,暫且可以放心。
……又一陣沉默。
「我們看會兒電視吧。」林遷受不了那種沉悶的氛圍,打開了牆上的電子屏。
此時正在播報晚間新聞,畫面中是遭遇襲擊後的卡蒂斯研究所。
莫加坐直了身體。
報導中說,事件發生時,軍部的代表正在與研究所討論藥品供應和基因改良問題。突然有持槍匪徒衝殺進去,企圖搶奪藥品和基因改良資料。據瞭解,這批匪徒可能是著名的反貴族恐怖組織「自由者」的成員,目前該組織尚未聲明對此事負責。
莫加冷哼一聲,為了他這麼點小事,軍部撒著彌天大謊,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直播中的女記者試圖採訪研究所所長,但因為所長傷勢較重未能採訪到,看得出來她非常不甘心,在病房門口深情呼喚了好久。
林遷嘿嘿笑道:「那個叫南達爾的所長真是鐵石心腸,美女這麼喚他都不為所動,你看這美女委屈得都要哭了,跟被情人拋棄了似的。」要不是他喜歡男人,這會兒心也要軟了。
他偏頭看莫加,無語地發現對方已經窩在沙發上睡著了。好吧,整個新聞節目最精彩的部分就是這位美女記者由愛轉恨的表情了,而他居然看睡著了……
瞅著這人安靜的睡臉,他猛然想起一件好像很重要的事情。
「哎莫加,那個配偶關係到底怎麼回事?你還沒回答我!」
「……」莫加聽見了,不過他實在不想理會這個問題,就翻個身繼續睡覺。
他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歎息,然後感覺到那個小平民輕手輕腳地幫他蓋好毯子,一邊蓋一邊說著「臥槽」,也不知是為了什麼在道歉。
夜深了。
南達爾的助手關上燈,給好不容易入睡的所長蓋上薄毯。
看著所長輕皺的眉頭和眼下的陰影,她面露憂色。
就在一切歸於沉寂之時,突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拍門聲:「所所所所所長!您快來看看,這數據什麼意思?」
啪,助手手握成拳,青筋根根暴起,過於豐滿的胸口劇烈起伏,三層下巴抖動著,她怒不可遏、聲如雷鳴:「加雷德!給我滾!」
加雷德被這位胖助手嚇得呆若木雞。
南達爾睡得再熟也被吵醒了。
他揉了揉太陽穴:「斯嘉莉,讓他進來。」